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臺下便是一方荷塘，清風從水面穿過，也染上微涼的水氣。

    謝蘇坐在臺上，隨意一瞥，便發(fā)覺這天清觀中處處有術(shù)法痕跡。

    就拿這方荷塘來說，若是到了盛夏，必定蓮葉接天。

    天清觀建在金陵城中，就算是占地極闊，也斷然不會廣闊至此，連這荷塘都一望無際。

    謝蘇目光回轉(zhuǎn)，看到那位知晝真人正在暗暗地打量明無應(yīng)，神情很是不自然。

    片刻之前，知晝一臉焦頭爛額地候在藏書閣門前，說國師回到觀中，請謝蘇隨他去坐忘臺。

    謝蘇心道定是小神醫(yī)觸發(fā)了那鈴鐺紅線的禁制，這才被國師發(fā)覺。

    藏書閣第二層不許外人進入閱覽，想來除了那個看守的弟子，一定另有一些禁制，這也不算是小神醫(yī)毛手毛腳，是他自己想得簡單了。

    那紅線上的鈴鐺似乎有擾亂人心神的效果，小神醫(yī)鈴音入耳，當時便好似被定在陣中，一動不動，神色也茫然起來。

    到得被謝蘇拉出來的時候，她才轉(zhuǎn)為清醒，后怕起來，又見觀中主事的知晝匆匆而來，更是害怕他要趕自己出去，醫(yī)書就寫不成了。

    可知晝像是對他們擅闖藏書閣的事情渾不在意，只請了謝蘇與他同去，小神醫(yī)躲過一劫，歡天喜地地回藥堂給人看病了。

    入得坐忘臺，謝蘇先看到的是明無應(yīng)。

    明無應(yīng)一見到他，挑起眉毛，微微一笑。

    謝蘇看出他此刻心情甚好，只不知道是何故。

    與他相對而坐的是一位身著玄色衣衫的老者，鶴發(fā)童顏，滿面紅光，瞧著甚為慈祥和藹。

    謝蘇心知這便是國師了，見過禮后，坐在了明無應(yīng)的后面。

    他提前得了方長吉報信，對國師忽然返回金陵并不感到十分驚異，此刻凝神向他望去，心中卻多了一分訝然。

    這世上的大能修士，身上都有些隱隱的氣勢，那是修為已臻化境，自身氣息與天地之間的氣韻相連，自然而然生發(fā)出來的。

    像是鄭道年，或是昆侖的那些長老，都曾給過謝蘇這樣的感覺。

    若是修為低一些的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反而看不出來。

    但謝蘇自己的修為本就極高，自聚魂燈進入他內(nèi)景之后，五感更加清明，縱然對方有心掩飾，一個照面，已經(jīng)足夠他看出對方的深淺。

    可這位國師身上竟然是空的，像是并無半點修為。

    可他白發(fā)蒼蒼，面色卻依舊紅潤，氣息如流水一般連綿不絕，已經(jīng)十足有了登仙之相。

    謝蘇覺得，這位國師的修為恐怕比鄭道年還要高上一線。

    而他此刻這似有若無的探查，或許國師也早已察覺。

    水面波紋粼粼，清風吹來臺上，國師迎著謝蘇目光回望過來，微微一笑。

    謝蘇心頭卻是巨震。

    越過國師的身影，謝蘇忽然看到后面的檀木條案之上，供奉著一面玉璧。

    那玉璧通體瑩潤細白，毫無瑕疵，雕刻著復雜花紋。

    與他曾在聚魂燈引起的幻夢中所見到的玉佩一模一樣。

    只是夢中那一瞥極快，玉佩懸在遠處，四周都像是茫茫的煙霧，毫無可參照之物，才會讓謝蘇覺得那塊玉只有掌心大小。

    而這面玉璧，卻有一尺多寬，嵌在木頭底座上。

    國師好似察覺到謝蘇的目光，含笑道：“這是敝觀祖師傳下來的靈寶，名喚山河璧，年代久遠，已無多少神通，只剩下放在這里做個擺設(shè)的用處了�！�

    他復又看向明無應(yīng)，哂道：“如此，也就免去那鬼面人的覬覦了�！�

    明無應(yīng)神情散漫地笑了笑。

    謝蘇不發(fā)一言，片刻之后，便從國師與師尊的交談之中聽出，他已得知昆侖遣叢靖雪送來遇襲的消息，但對此并無多少憂慮。

    天清觀一向少與其他仙門往來，鬼面人先襲昆侖山，再滅無極宮，卻也未必會來天清觀，但昆侖前來送信是為好意，國師也十分感謝。

    他三言兩語，便將話題引向了明無應(yīng)。

    “聽聞蓬萊主十年不曾下山，此次離開蓬萊，也是為了這個鬼面人嗎？我天清觀不比其他仙門門人廣布天下，卻也想略盡綿力。”

    明無應(yīng)笑了笑：“山里待得久了，出來走走�！�

    他將這話輕輕揭過，國師也不再多言，又道：“過幾日我要在觀中開壇論道，不知蓬萊主可有興趣留下來聽聽？”

    明無應(yīng)卻是向后一靠，低聲向謝蘇道：“你想聽嗎？”

    他們本就要在這觀中多留些日子，謝蘇會意，朗聲道：“國師道法精深，觀中的清談會也是盛事，我是很想聽一聽的�！�

    國師捋須一笑：“如此甚好�！�

    謝蘇微微低頭：“叨擾了�！�

    你來我往，都將話說得十分客氣，謝蘇心中卻知道，這個國師一定不簡單。

    他與明無應(yīng)隱姓埋名進入天清觀，而不是與叢靖雪同來，一看即知，不是為了報信。

    而國師明知他們另有所圖，卻還是主動拋出一個由頭來請他們留下，若不是真的虛懷若谷，平和坦然到了超凡脫俗的境界，便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了。

    進入天清觀之前，謝蘇曾經(jīng)問過明無應(yīng)，當年國師知道他在金陵城中，遣人送來一塊天門陣的碎片請他入觀，究竟同他說了什么。

    明無應(yīng)卻是略帶嘲諷地一笑：“老東西什么也沒說，這就是他最厲害的地方。他知道我要毀天門陣，就送幾塊碎片權(quán)做人情，像是也猜出了這所謂的天門飛升到底是什么，卻只說自己目昏手弱，怕是幫不了我許多�！�

    送來一塊天門陣的碎片，并不只是要與明無應(yīng)交好的意思，顯示自身實力的意圖或許更多些。

    國師身在金陵城中，卻可觀天下氣象，看似不與各仙門有什么往來，卻絕不是無知無覺。

    連這世上最隱秘、不知欺騙了多少代修士的天門陣，他也知道。

    明無應(yīng)做事沒有半途而廢，他既要毀去天門陣，世間或早或晚，必有一場大變。

    國師求的是改換新天之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謝蘇心道，師尊要毀天門陣，卻從未打算等此陣毀去之后，自己來做這天下的主人，國師如此謀算，可是把師尊看得小了。

    他問道：“師尊覺得，國師是如何知道天門陣的事情？”

    明無應(yīng)似意有所指，笑道：“童老頭兒在世上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知道的事情或許比我還要多些�！�

    謝蘇卻知道童碧山成為天清觀的觀主，不過是幾十年前的事情。

    他被冊封為國師，也是陳朝上一代國君下的旨意。

    明無應(yīng)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說道：“陳朝這幾個小皇帝個個短命，卻守著一個高壽的國師，世人會怎么想？這天下豈不是要姓童了？他既然有大神通，怎么皇帝要死的時候，他就救不得么？”

    他這幾句話幾乎已經(jīng)揭明了，天清觀雄踞帝京，真正做主的是國師，就連皇帝也不過只是他的傀儡。

    明無應(yīng)神色淡淡：“我猜，天清觀從來就沒有什么祖師，從以前到現(xiàn)在，每一任觀主其實都是他，換幾具皮囊而已，對他來說算不得什么難事�！�

    坐忘臺外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濺得水面無數(shù)破碎漣漪。

    謝蘇收回思緒，見數(shù)名天清觀的弟子走上來，各捧著精致古樸的茶具，行動之間有種穩(wěn)妥的風度。

    國師笑容慈和：“敝觀這一盞清茶，在金陵城中倒算是小有名氣。”

    弟子們跪坐一邊，燒水煎茶，不多時便有茶香飄過來，芬芳甘醇，沁人心脾。

    那位知晝真人跪坐在國師身側(cè)，先前那焦頭爛額的神色稍稍減去，卻仍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捧了一杯白水到國師手邊。

    明無應(yīng)笑問道：“國師自己不飲茶嗎？”

    國師擺擺手道：“年紀老邁，晚上睡覺也越來越少了，飲不得釅茶了�！�

    他微微側(cè)身，去接知晝手中的瓷杯�？赡侵獣冋嫒艘桓毙纳癫欢ǖ臉幼樱瑢⒁恢徊璞�捏得死緊，連骨節(jié)都泛了白。

    也不知道他一走神，手底下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竟是生生將一只瓷杯給捏碎了，恰逢國師伸手去接，指間頃刻被碎瓷割開一個口子。

    鮮血滴在坐席之上，知晝?nèi)鐗舴叫�，立刻叩首于國師腳邊，顫聲道：“是弟子不小心，還請國師責罰！”

    國師微微笑道：“不是你不小心，是你的心思還在別的事情上。我離去之時，將觀中事務(wù)暫交予你，你覺得自己出了大紕漏，是不是？”

    知晝俯地良久，這才抬起頭來，向明無應(yīng)和謝蘇投去一眼，重又低下頭，模樣極是自責。

    謝蘇記得自己與明無應(yīng)混在那些修士之間進入天清觀時，是與知晝見過面的。

    他匆匆一眼掃過，并沒有看出什么端倪，若非國師忽然返回觀中，怕是等謝蘇和明無應(yīng)走了，他也茫然無知。

    明面上說起來，是明無應(yīng)貴為蓬萊之主，天清觀實在慢待。

    可他們兩人用此種手段混入天清觀，顯然別有所圖，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知晝唯恐一天一夜過去，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早已無法挽回，是以心神不寧。

    這局面倒是有趣得很，明無應(yīng)被國師拆穿身份，那是一點羞赧也沒有的，照樣坦然自若。

    國師也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這位知晝真人卻是個鉆牛角尖兒的性子，只覺得自己辜負了國師的囑托，自責懊悔，一至于此。

    明無應(yīng)淡淡地看了知晝一眼，說道：“此來觀中，還真有一件事，想要請國師幫忙�！�

    國師笑道：“蓬萊主開口便是，老朽無有不從�！�

    他垂眼望見知晝自己的手指也割破了，溫聲道：“謹小慎微是不錯，可若是太過了，反倒沒有年輕人的朝氣了。你先去吧，不必放在心上�！�

    知晝喏喏應(yīng)了一聲，行禮之后，這才退下。

    國師將受傷的手攏入袖中，問道：“蓬萊主可是要在觀中找什么東西？”

    謝蘇抬眸，見那面玉璧在他身后瑩然生輝，一時真猜不準這國師與他缺失的那一縷魂魄到底有什么聯(lián)系。

    他這句話看似問得無意，卻正中要害。

    明無應(yīng)卻漫不經(jīng)心地一笑：“不是，我想找個人�！�

    “哦？”國師向他們稍稍傾身，問道，“是什么人？”

    “是個女子，叫做陸英，出身于烏蠱教，后來又入了天清觀，現(xiàn)在怕是早已經(jīng)死了，但既然曾在觀中，應(yīng)該也能找出些痕跡來�！泵鳠o應(yīng)又道，“陸英與那個鬼面人關(guān)系匪淺，興許找到了她，我就能知道鬼面人到底是誰�！�

    國師頷首：“原來如此，我這便著人去查歷年弟子名錄�！闭f著又向謝蘇望來一眼：“今后二位也可進藏書閣自行閱覽，不會有人阻攔�！�

    明無應(yīng)說話的時候，謝蘇一直在觀察國師，見他神情坦然，仿佛確實沒有聽過陸英這個名字。

    過不多時，便有弟子前來，稱長公主聽聞國師回到觀中，請求一見。

    國師一番吩咐，另有人帶著明無應(yīng)和謝蘇去往客舍休息。

    這一次，自然不用跟那些修士們同住一處，而是被引到一處獨立的院落，風景既美，屋中一應(yīng)用具也名貴非常。

    送他們過來的弟子行禮之后，便退了出去。

    謝蘇放出靈識，等那弟子走遠，舉步進了明無應(yīng)的房間。

    明無應(yīng)毫不意外，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的床這么好睡嗎？睡了一夜還嫌不夠？”

    他提起昨夜之事，謝蘇即刻想到自己夢游時無知無覺，今早是在明無應(yīng)的床上醒來，耳根微微發(fā)熱，只裝作聽不見。

    他回手關(guān)門，自袖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展開來放在桌上。

    明無應(yīng)看了一眼，問道：“藥方？”

    “是，多年前金陵城中有瘟疫，太醫(yī)院主持救治，先后開出了幾個藥方，但都沒什么效果。這是其中一個方子�！�

    這藥方是謝蘇在藏書閣相救小神醫(yī)的時候，從地上撿起來的。

    明無應(yīng)道：“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謝蘇點點頭：“這張藥方上的字跡，是謝太醫(yī)的。”

    第124章

    風雨如晦（二）

    明無應(yīng)的神色認真起來。

    “你是說永州城那個？”

    謝蘇輕聲道：“是�！�

    自他有記憶開始，就一直住在永州城中，身邊只有謝太醫(yī)一個人。

    “說起來，我識字也是他教的，他的筆跡，我又怎么會不認得？”謝蘇笑了一下。

    謝太醫(yī)一心要踏上仙途，除此之外，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再無什么干系。

    如今想來，那是早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他拿謝蘇試了許多種藥，可惜汲汲營營半生，到死也沒有摸到一點門道。

    這張藥方上既然是他的字跡，當年金陵城中瘟疫肆虐，謝太醫(yī)必定也隨太醫(yī)院中的人一起進入了天清觀，在這里醫(yī)治百姓，斟酌用藥。

    算算時間，他告老還鄉(xiāng)，應(yīng)當是在城中瘟疫被清滅之后。

    謝蘇低聲道：“我缺失的那一縷魂魄是在天清觀，現(xiàn)在又得知謝太醫(yī)曾經(jīng)入過天清觀，我想……這應(yīng)當不會是巧合�！�

    明無應(yīng)不置可否，又道：“今日在坐忘臺上，你瞧著童老頭兒，為何愣了一下？”

    謝蘇不料他敏銳至此，那一瞬的恍惚震驚，也全數(shù)被明無應(yīng)收入眼中。

    若是師尊發(fā)覺了，那國師說不定也發(fā)覺了。

    “我不是看他，是在看他身后的玉璧，”謝蘇低聲解釋道，“那日在昆侖，我忽而高熱不退，昏沉之中做了好幾場怪夢，在夢里見過那塊玉璧�！�

    明無應(yīng)笑道：“既然如此，過幾天我給你偷回來玩玩�！�

    這話說得固然輕巧隨意，說話的人則更有一種風流蘊藉的味道。

    但謝蘇聽他語氣，倒像是真的有這個意思，不禁偏過臉去，微微一笑。

    明無應(yīng)道：“你笑什么？”

    “我笑師尊有時說起話來，像個小賊�！�

    明無應(yīng)戲謔道：“我是賊師父，收的徒弟自然也是小賊了�！�

    謝蘇微微睜大眼睛，卻不是因為被明無應(yīng)的話給繞了進去，反正在明無應(yīng)面前，他向來占不到什么口舌上的便宜。

    他是為一件事而感到驚訝。

    好像這段時日，他與明無應(yīng)相處的時候，不知不覺之中，心里遠比從前要輕松得多。

    似方才那樣的話，若是換了十年前的謝蘇，是決計說不出口的。

    這轉(zhuǎn)變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竟也毫無痕跡，如今讓他乍然間感覺出來，心中生出些前所未有的體會，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了一點什么，又不知為何，這段時日有意無意地，總是沒有往深里想。

    他抬眼望去，見明無應(yīng)正看著他，唇角微現(xiàn)笑意，目光之中卻全是縱容。

    謝蘇眨眨眼睛，后知后覺，心中朦朦朧朧，砰然一動。

    明無應(yīng)長眉一軒：“怎么不說話了？”

    “嗯……”

    謝蘇垂下眼簾，指節(jié)在那張藥方上面叩了叩，半晌，又看了明無應(yīng)一眼。

    倒看得明無應(yīng)笑起來：“我臉上有東西嗎？”

    謝蘇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是想繼續(xù)在房間里坐著，還是想尋個借口先溜出去。

    這兩種選擇，他都想要，卻也都不想要。

    這念頭一升起來，謝蘇只覺得自己十分奇怪。

    不管面對什么人什么事，他向來是很利落的，偏偏此刻仿佛被一張無形的網(wǎng)束縛其間，讓他都不像自己了。

    第一個想法當然是想逃，可是落入這張網(wǎng)，好像又是自己不知何時，不知為何，莫名其妙，鬼使神差跳進來的。

    他若再不開口說話，明無應(yīng)必要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不可。

    心中亂七八糟的念頭涌過，謝蘇覺得還是續(xù)上先前的話更穩(wěn)妥些，不然明無應(yīng)說話動輒令他心驚肉跳，啞口無言，實在招架不住。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我一直在想，師尊能不能用鏡花水月看一看我先前的記憶？”

    明無應(yīng)答得很快：“不能�！�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