第68章
如果換李念川在這兒他可能會當場七竅流血而死。
水母的觸手像一團墨水一樣噴涌，祝寧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緊，兩條小腿緊緊夾著祝寧的腰。
用的力道太大了，好像是鐵鉗要把祝寧攔腰折斷。
可怕的是，看到這一幕祝寧竟然一動不動。不是她不想動，而是她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一直在呼喊：沒用。
沒用。
面對這樣的龐然大物，人類最大的反應是恐懼，恐懼自己竟然窺視如此神秘的生物。
普羅米修斯冷漠的聲音傳來，好像有個無情無義的殺手貼著自己耳邊說話。
祝寧感覺自己有點窒息，普羅米修斯的男聲和系統(tǒng)的機械女聲混雜在一起。
讓她根本分不清是誰在提醒。
腦子一陣刺痛，腦子里有根針一直埋伏著，這時候突然刺了她一下。
污染區(qū)域形成的原因是什么？
祝寧知道是林曉風，但這個邏輯最初的源頭應該是什么？
魚人那次，是因為魚人本來在等待末班車，他怎么也等不到，他一直念叨著末班車以為自己錯過了。
王明那次是因為他殺了老板，內(nèi)心無法直面自己殺人，于是精神崩潰。
現(xiàn)在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是，輻射過后，所有人都是潛在的污染物。
這個世界早就已經(jīng)瘋了，世界已經(jīng)成了一個巨型精神病院，只不過是誰先瘋的區(qū)別。
只要人的精神不穩(wěn)定，就容易變成污染物。
館長怎么知道林曉風一定會在今天精神崩潰的？
祝寧伸出雙手，緊緊抓住纏繞在她脖子上的手臂，透明人的能力是巨力，一旦被鎖緊很難被人撼動。
祝寧雙手用盡全力，已經(jīng)受傷的右臂根本承受不住這么高強度的力道，傳來一陣劇痛。
劇痛讓人清醒。
祝寧死死拽著脖子上的手臂，終于得到片刻的喘息，壓在喉嚨上的那只手稍微抬高了一毫米。
這一毫米給人喘息的空間門，祝寧脫口而出：“林曉風！”
趴在她后背的透明人怔愣了一瞬。
“你甘心嗎？”
祝寧的第一句話，不是求饒，也不是詢問林曉風的過去，她問的是，你甘心嗎？
林曉風愣住了，祝寧硬生生把她的手臂拽開大概兩厘米的位置，對方也沒什么反應。
十歲小女孩，從小被父母當做一個賺錢的花瓶來養(yǎng)，心思其實很單純。
祝寧深深喘了口氣，背后的觸手還在蠕動，她不敢看那團玩意兒，盯著玻璃墻上的倒影，那里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祝寧：“你甘愿自己下半輩子就跟這玩意兒在一起？”
你甘心嗎？前面十年無法決定自己的長相，被迫露出天真無害的笑容。
一個小女孩，才十歲，永遠被困在海洋館深處。接下來余生都將與機械水母作伴，和上千只水母人共同生活？
背后的觸手動作變慢了，它們明明就在祝寧身后，此時像是猶豫不決，在她背后形成混亂的一團。
祝寧喘了一口氣：“你很早就認識鮑瑞銘了是嗎？”
機械水母館是著名的網(wǎng)紅館，火爆到游客必須凌晨搶票還只能搶到三個月后的，也就是因為這樣林曉風的父親才會抓緊一切機會來拍照，錯過這個時間門就沒機會了。
祝寧：“門票是他給你的�！�
鮑瑞銘必須讓這一切都在合適的時間門發(fā)生，林曉風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門內(nèi)進入機械水母館，他可能許諾了林曉風這次一定會紅。
林曉風這輩子，從出生開始只為了一個目的而活，她要實現(xiàn)父母的希望。
她麻木地接受五次基因藥劑改造，但是她的賬號毫無起色，每一次發(fā)布內(nèi)容都被人淹沒在信息洪流中。
他們會去尋找下一個熱點，追逐下一個獵奇的東西，沒有人在林曉風的賬號上長久停留。
她這輩子只為了這一件事而活，卻怎么也達不到期許。
那天鮑瑞銘關注了她，林曉風看了他的社交賬號主頁，是機械海洋館的館長。
館長，她的關注者里從來沒有這個級別的人物。
鮑瑞銘說自己是寶貝曉風的粉絲，他們機械水母館需要一個代言人，林曉風單純無害的形象跟機械水母非常契合，希望跟林曉風共同策劃一次營銷活動。
鮑瑞銘許諾她，說她將會擁有一次奇景，成為萬眾矚目的，唯一的一次主角。
他做到了。
林曉風出現(xiàn)在機械水母館，手掌貼上去的時候，果然吸引了上千只水母。
機械水母像是前來朝拜，林曉風能聽到無數(shù)聲相機的咔嚓聲，閃光燈不斷閃過。
周圍的人們在感嘆，溫馨、治愈、美好等一系列正向的形容詞出現(xiàn)在游客口中。
他的父親非常興奮，如果沒有后面的事發(fā)生，她應該正如父親期待的那樣上熱搜。
到時候全聯(lián)邦都會看到這則新聞，機械水母與小女孩的奇景。
但后面出了意外，水中突然出現(xiàn)了別的東西，一張透明的人臉出現(xiàn)在玻璃墻后。
透明人用力推下，玻璃墻倒塌，然后淹沒了機械水母館的所有人。
她還記得在事故發(fā)生的時候，母親蘇青青第一反應是抱起她就走。
林曉風被母親抱著，呆呆地望著一切。
蘇青青雖然軟弱，不敢違背丈夫的意愿，但她是唯一關心林曉風的人。
蘇青青會關注林曉風有沒有吃飽，今天會不會開心，晚上睡覺前會走進她的臥室，跟她相擁著聊天一小時。
她能回想起蘇青青柔軟的觸感，溫柔的聲音，還有身上淡淡的護發(fā)素的香味。
她母親是家政型人造人，她的基因編輯底層邏輯是服從。
服從主人、侍奉家人、照顧孩子。
這是她的基因編碼，她甚至從制造出來的時候就沒得選擇。
外面的人真的知道什么是恐怖故事嗎？
恐怖故事不是世界上有鬼，而是跟一個比鬼更可怕的人生活在一起。
林天齊陰晴不定，他不會打人，在外人看來甚至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但他的氣壓無時無刻都在彌漫著，他總是耷拉著一張臉，讓林曉風和蘇青青定時定點過來反思的錯誤。
“你錯了嗎？”
“錯在哪里了？”
“好好反思反思自己�！�
林曉風和蘇青青隨時隨地都處于這種狀態(tài)，她們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反思。
她們害怕林天齊任何一個舉動，一個輕微的咳嗽，一個突如其來的嘆氣。
這才是真正的恐怖故事。
母親在父親的高壓“統(tǒng)治”下，少有的給了她一些類似于“愛”的東西。
很多人都在討論，人造人有愛嗎？他們有人類的情感嗎？是不是造物者賜予了他們“愛”的能力。
他們本身只是一種低等的，無法產(chǎn)生愛的工具人。
但林曉風覺得有，真的有愛，她體驗過。
暖洋洋的。
是柔軟的觸感，是溫柔的聲音，是護發(fā)素的淡淡香味。
是媽媽。
蘇青青曾經(jīng)說：“要不，我們逃走吧？”
“只有我們兩個，我?guī)阕��！?br />
林曉風忘記自己怎么回答的了，但她記得蘇青青的表情，雙眼中少有的出現(xiàn)了一點色彩，那是對自由的向往。
她的母親策劃著想要逃跑，她甚至想要帶上林曉風。
但他們沒有錢，林曉風想著，只要她能紅，家里有錢了，說不定可以改變現(xiàn)狀。
只要她紅了就好。
蘇青青當時聽到這句話愣了愣，然后露出一個微笑。
像之前無數(shù)次那樣鼓勵她，“好，我們曉風一定會紅的�！�
林曉風很早就覺得自己是透明人，她照鏡子看不見自己的本真。
這世界上還有誰能“看見”她，那就是蘇青青，她可以透過這張?zhí)摷俚钠つ铱吹搅謺燥L的靈魂——假設人造人的后代真的有靈魂。
但一切都崩塌了。
崩塌的玻璃墻后，海水淹沒了一切，她們很快就被海水沖散。
等再次緩過神的時候，林曉風從廢墟中站起，機械水母從玻璃墻中解放出來，在她腳邊輕輕游動。
整個機械海洋館的燈光忽明忽滅，四周好像有人在走，他們沒有形狀，在水中行走的時候會留下一陣漣漪。
林曉風來不及去關注那些，因為四周都是尸體，各種各樣的。
他們的身體泡在水中，因為溺水，面目腫脹而扭曲。
之前那些夸贊她的游客已經(jīng)死了，她還記得這些人曾經(jīng)夸她長得好看。
這么多年來，她吃了這么多苦，想要的就是那一聲聲夸贊，要的就是所有人的矚目。
但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這個。
“媽媽？”
林曉風穿著濕淋淋的紅裙子站在積水中，她茫然無措地四處張望。
終于在人群中找到了蘇青青，玻璃墻邊有一具尸體在輕輕擺動，她頭朝下趴著，隨著水波，腦袋一次次撞到玻璃墻邊。
林曉風立即認出那是媽媽，她穿著黑色的褲子，海藍色的衛(wèi)衣，衛(wèi)衣上印著機械水母。
當時因為要來逛機械水母館，蘇青青臨出發(fā)前剛剛挑選的。
她還說：“萬一曉風紅了，我也不能拖你后腿�！�
林曉風翻過那具尸體，果然是蘇青青，她胸前機械水母的圖案已經(jīng)被打濕了，一點都不可愛。
蘇青青的臉很腫脹，嘴巴里有什么東西在爬。
機械水母的觸手鉆進了蘇青青的嘴巴里，她雙目圓睜地看著上方。
“媽媽？”
沒有柔軟的皮膚了，被水泡過的皮膚浮腫著。
沒有淡淡的香氣了，只有撲面而來的血腥味。
機械水母寄居在她的心臟，觸手爬滿了她的胸腔，她無法回答林曉風任何問題。
媽媽死掉了。
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污染區(qū)域爆發(fā)，這里形成了一個污染源。
林曉風就是那個污染源。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她害了這里的所有人，所以她躲起來了，躲在巨大的機械水母身后，隱藏在安全的觸手中間門。
她成了真正的透明人，再也沒有人能看見她。
林曉風趴在祝寧背上，她成為這個區(qū)域的主人，接近于造物者一樣的能力。
現(xiàn)在祝寧問她是不是甘心。
她甘心嗎？被人弄成這樣，她甘心嗎？
“你是來殺我的嗎？”小女孩埋在祝寧的肩頭，輕聲問。
在祝寧看不見的地方，林曉風的手臂收緊著，她等待著祝寧動手，只要祝寧有絲毫的殺意，隨時隨地準備絞碎祝寧的脖子。
這個清理者窮途末路，她頭盔開裂，右手受傷，她在林曉風手里活不過三秒。
“我不是來殺你的，”祝寧平靜地說：“我是來救你的�！�
第57章
自由
人被污染后，
有可能會變成污染物，也有可能會變成異能者。
異能者只不過是保持理智的污染物。
污染源是污染區(qū)域的造物者，所有的污染區(qū)域都是污染源用來保護自己的偽裝，
如果她保持理智會怎么樣呢？
第六等公民是一種人類的“進化”嗎？污染物是世界的進化嗎？
“我們真的要這么做嗎？”李念川問。
“我們真的要這么做嗎？”灰鷹隊問。
他們真的要這么做。
現(xiàn)在一切還來得及，林曉風剛剛被污染沒多久。
祝寧已經(jīng)第四次進入污染區(qū)域，她試過直接一槍打死污染源，
試過對污染源進行精神污染，
也試過暴力推平。
但她從來沒試過讓一個污染源重新保留理智，
讓崩塌的精神重回正軌。
而對方只是個小女孩兒。
祝寧感覺自己即將窒息，
無數(shù)觸手就在自己身邊游動，她身后還背著林曉風。
小姑娘把下巴埋在她的肩膀里，祝寧看不見林曉風的表情，
只能感覺對方死死抓著自己。
跟之前的隨時隨地想弄死你的方式不同，林曉風在抱著她，
緊緊拽著她，像是一個很害怕被人丟棄的小女孩。
祝寧伸出的手收回，
她沒有使用任何技能，明明可以用金屬操控突圍，
可以用立體防御空間換來三十分鐘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