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謝蘇心里有幾個破釜沉舟的念頭，說不得，也只好用上了。

    前面有昆侖弟子帶路，他們很快離開連片的商鋪，走到了鎮(zhèn)外。

    毗鄰昆侖山這樣的鐘靈毓秀之地，云起鎮(zhèn)外山清水秀，阡陌縱橫，柳林初綠，梨花已白，如雪墜枝頭，香氣恬淡。

    林間卻站著無數(shù)的人。

    這些人原地不動，一言不發(fā)，乍一看上去，還以為是被人施了定身術(shù)在此。

    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平靜至漠然，觀其衣著，有修仙之人，也有膏粱子弟，更有販夫走卒，農(nóng)戶樵夫。

    男男女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幼童，云起鎮(zhèn)上的所有人，竟然就這樣齊齊整整站在早春的林間。

    此情此景實在恐怖到了極點，已有兩名昆侖弟子在此守候，卻不敢妄動。

    鄭道年只看了一眼，就命在旁等候的昆侖弟子退后。

    謝蘇跟在后面，已經(jīng)看出這些人所站的方位似乎有些門道，卻又似是而非，不像他以前見過的任何一種陣法。

    明無應(yīng)忽道：“是蠱術(shù)�！�

    謝蘇走到他身邊，看到那些人眼瞳之中殊無光彩，每個人的耳后都叮著一只黑色小蟲，如螞蝗一般。

    這小蟲便是蠱。

    仙門之中，只有烏蠱教的人修習(xí)蠱術(shù)。

    烏蠱教地處南疆煙瘴之地，從不與外界往來，可說是神秘至極。

    而蠱術(shù)與其他仙門中的修煉之法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法門。

    仙門弟子修煉，講求感應(yīng)天地，引氣入體，凝聚氣海，拓寬經(jīng)脈，將靈氣煉化為靈力，修得內(nèi)景，觀照自身。

    此后修為進(jìn)境，靠的是日復(fù)一日夯實基礎(chǔ)，如蓄水盈池，將溢未溢之時，或以丹藥佐引，或遇到一些機緣，方得突破。

    而蠱術(shù)的修煉法門卻完全不是如此。

    修習(xí)蠱術(shù)之人，先修本命蠱，與自身肉體神魂息息相關(guān)。

    蠱術(shù)龐雜，烏蠱教又太過神秘，至今世間所知本命蠱的煉制方法只有一種，還是最為粗淺的一種。

    將無數(shù)毒蟲匯聚一甕，自相殘殺，唯余一只得以出甕，雖是蟲體，但已是蠱身，蠱主以自身鮮血飼喂，蠱毒則流于蠱主體內(nèi)，從此便可與蠱主心念相通，蠱不滅則人不死，反之亦然。

    而修習(xí)蠱術(shù)的人與尋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修士之間比拼，純看修為高低，修為高的人對上修為低的人，便是碾壓的態(tài)勢。所謂越境殺人，少之又少。

    而修習(xí)蠱術(shù)者都是毫無根基，先從煉制本命蠱開始。

    本命蠱越強橫霸道，修士的實力就越強大，可以說未來能有多少進(jìn)境，全在于入門這第一關(guān)。

    此后兼修各種龐雜蠱術(shù)，與人相斗之時，神不知鬼不覺，對手便已經(jīng)中招，實在令人防不勝防。

    何況一個人煉制的蠱毒，只有蠱主本人能解，中蠱之后，只能受其驅(qū)策，否則便是一死。

    明無應(yīng)曾看出以鬼面具剝奪他人神魂的就是一種蠱術(shù)，現(xiàn)在鬼面人在云起鎮(zhèn)用的又是蠱術(shù)。

    謝蘇心道，想要追查鬼面人的身份，或許終究是要往南疆走一趟的。

    那廂鄭道年神色凝重，卻有源源不斷的靈力從他周身散發(fā)。霎那間，林間無數(shù)微風(fēng)涌流。

    他運轉(zhuǎn)靈力的方式圓融自然，毫不費力，倒像是水。

    身體經(jīng)脈是河道，靈力則是水流，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自身靈氣釋出，倒仿佛引得天地間靈氣呼應(yīng)，溝通內(nèi)外，源源不斷。

    這一手功夫，足見得這位昆侖掌門的修為已入化境。

    鄭道年雙手平舉，似是抓握住了半空中的無形氣機，低喝道：“起！”

    隨著他話音落下，一個巨大的法陣從地底旋轉(zhuǎn)而出，如蛛網(wǎng)一般緊密連接，似是從他們腳踩之處開始，將整個云起鎮(zhèn)包裹在內(nèi)。

    細(xì)細(xì)看去，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分出一縷絲線般的暗光，與整個陣法相連。

    不知是因為還未到陣法發(fā)動的時機，還是因為那個黑袍人已經(jīng)被謝蘇一劍斬了，這陣法尚不完全。

    卻已經(jīng)足夠看出，支撐此陣運轉(zhuǎn)的并不是蘊含靈氣的天材地寶，也不是什么珍貴法器。

    而是人。

    是以整個云起鎮(zhèn)上所有人的神魂為薪柴。

    陣中的龐大氣機雖未成型，卻指向了遠(yuǎn)處的昆侖山門。

    鄭道年長嘆道：“若是靖濟(jì)不肯為他們打開山門，便要以這一鎮(zhèn)人的性命支撐陣法運轉(zhuǎn)，消耗護(hù)山大陣……好毒的心思，好凌厲的手段。”

    鬼面人以蠱術(shù)操控云起鎮(zhèn)中所有人，但這搭造陣法所用之法，仍是仙門手段。

    鄭道年身為昆侖掌門，長于陣法，不多時便尋到陣中破綻，將這尚未成型的陣法毀去，又在原地施展術(shù)法，要將所有的人帶回昆侖后山醫(yī)治。

    鄭道年施術(shù)之時，謝蘇看到遠(yuǎn)處昆侖主峰之上紫光隱約，應(yīng)是與鄭道年氣韻相連。

    紫光流轉(zhuǎn)之下，陣法已成。要將所有的人轉(zhuǎn)移至昆侖后山，又需不少弟子接引安排，鄭道年一番布置，再請明無應(yīng)一同上山。

    明無應(yīng)卻道：“行啊，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呢�！�

    鄭道年微微一笑：“這個求字，老朽如何擔(dān)當(dāng)?shù)闷�。蓬萊主有何吩咐，老朽自當(dāng)照辦�！�

    謝蘇略一遲疑，同明無應(yīng)一起步入鄭道年的陣法。

    須臾之間，眼前景色變幻，長風(fēng)流云，無數(shù)靈氣漩渦聚而復(fù)散。

    一瞬間仿佛縱覽萬山之壯景，又好像只是從一道薄薄霧氣之中穿行而過。

    鄭道年的陣法打通護(hù)山大陣的禁制，直接將眾人送往昆侖山門之內(nèi)。

    眼前的崇山峻嶺好似畫中水墨，云霧蒸騰，層巒疊嶂，有飛鳥自山間翱翔而過。

    離得近了，才看出那遨游天際的不是飛鳥，而是巨大的飛舟，只是因為距離遙遠(yuǎn)，才呈現(xiàn)出小小一只黑點。

    昆侖乃是洞天福地，又有護(hù)山大陣周旋靈氣，生生不息，才能支撐這精妙術(shù)法制成的飛舟，運送弟子往來各峰之間。

    謝蘇極目遠(yuǎn)眺，想起這仙山其實已經(jīng)靈氣枯竭，全賴學(xué)宮地下的陣法汲取天門陣的靈氣才能周轉(zhuǎn)，只是從此處看來，仍是浩瀚恢弘，氣象萬千。

    他念頭一轉(zhuǎn)，又想，此事還需找個機會，盡早告訴明無應(yīng)才是。

    杜靖川正在山門之內(nèi)恭候，自此接手，將云起鎮(zhèn)上中了蠱毒的人送往藥泉峰。

    一架飛舟停在明無應(yīng)和謝蘇面前，有童子卷起門上竹簾，鄭道年呵呵一笑，請他們步入飛舟，去往昆侖主峰紫霄峰。

    作話：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背鲎浴兜赖陆�(jīng)》

    第101章

    寸心千里（四）

    紫霄峰群山簇?fù)�，大殿雄偉莊嚴(yán)。

    此處便是昆侖門中舉行重大儀典及議事的地方，歷來舉辦清談會也是在這里。

    昆侖乃萬山之祖，從此處下望，可見遠(yuǎn)處山勢連綿，好似一巨人伸出雙臂，將天下山川環(huán)抱襟前。

    大殿雕梁畫棟，琉璃頂金碧輝煌，玉階之上設(shè)有七十二只銅鶴，殿前又立有日晷、銅鼎等物。

    此殿太過空曠，若是真用來待客，坐席之間必要離了八丈遠(yuǎn)，若非聲如洪鐘者，旁人是聽不到他說話的。

    是以一名清秀童子帶路，將謝蘇引往配殿暫候。昆侖舉辦清談會時，往往在此處設(shè)宴待客。

    剛下飛舟，鄭道年即請明無應(yīng)與他同去一個地方，稱有要事相商。

    一排昆侖弟子倒是恭恭敬敬站在玉階兩側(cè)迎接掌門歸山、貴客駕臨。

    明無應(yīng)一向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jié)，聞言淡淡地看了鄭道年一眼。

    這位模樣慈和寬厚的昆侖掌門當(dāng)即一笑，命侍立在側(cè)的昆侖弟子將謝蘇帶往偏殿稍候。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鄭道年在吩咐弟子的時候，偏偏絲毫沒有透露出謝蘇姓甚名誰，是何身份。

    那弟子也不是探頭探腦愛打聽的，一舉一動規(guī)矩合度，略微走在謝蘇身前帶路。

    比之正殿的雄偉肅穆，這里要幽靜許多。

    參天巨木之間，有青石小路彎彎曲曲，移步換景，漸聞水聲如環(huán)佩丁當(dāng)，眼前驀地出現(xiàn)一座精巧的亭子。

    活水繞亭而過，倒映出亭影搖曳。

    謝蘇駐足亭上，那為他帶路的童子見他停下腳步，也不催促，安靜等在一旁。

    忽然有一個溫潤清朗的男聲響起。

    “此處名為洗心亭�！�

    清風(fēng)拂面，靜水洗心。

    謝蘇回頭，見叢靖雪站在一方蘭草旁，目光清和，回望著他。

    叢靖雪看向他時，神色并不驚訝，謝蘇也覺得自己沒有什么需要對他隱藏的，淡淡笑道：“好名字�！�

    學(xué)宮結(jié)業(yè)之后，這還是他與叢靖雪的第一次相見。

    謝蘇不由得在心中想到了賀蘭月，不知道天大地大，此刻他又在何方？

    自己與這世上所有的人，終歸是有過十年生死殊途。

    若是換了旁人，見到一個死而復(fù)生的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要么驚慌失措，要么不敢置信，可是叢靖雪只是微微一笑。

    謝蘇只看叢靖雪的目光，就知道不管如何世易時移，這世上到底還是有不會變的人。

    其實在學(xué)宮那三年之中，他與叢靖雪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親密。

    以謝蘇的性子，也很難跟什么人親密得起來。

    但他與叢靖雪之間，卻有一種不需要說出口的默契，彼此都了然于心。

    若是真的遇到什么兇險的事情，對方是自己能把后背交給他的人，說起來就是這么簡單。

    叢靖雪是個君子，所以他不會問謝蘇盜劍闖陣的傳言，不會問他死而復(fù)生的軼聞，也不會提及他那在眾說紛紜里一片狼藉的聲名。

    叢靖雪只是看向他腰間的承影劍，笑道：“可否借來一觀？”

    謝蘇解劍，交過叢靖雪手中，他拔劍出鞘，一瞬間雪亮劍光照得庭下碧水一白。

    那個為謝蘇引路的童子卻好似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承影劍劍身的銘文之上，半晌才呆呆地看向謝蘇。

    他沒有見過謝蘇，卻聽說過承影劍。

    叢靖雪輕咳一聲，向那童子道：“你先下去吧，我在這里�！�

    他在昆侖弟子之中地位很高，童子呆呆地點了點頭，從亭中退開，終究是年紀(jì)小，在走遠(yuǎn)之前，還是沒忍住，回頭又看了謝蘇一眼，神情十分驚奇。

    叢靖雪也看到了那童子回頭，似乎也有些尷尬，將承影劍還過去，匆忙解釋道：“他修為尚淺，心思不夠?qū)幎�，絕不是……”

    謝蘇卻是低聲笑了起來。

    “嗯？”叢靖雪顯然不知道謝蘇在笑什么。

    “沒什么，”謝蘇臉上仍有輕淺笑意，“就是覺得自己該掛個牌子，上面寫著看一次收取一貫錢，興許過不了多久，就能富可敵國了。”

    叢靖雪一怔，旋即也笑了起來：“你確實從來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他瞧著謝蘇，只覺得在灑脫之外，謝蘇的性子好像愈見從容。

    “逐花樓尋得承影劍一事，此前我也曾聽聞，”叢靖雪溫聲說道，“若非當(dāng)時有清正司的差事要辦，或許你我會在那里相見�！�

    叢靖雪說話向來溫和克制，謝蘇卻聽得懂，他是想過要為自己爭一爭這柄劍，不令承影劍落入他人之手。

    謝蘇靜默一瞬：“多謝�！�

    叢靖雪搖頭道：“謝什么？我未能成行，況且就算去了，我也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夠抵得上黃金萬兩�！�

    謝蘇尚未說什么，叢靖雪已經(jīng)察覺自己似乎失言，連忙說起這一次在溟海之上發(fā)生的事。

    談致遠(yuǎn)雖然在木蘭長船上四處點火，但船中的昆侖弟子及船工都被明無應(yīng)所救，并未傷亡，與那些從云起鎮(zhèn)上帶回來的人一起，此刻也在藥泉峰中。

    謝蘇又想起了什么，說道：“船工之中有個女子，是船主的女兒，她右手手骨被人捏碎，要盡早治療，免得影響以后�！�

    “藥泉峰上的弟子精研醫(yī)術(shù)，不必?fù)?dān)心�！眳簿秆┪⑿Φ�，“已為她上藥包扎，只是鎮(zhèn)上的人所中的蠱毒卻有些棘手……”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天色漸昏，有個昆侖弟子自小路上走來，稱掌門請他們前去偏殿，叢靖雪起身為謝蘇帶路。

    進(jìn)得偏殿，里面燈火通明，席上菜肴精致清淡。

    鄭道年身旁坐著的是他的師弟張道樸。

    明無應(yīng)坐在右首，手里執(zhí)著一個青瓷茶杯，靜靜地看向謝蘇。

    叢靖雪先是躬身行禮，說道：“弟子來遲�！彪S即就往幾個大弟子間的空位走去，謝蘇未加思忖，也跟著他往那個方向走。

    明無應(yīng)卻道：“過來�！�

    謝蘇稍一遲疑，就聽到明無應(yīng)重復(fù)了一遍：“過來�！�

    殿內(nèi)一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鄭道年自是一副慈和微笑的樣子，張道樸的神色卻有些不自然，殿中那些昆侖弟子雖是一個個端坐著，卻有不少人在眼觀鼻鼻觀心之余，用余光偷看謝蘇。

    叢靖雪也看向謝蘇，臉上的神情也呆滯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收斂了目光。

    謝蘇本已經(jīng)走到了弟子們的席位之間，這時徑直從整個殿上橫穿而過，走到明無應(yīng)身邊坐下。

    昆侖門中不許弟子飲酒，席間只有清茶，謝蘇入席坐定，給自己斟了杯茶，瓷杯微燙，熨著他的指尖。

    鄭道年不愧是當(dāng)了多少年的昆侖掌門，什么陣仗沒見過，對殿中的詭異氛圍絲毫不覺，笑吟吟地續(xù)起之前沒說完的話。

    他師弟張道樸就沒有這個修為，只好默默低頭飲茶。

    他二人身后那些昆侖弟子更是一個個不敢抬頭。

    謝蘇聲音極低：“師尊滿意了？”

    明無應(yīng)似是對殿中的詭異氛圍渾然不覺，說道：“差不多吧�！�

    謝蘇提箸夾菜，一言不發(fā)。

    他吃東西的樣子斯文矜貴，明無應(yīng)看了他一會兒，嘴角一翹。

    宴席過半，殿外忽然傳來一個極響亮的女聲，當(dāng)真是聲遏行云，在殿中都聽得清清楚楚。

    “掌門師兄請人吃飯，怎么不叫上我啊？”

    張道樸頓時皺起了眉，幾個昆侖弟子面色古怪，小聲道：“是徐長老來了�！�

    叢靖雪回頭看了一眼，這幾個弟子立刻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了。

    過不多時，一個苗條身影出現(xiàn)在殿內(nèi)，說話之前，倒先有濃厚酒氣傳來。

    昆侖明令禁止門下弟子飲酒，可是這位徐長老一身酒氣，醉態(tài)醺然，竟然就這么大剌剌地走到殿內(nèi)坐下。

    張道樸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精彩。

    鄭道年仍是那個不緊不慢的樣子，溫聲道：“道真，飲酒傷身�！�

    徐道真卻是哈哈一笑，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起了謝蘇。

    她圓臉膚白，五官尋常，唯獨一雙眼睛，當(dāng)真是流光溢彩，靈動無比。

    看她姿態(tài)神情，仿佛已經(jīng)接近爛醉，所以歪在座上，直不起腰來似的。

    可是雙眼之中卻有精光綻出，直勾勾地看著謝蘇。

    謝蘇心知徐道真應(yīng)該是修習(xí)了什么特別的術(shù)法，法門就在這一雙眼瞳之中。

    他舉起茶杯遞到唇邊一抿，淡然與徐道真對視。

    徐道真挑起細(xì)長的眉毛，看著謝蘇微微一笑。

    直到鄭道年低聲喚了一句，她才收回目光，環(huán)目四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遙遙向明無應(yīng)舉起來，說道：“以茶代酒了，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