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鄭道年長嘆一聲,又道:“被七星劍陣束縛在此的,正是出身烏蠱教的前輩高人,姜紅萼。當年先師已知再無法子阻攔她入魔,便在臨終之前,將一身修為封在七劍之中,將她困于玉簪峰上。”
明無應隨口道:“只是如此么?”
鄭道年頓了頓,這才低聲道:“姜紅萼入魔之前,曾與先師相識于南疆,性情相投,引為知己……”
身為徒弟,言及先師身前事,自然不好說得太過露骨,所以鄭道年言辭很是隱晦,謝蘇卻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
大約梁培雍與這姜紅萼之間,是琴瑟和鳴,相互戀慕。
謝蘇抬眼望去,只見徐道真臉色鐵青,徑直打斷了鄭道年的話,冷冷道:“掌門師兄說完了嗎?”
對她這樣近乎無禮的話,鄭道年卻似乎很是能夠體諒,微微搖頭,不再說話。
徐道真微有哽咽之聲:“師尊對她,早就是仁至義盡,手下留情,她卻用蠱術,在師尊毫無防備之時,取了……取了師尊的性命,難道還不夠歹毒嗎?”
“你是說我心腸歹毒么?”
山風之間,一個幽幽的聲音自小屋中傳出。
“你師尊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曾說天下之間,我去哪里,他就隨我去哪里。他要做昆侖掌門,終生不得自由,不就是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那聲音空靈幽渺,竟還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奪去你師尊性命的那道情蠱,我在自己身上也下了一個,怎么死的是他,不是我呢?”
謝蘇所站之處離徐道真稍稍近些,此時已經能感覺到她身上靈力奔涌,一觸即發(fā)。
鄭道年語氣嚴厲了幾分,告誡道:“你若是不能持定心神,即刻給我離開玉簪峰�!�
徐道真面色微紅,胸口起伏,顯然憤怒已極。
與此同時,所有人都聽到了細細簌簌的聲音從小屋的方向傳來。
從那干枯腐朽的竹片縫隙之間,爬出來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銀白色小蟲,身軀近乎透明,一對口器卻是閃著幽微的藍色光芒,一望即知有劇毒。
蟲子越聚越多,像是海潮一般從小屋中漫了出來,又如沙塔一般壘起,幻化出一個曼妙的女子身形。
姜紅萼靜靜地站在眾人面前,她的頭發(fā)竟然已經全白,三千銀絲如瀑垂下,一直垂到了地上。
她身上裹著一段銀白色絲綢樣的東西,變幻流動,下面卻是一雙赤足。
在她身形顯化的那一瞬間,七柄長劍之上的赤金光芒忽然大盛,彼此之間流光一樣的鎖鏈也強烈地震顫起來。
姜紅萼撩開眼前的長發(fā),目光從他們身上挨個地打量過去,看到明無應和謝蘇的時候,眼神停留稍久,似乎是因為從未見過他們的緣故。
她的相貌很難用美或不美來形容,素凈到底,渾然天成,像月下的霜。
徐道真雙手握拳,渾身發(fā)抖,她看向姜紅萼的眼神,好似若是沒有這道劍陣攔著,就要沖上去生啖其肉一般。
姜紅萼卻要平靜多了,她淡淡地看著徐道真,說道:“梁培雍活著的時候,你這樣膽小,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意,怎么他都死了這么多年了,你反而還是這么恨我?”
杜靖川和叢靖雪身為徐道真的晚輩,雖然多年以來,大概知道自己這位小師叔的心結到底是什么,可是這樣直白地聽到他人說出來,均是斂著眉目,一言不發(fā)。
徐道真冷冷一笑,撩起衣袖,露出臂上經年受罰留下的傷痕,說道:“師尊喪命于你手中,自然時時刻刻都不敢忘�!�
“那你就來試試,殺不殺得了我,為你師尊報仇?”姜紅萼微微一笑。
先前謝蘇聽到鄭道年說此人已經入魔,真正看到她的時候,卻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可是她此刻一笑,當真渾身魔氣四溢,目中隱約閃過猩紅之色。
徐道真目光凜然,謝蘇一早就猜到她的修行法門正是在這雙眼睛之中,此刻更是看到她滿眼殺意。
鄭道年皺眉,罕見地嚴厲起來,呵斥道:“你給我回去!”
徐道真僵立在原地片刻,終于還是退到了后面,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山道。
姜紅萼的目光轉而落在謝蘇身上,似乎對他這一雙琉璃色的眼眸很感興趣,向著他走近幾步。
她這一身魔氣,尋常人見了避之不及,謝蘇卻不見有什么異色,令她微微一笑。
然而姜紅萼一靠近,七星劍陣中的流光便活絡起來,她垂眸看著釘入山巖的長劍,停住步子,繼而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望向鄭道年。
“上次見你,還是在十二年前,”姜紅萼平靜道,“怎么,終于要違背梁培雍的意思,準備來把我給殺了?”
鄭道年慎重道:“此來是有事相求,昆侖山中現(xiàn)有數(shù)百人為蠱術所困,不知蠱術為何,也不知道下蠱之人的真實身份……”
“原來如此,”姜紅萼淡淡道,“你來請我救人的�!�
“正是,”鄭道年語氣鄭重,“還望前輩施以援手�!�
姜紅萼道:“可以啊,但是救人之后,我要你放我下山�!�
她蒼白的臉上有著笑意,望向鄭道年的雙眼,似乎能夠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杜靖川當即雙眉緊皺,就連叢靖雪也稍稍往前走了半步,神色凝重起來。
片刻之后,鄭道年卻已經下定決心,目光在梁培雍的佩劍上凝視片刻,正色道:“我答應�!�
杜靖川輕聲道:“師尊……”
鄭道年苦笑道:“那可是數(shù)百條性命,難道還有第二種選擇?”
杜靖川道:“是,弟子明白了�!�
鄭道年即刻轉向明無應,在解開七星劍陣之前,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明無應卻抬手止住了他的話,漫不經心道:“知道,幫你看著她,免得你這昆侖山頃刻間就給她毀了�!�
鄭道年道:“多謝……”
明無應卻道:“謝就不必了,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
鄭道年望了謝蘇一眼,說道:“自然,我即刻就帶謝小友前往漻清峰�!�
謝蘇卻不知道鄭道年究竟答應了明無應什么,待要開口詢問時,鄭道年卻已經轉身走到七星劍陣之前,精純靈力釋出,令七道赤金光芒漸漸暗淡下來。
劍陣中的流光鎖鏈化為烏有,姜紅萼向前邁出一步,發(fā)現(xiàn)渾身桎梏已經解開。
那七柄釘在地上的劍,就只是劍而已。
她忽而抬手握住搖光劍的劍柄,眼中竟然浮現(xiàn)出一抹茫然之色。
鄭道年轉而向杜靖川囑咐,將姜紅萼送往藥泉峰,救治那些身中蠱術的人,有明無應隨行,應當無虞。
此外,鄭道年卻是召來一架飛舟,請謝蘇與他一同前去漻清峰。
登上飛舟前,謝蘇回望了明無應一眼。
明無應看著他,只是散漫一笑。
窗外景色變換,須臾之間,飛舟已經載著他們遠遠離開了玉簪峰。
青空之下,山間飛瀑好似玉帶一般。
鄭道年似乎知道謝蘇心中疑惑,溫聲問道:“謝小友可知,你的魂魄中缺了一縷?”
謝蘇微微一怔。
作話:
“既生貪求,即是煩惱�!背鲎浴肚屐o經》
第106章
問劍昆侖(五)
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自己魂魄有缺,還是在魚巖鬼市之中。
那個曾在白家跟他有短暫交情的呂微,天生就能以生人肉眼看到他人的三魂七魄,作為讓他帶自己走出魚巖鬼市的交換,這才告訴他的。
但謝蘇確實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在換回自己的身體之前,比魂魄缺失更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沈祎的軀體僅僅能支撐三個月。
百日之期一到,謝蘇一樣是個灰飛煙滅的下場,還輪不到考慮魂魄中缺失的那一縷。
而在換回身體之后,面對十年生死殊途,謝蘇尚且來不及縷清千頭萬緒,緊接著就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情,令他毫無余裕去想其他。
若不是鄭道年忽然提起這件事,謝蘇或許真的會把它忘掉。
他先是想到此來昆侖,明無應對鄭道年頗具耐心,差不多算是有求必應。
又想到那日在云起鎮(zhèn)上,明無應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他說對鄭道年有事相求。
鬼面人必定對昆侖有所圖謀,能在這時候有明無應作為幫手,自然是鄭道年求之不得的事情。
這局面其實已經很是清晰,只是此前謝蘇從來沒有想過,有什么是明無應需要向別人張口的。
原來他是為了自己。
飛舟十分平穩(wěn),清風從窗中灌入,揚起謝蘇的發(fā)絲。
“我知道,不過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事,也沒有覺察到身體有何異樣�!�
鄭道年微微一笑,說道:“神魂乃是人之根本,千萬不能粗心大意。雖然一時之間顯露不出來,但若是時間一長,便是極大的隱患與桎梏,謝小友可明白?”
不管是不是出自與明無應的交換,鄭道年這幾句話說得卻也是正理,他看向謝蘇的眼神,與看昆侖門中的晚輩弟子一樣,很是慈和。
謝蘇正色道:“是。”
“漻清峰中,有一件在昆侖傳承已久的天生靈物,叫做聚魂燈,可為謝小友尋到那一縷缺失的魂魄現(xiàn)在何處�!�
“聚魂燈?”謝蘇問道。
“正是,”鄭道年解釋道,“以此燈為憑借,在找回那一縷缺失的魂魄之后,也可與謝小友體內的魂魄相融合。除此燈之外,無論用什么手段令魂魄相容,都會使得魂魄傷損,弊大于利�!�
謝蘇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鄭道年還當他是在想這聚魂燈的妙用,并不出聲打擾。
然而謝蘇想到的,卻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得知這件寶物,還是從沉湘的口中。
在他拜師的時候,元徵送給他一塊碧玉,一直被他隨身帶著。
沉湘初次見他,就直接道破了這塊碧玉的來歷,說是聚魂燈的碎片。
那時謝蘇長久帶著這枚碎片,又因為身上有傷,這才在碎片的干擾下,時常犯夢游的毛病。
沉湘向他要走了那塊碧玉,之后謝蘇也確實沒再夢游過。
只是沒想到這聚魂燈就在昆侖。
謝蘇忽然抬頭,清亮目光直視鄭道年,他是想到了元徵曾經持有聚魂燈的碎片,那么元徵是否同昆侖有什么淵源?
但這話卻不能直接說出來,謝蘇幾乎想問鄭道年,聚魂燈是否形態(tài)完全,毫無傷損,又有沒有碎片流落在外?
可是以鄭道年的心智,謝蘇只要將這話問出口,鄭道年就一定會知道他曾見過聚魂燈的碎片。
若是他再問起見到碎片的來歷經過,自己要如何作答,才能穩(wěn)妥地搪塞過去,不引起鄭道年的疑心,還能從他口中問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謝蘇心念一轉,忽然想到,關于元徵和沉湘的來歷,自己其實是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是明無應的朋友。
這兩個人的出身、師門、過往經歷,謝蘇一概不知道。
他也曾經在人間歷練過三年,以這二人的修為,怎么自己從來沒聽說過他們的事情?
哪怕是用了假名字,或是常年隱居在什么人跡罕至的地方,總該有些蛛絲馬跡,怎么會這樣仿佛不存在一般?
這事越往深里想就越是不符合常理,除非……
他們并非此世之人。
謝蘇蹙起的眉頭忽然一松,后知后覺,怎么自己從前竟然沒有這樣想過。
一旁的鄭道年卻是看著謝蘇神色變化,還以為他是擔憂聚魂燈的效用,寬慰道:“謝小友不必擔心,我親自掌燈,今天只是照出那一縷缺失的魂魄在何處,絕不會對你的神魂有什么影響。”
謝蘇正要說話,飛舟卻忽然晃了一下。
這飛舟往來于各峰之間,是以術法操縱,向來十分平穩(wěn),可是方才那劇烈晃動,倒像是迎面撞上堅硬的風。
只聽那操縱飛舟的童子在竹簾之后歉聲道:“請掌門責罰�!�
鄭道年笑道:“無妨,你穩(wěn)著些就是了�!�
那童子低低地應了一聲,專注于操縱飛舟,不再說話。
昆侖地界遼闊,這漻清峰的位置倒是比謝蘇以為的要遠上許多,他們在飛舟上已經待了一段時間,飛舟好似越來越高,初時還能看到窗外青山連綿,山道上時而有昆侖弟子走過,這時就只有一望無際的湛然青空了。
謝蘇倚窗下望,此處極高,昆侖諸峰不過成了下方極遠處的幾抹綠色,僅有山巔得以高出蒸騰的云霧。
有數(shù)只飛舟在山間穿行,幾如飛鳥一般輕盈。
忽然有一架飛舟搖晃了一下,向下墜落了幾十丈,須臾之間又穩(wěn)住了,向前飛了一段,再次下墜。
這一次墜落的勢頭比之前要急上許多,飛舟在云霧之上翻滾片刻,毫無章法地掉落下去,轟的一聲,撞在了山壁之上,頓時變成無數(shù)碎片。
謝蘇霍然起身,手按窗沿,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沉聲叫鄭道年來看。
鄭道年剛剛走到另一側的窗邊,就看到他們下方的幾架飛舟竟然幾乎在同一時刻失去控制,各自墜落,或是撞山,或是打著旋掉入云霧之下的萬丈深淵之中。
與此同時,各峰之間均有一層淡淡黑霧漫上來,將群峰分別罩在下面。
那黑霧來勢奇急,每罩住一座山峰,便再也感應不到那處的氣韻流動,竟然像是將昆侖各峰一一分割,困在了一層詭異的禁制之中。
鄭道年神色一變,即刻命童子駕著飛舟返回紫霄峰。
遠處一點紫光照耀,是紫霄峰與護山大陣呼應,還未被那鋪天蓋地的黑霧吞沒。
然而鄭道年催促數(shù)聲,飛舟卻始終沒有回轉。
在鄭道年有所動作之前,謝蘇手中長劍出鞘,只聽錚然一聲,承影劍的鋒銳劍氣已經劃開竹簾,襲向了那名一動不動的童子。
劍氣切過的時候,他的身體仿佛一陣黑霧般消散了。
這詭異的黑霧謝蘇再熟悉不過,是鬼面人的手筆。
飛舟失去控制,頓時從高空中疾速下落,鄭道年沉聲道:“棄船御劍!”
下一刻,震耳欲聾的聲音炸響在飛舟之上,好似空中有一道風刃迎面割來,將整個飛舟的舟頂化為無數(shù)碎片。
狂風涌流之間,黑霧再度聚成童子的身形,面白圓潤,低眉笑眼。
謝蘇卻看到他的耳后叮著一只螞蝗似的小蟲,與云起鎮(zhèn)上的那些人所中蠱術無異。
童子抬起低垂的眉目,在他的眼白由白轉紅的一瞬間,他耳后那只黑色小蟲猛地炸開,黑色漿液濃稠得令人作嘔,又像是什么活物,從他耳下攀爬到了臉上,幾經扭曲,變成了一張鬼面具。
童子咧嘴一笑,連牙齒都已經變得森然漆黑。
他看著謝蘇,說道:“好鋒利的劍啊,可是此刻山中有幾百個我,你殺得過來嗎?”
狂風之中,鬼面人的聲音殘忍又快意,還帶著顯而易見的欣喜。
下方群山之間黑霧漸濃,謝蘇提劍前沖,飛舟的下墜之勢卻忽然止住了,是鄭道年穩(wěn)住了飛舟。
這突如其來的平穩(wěn)令已經適應了下墜勢頭的謝蘇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就被鄭道年的掌風擊出了飛舟。
破損的飛舟之上,鄭道年雙手袍袖翻飛,目中精光湛然,臉上不怒自威,靜靜地與鬼面人對峙著。
那道掌風像是牽引風箏的線一般,帶著謝蘇向下墜落,卻又柔和地包裹住他的身體四肢,不令他在這樣疾速的墜落之中受到什么損傷。
耳畔巨大的風聲之中,是鄭道年溫和持重的聲音。
“答應你師尊的事情,老朽自當做到。去吧�!�
鄭道年和鬼面人所在的飛舟在謝蘇眼中已經變成了上方的一個黑點,他從流云中墜落,在黑霧聚合前的最后一瞬,落入了漻清峰中。
鄭道年的掌風漸漸變緩,謝蘇轉而御劍,卻仍感受到半空中似乎有一道絲線般的氣機,牽引著他落往正確的方向。
高處的黑霧已經閉合,將整座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御劍下落之中,謝蘇先想到的是方才那童子變成鬼面人的一瞬間,他耳后的黑色小蟲化為了鬼面具。
鬼面人說此刻昆侖山中有幾百個他,并不是威嚇。
若是每一個從云起鎮(zhèn)上帶回來的人,都可以變成鬼面人,他們本就已經身在昆侖山中,自然不會被護山大陣擋住。
謝蘇收劍,落在一片樹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