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狀態(tài)方程、熱力學和水汽方程、連續(xù)方程以及基于流體力學的運動方程——這是個矢量方程,可以拆成三個方向的單獨公式——這樣一共七個方程,構成了大氣運動的基本方程組。理論上,只要知道上述7個物理量的初始值,帶入方程組,就能算出任一時刻的大氣狀況�!�
林檎目不轉睛地盯著孟鏡年在空白紙上的板書,或許為了跟上解說速度,他寫字要比平常潦草一些,但仍然是好看的。
“這就是現(xiàn)在天氣預報的原理嗎?”林檎問。
“不完全是。一一你們學了微積分嗎?”
“學了。數(shù)學是我們的核心課程之一�!�
孟鏡年點點頭,“這7個方程,其中有5個是非線性偏微分方程。非線性偏微分方程的求解,是公認的學術難題�!�
林檎點頭:“三體問題就是非線性偏微分方程�!�
“三體問題僅僅三個質點就無法求解,而大氣運動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混沌系統(tǒng),其質點有無數(shù)個。”
“所謂的蝴蝶效應?”
“可以這樣理解�!�
“那現(xiàn)在的天氣預報是怎么做的?”
“目前主流的天氣預報是數(shù)值模擬,就是將連續(xù)的空間和時間離散化,按照經緯度,把空間劃分成一個個網格……”
或許擔心不好理解,孟鏡年另取了一張空白A4紙,“拿熱傳導方程舉例,傳統(tǒng)方法是找到解,帶入時間,就可以求得任一時間的溫度。但數(shù)值模擬的做法,是選取有限個點,以時間間隔往后推算后續(xù)的溫度。”
在紙上做演算示范時,孟鏡年看了林檎一眼。
讀博自然不乏給導師做助教的機會,尤其他的導師還是一院之長,教學之外,更有其他職務與非職務性工作,忙得分身乏術。孟鏡年做助教時觀察過院里學生,大抵只有三分之一在認真聽講。他也是學生過來的,見怪不怪,也無意干涉誰在睡覺,誰又在正大光明刷手機。
雖然往后必然也會走上教學這條路,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那么適合做老師,因為心底深處有些厭惡懶惰和愚蠢,老師的基本素質卻是誨人不倦。他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只不過善于偽裝罷了。
而林檎,卻比課堂上最認真的學生還要認真,仿佛他講的內容真有那樣精彩一樣。
孟鏡年稍有分神,直到林檎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繼續(xù)說:“……要實現(xiàn)精準的數(shù)值模擬天氣預報,需要極其龐大的計算量,歐洲氣象中心的IFS系統(tǒng),一次預測,需要三小時,15億次的運算�!�
林檎自然懂得這是怎樣一個概念——要拿她這臺筆記本電腦做同樣的運算,估計得花上100年。
“受限于算力的影響,人工智能確實是未來突破的方向。前一陣英偉達剛剛發(fā)布了一個AI氣象模型,一一你關注過嗎?”
林檎點頭:“Fouret.不過我看報道,它雖然空間分辨率很高,運算速度很快,但是準確率并不高。原因似乎是天氣預報是一個三維的系統(tǒng),而Fouret只訓練了二維的數(shù)據(jù)。我查了一些資料,但還是沒有搞清楚三維的難點在哪里。”
“或許因為三維的高度層是等壓層而非等高層,等壓層受緯度以及具體海拔的影響,沒有一個特定的規(guī)律,轉化為數(shù)據(jù)之后很難進行修正。難點就是,如何利用算法,消除這樣的誤差。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判斷,算法層面是人工智能的領域,就不是我的長項了。”
孟鏡年將紅色圓珠筆放了下來。
林檎瞧著滿滿兩頁紙的內容,她一個自己專業(yè)課都似聽非聽的人,卻完完整整地聽完了孟鏡年的這一堂課,“……確實是我把這個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我相信未來的你一定能解決這個難題,構建一個絕對精準的AI算法模型�!�
“到時候發(fā)Nature,我讓你掛個二作�!�
“那我拭目以待�!泵乡R年聲音帶笑。
林檎也笑了一聲。
孟鏡年看見這一閃而逝的笑容,難免有些意外。林檎是個不怎么喜歡笑的人,雖然她并不難相處,但總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足以勸退所有意圖接近的人。
她笑起來是好看的,眉眼彎彎,多了兩分稚氣,好像才應當是她這個年紀,大多數(shù)年輕女孩蓬勃而輕盈的樣子。
窗外陽光,已漸漸變作一種焦糖般的色調,一場落日的序幕。
孟鏡年看一眼時間,快要到五點鐘了,這才意識到自己招待不周:“說了半天,還沒問你要不要喝點什么。”
林檎脫口而出:“Wasser,bitte.Danke.”(請給我水,謝謝。)
孟鏡年一頓。
“……我是不是沒說對?”
“不,非常標準。你學了德語?”孟鏡年邊說,邊往廚房走去。
林檎不自覺地跟了過去,“之前笛笛不是說要去德國找你么,臨時學了幾句簡單的會話�!�
“還會說什么?”
“tschüss、ja、nein……kaffee、wein、brot以及一些入門的簡單詞匯,還有……”那句話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像塊燒紅烙鐵燙了她的神經一下,她立即住聲。
“還有什么?”孟鏡年拉開冰箱門。
林檎搖頭,“……沒。別的想不起來了�!�
第4章
“漱口再睡,小心蛀牙�!�
“……德語挺難學的,比微積分難得多�!鄙伦约旱姆磻怯w彌彰,于是林檎再補充一句。過后卻想,杯弓蛇影是心猿意馬者的自作多情,孟鏡年那樣磊落,怎會過多聯(lián)想。
孟鏡年深以為然地點頭,“我德語學得也并不好,剛去的時候有一半的內容聽不懂,也不敢貿然開口。有一次和同組的同學吃飯,他問我,孟,為什么你從不主動與我交流,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币贿呎f著,一邊取出一瓶純凈水,遞給林檎。
林檎聽得微微揚起嘴角,“漢堡好玩嗎?”
她擰了一下瓶蓋,未料到沒有擰開,掌心在衣袖上擦了擦,再次用力,依然紋絲不動。
孟鏡年朝她伸出手。
“不用,我自己……”第三次嘗試,依然鎩羽。
林檎尷尬地將水瓶遞過,“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宿舍的桶裝飲用水平常都是我在換的�!�
孟鏡年握住瓶蓋,手背因用力而筋脈浮現(xiàn),掌指關節(jié)泛白,片刻,緊緊咬合的瓶蓋終于松乏,他重新遞到林檎手里,微笑說:“不怪你,這一瓶是有些緊�!�
林檎接過水瓶,喝了一口水,目光別了過去,神情仍然不自然。
小孩子要強,一點點狼狽都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展露——孟鏡年很了解她的性格。
此刻兩人站在冰箱前的情景,自然叫他聯(lián)想到,她剛到孟纓年和林正均家里發(fā)生的一件事。
那時林正均還在讀博,孟纓年剛剛研究生畢業(yè),在律所實習。領證兩年的年輕夫妻,和囊空如洗沒分別,沒有買房,只在大學的家屬區(qū)里,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
孟鏡年彼時讀高二,周末偶爾會去姐姐那里吃晚飯,有時候碰上天氣不好,就在客廳沙發(fā)上將就一晚。
那天睡到半夜,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以為是老鼠,沒大在意,直到好像什么被絆了一下,黑暗里發(fā)出輕微的“啊”的一聲。
他眼睛睜開一線,在昏暗光線里捕捉到了茶幾前面一道呆立的影子,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邊,好似在觀察,他有沒有被吵醒。
他沒有動彈,那道影子停了一會兒,就躡手躡腳地,朝著廚房去了。
片刻,廚房里亮起一蓬燈光,他猜想是冰箱門被打開了。
緊跟著,里面?zhèn)鱽砭捉劳萄实穆曇簟盹埖臅r候,林正均臨時有點事,要趕著出門,大約是怕耽誤了他的時間,所以她飯沒吃飽,就把碗放下了。
他那時躺在沙發(fā)上,聽著這聲響,有些唏噓,因為這按照輩分該是他外甥女的小姑娘,因為父母去世一事備受打擊,已經失語了一段時間。姐姐姐夫偷偷咨詢過心理專家,專家說先觀察一陣,如果持續(xù)下去,再做干預。
他記得在飯桌上時,她是望了林正均一眼的,或許是想表達些什么,但好像有什么阻止了她開口一樣,她臉漲紅了一陣,只是低頭飛快扒飯,什么也沒有說。
八-九歲正是猛長身體的時候,以她的個性,如果不是實在餓得難受得睡不著,絕對做不出半夜進廚房偷吃的事。
小朋友狼吞虎咽的,還噎了一下。
他好笑地嘆了聲氣,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腳步輕緩地走到廚房門口去。
里面的人驀地回頭,僵在原地,半塊吐司還咬在嘴里,眼里滿是驚恐。
他不緊不慢地說:“吐司放進冰箱的時候,是整包沒開封的�!�
她低頭看了看手里打開的吐司袋子,神色更驚恐。
他走到她身旁,手從她肩膀越過去,從袋里揪出一片,送進嘴里,咬下一口。
她回過頭來,眨了一下眼睛,望著他。
“我姐問,你就說是我吃的�!�
她愣了一下。
“聽到沒有?”
她遲疑地點點頭。
“你要說,聽到了�!�
她咬住唇,還是不肯說話。
他也不勉強,伸手從冰箱里拿出喝剩一半的鮮牛奶,“要嗎?”
她搖頭。
“干吃不噎嗎?”他笑了聲,走去灶臺那兒,從櫥柜里取出兩只干凈的玻璃杯,一邊銜著吐司片,一邊倒了兩杯牛奶,把其中一杯遞到她跟前。
僵持了一會兒,她才接過杯子,嘴唇翕動,仿佛是想要說句“謝謝”。
他率先說:“不用謝。”
兩個人就站在灶臺前,借著冰箱的亮光,吃吐司喝牛奶,好在那是臺老式的冰箱,開得久了也不會發(fā)出警報。
她吃完了最后一小片的吐司,玻璃杯里的牛奶也見了底。
他小聲說:“你先去睡覺吧,杯子我洗�!�
她點點頭。
“漱口再睡,小心蛀牙�!�
她又點點頭。
這段十多年前的往事,讓孟鏡年輕笑了一聲。
林檎有些莫名,抬眼看他。
他不說什么,抬腕看表,“晚上有沒有安排?請你吃飯�!�
“跟團隊的人約了一起吃飯討論�!�
“約了幾點?把你叫過來做了半天苦力,希望沒有耽誤你。”
“沒有的�!绷珠論u搖頭,“約的六點。再待一下就過去剛剛好�!�
沒能和孟鏡年一起吃飯,林檎并不十分覺得遺憾。她從不透支任何東西,包括與孟鏡年為數(shù)不多的相處機會。
同孟鏡年聊過以后,小組又碰頭開了個會,飛快定下了后續(xù)的開發(fā)方向——校賽就在下個月,沒有多余時間供他們繼續(xù)糾結。
閆明軒起初跑去人工智能學院逮人,顯然并沒有想到年級第一不單是個女生,還是個漂亮得叫人直視都會臉紅的女生。人總是容易以貌取人,只要生得太過出挑,都會讓不知內情的人,對其實力的評價大打折扣。
但幾次相處之后,閆明軒絕對相信林檎年級第一的成色,她的冷靜與理智,能排進他社交網絡里的前三名。
她非常的……閆明軒想要想一個確切的詞語來形容林檎,但發(fā)現(xiàn)有點難,他沒有跟這樣的人打過交道,非要找一個比喻的話,她有點像是武俠里的角色,一個沒有任何情感波動的女刺客,冷淡、毫無廢話,很少出手,出手一招斃命。
周四上午,小組四人去了閆明軒所在的大氣科學學院一樓的茶座做討論——地方是林檎定的,閆明軒不知道她一個人工智能學院的,怎么會對別人院里的布局了如指掌。但他沒有提出異議,他雖然是整個項目的發(fā)起人,但基本對組員有求必應,萬一再跑一個,那就真沒得玩了。
林檎打開筆記本電腦,三位組員圍在她旁邊,看她演示連熬幾個晚上,做出來的基本框架。
操作輔以簡單講解,林檎把功能跑了一遍,而后說道:“有疑問和意見的話,可以提。”
閆明軒提出的功能要求,基本都實現(xiàn)了,自然沒什么意見,只提了一些可供優(yōu)化的方向。
團隊里還有一個計算機系的男生,主要負責數(shù)據(jù)爬取、可視化和整體框架,名叫彭非,普通身高普通長相,組會散了以后,再在路上碰見,林檎都不能肯定自己一眼能把他認出來。但他人性格還不錯,任勞任怨的。
彭非問林檎:“代碼我能看看嗎?”
林檎點頭。
彭非支頤劃拉了一會兒,情不自禁道:“你代碼寫得很漂亮�!�
林檎:“我知道�!�
閆明軒笑出聲,剩下還有個組員是學數(shù)字傳媒的,一個戴眼鏡、笑起來有一個梨渦女生,名叫徐詩蕊,也跟著笑了。
彭非撓撓頭:“你用的PyTorch框架?”
“嗯。”
“你們學院大二都在學PyTorch了?”
“沒,我無聊自己學的�!�
彭非比個大拇指:“牛�!�
大家都沒什么意見,組會順利進入下一項,討論后續(xù)完善的方向,和校賽的分工。
“……好,我總結一下,我做PPT,徐詩蕊上臺做presentation,彭非和林檎,答辯的時候老師問到計算機相關的專業(yè)問題,你倆就回答一下�!�
彭非說:“好�!�
沒聽見林檎回答。
閆明軒看過去,發(fā)現(xiàn)林檎正在盯著走廊的那一頭。
他順著望過去,看見一行人正在走過來,其中有個他見過,大一的時候,幫院長代過一堂隨堂小測,也算是院里的傳奇人物,孟鏡年學長。
幾人走到了茶座旁,孟鏡年目光瞥來一眼,突然頓步:“在這兒開會?”
閆明軒莫名其妙,便聽見林檎說:“嗯。”
他驚訝地看了看林檎,又看了看孟鏡年。
林檎推開筆記本電腦站起身,走到孟鏡年跟前去,“答辯結束了嗎?”
“剛結束�!�
孟鏡年從樓梯下來,走進走廊的那一瞬間,林檎就看見他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正裝,正式版型的白色襯衫,非常合身,襯得人肩寬腰細,清介灑然,出塵標格,不經意地叫其余所有人都失去了光彩。
等他走到跟前,她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眼,就若無其事地別開了。心跳遺落一拍。
這時候,和孟鏡年一道過來的,似是院里老師的一個人,拍了拍孟鏡年的肩膀:“鏡年,我有事就先走了啊,讓你幫忙的事,就這么說定了?”
孟鏡年點點頭,“沒問題的李老師�!�
那叫李老師的人,腳步匆匆地走了,另外幾個跟在孟鏡年身后的,看樣子大抵是他同門。
有個身形瘦高,戴一副黑框眼鏡,長相打扮都不失清爽的男生,或許跟孟鏡年關系不錯,拿手肘輕撞了他一下,“你本科學妹?”
“嗯……不是我們的院的�!�
男生有點起哄的意思,看向林檎:“學妹哪個院的?”
“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學院的,怎么跑我們這兒來了?等老孟啊?”
孟鏡年看了那男生一眼,像是叫他別亂開玩笑的意思,隨即看向林檎,“跟我同門吃個飯,有事你微信聯(lián)系我�!�
林檎點點頭。
孟鏡年最后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閆明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同學長打招呼,“林同學,你跟我們院孟學長認識?”
“嗯�!绷珠兆厝ァ�
“怎么認識的?”
林檎沒回答,打了一個呵欠,覺得一切都索然起來,懨懨地托住了腮。
第5章
“盯著我干什么?沒禮貌�!�
孟鏡年有一張龐大而廣泛的社交關系網,近到院里的行政部門,遠到美國夏威夷的火山觀測站,都有他能說得上話的人。
但假如把社交網絡中的所有人按照同心圓進行劃分,能夠進入接近圓心最內圈的人,實則少之又少。
謝衡——那開林檎玩笑的男生,是其中一個。謝衡是外校保研來的南城大學,是院長江思道門下為數(shù)不多的外校學生,人自然是聰明,就是有點懶散,這也是為什么孟鏡年今年畢業(yè),謝衡卻要拖到明年,他還欠著一篇核心期刊論文沒發(fā)。
謝衡是相當周到又會來事的一個人,人緣奇好,大多數(shù)時候,若一定要打交道,同門的師妹師弟還是會優(yōu)先選擇謝衡。原因不言自明,孟鏡年這人溫和,卻并不十分平易,多少有點距離感。
這頓飯主要是謝衡在張羅,一為孟鏡年接風洗塵,二為慶祝他預答辯順利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