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好。”孟鏡年回過頭來,微笑頷首,“不客氣。希望你今天玩得愉快。”
季文汐瞧見他的長相,愣了一下。
林檎也坐定,關上車門,同孟鏡年打聲招呼:“小舅�!蹦抗庠谒砩弦煌�,趁機打量。
實則五月一號晚上在嬸嬸家聚餐才見過,不過那樣的場合,她和他說不上什么話,更不要提單獨相處。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襯衫,有點像是那晚去江院長家吃飯時穿的那一件,偏于柔軟的料子,人顯得閑散又矜貴。
“東西都帶好了嗎?”
林檎收回目光,點頭,同時遞過紙袋,“給你買的早餐。”
孟鏡年接過瞧了一眼,把冰美式拿出來放進杯托里。他早餐不習慣吃碳水高的食物,容易犯困,有咖啡提神最好不過。
今日行程安排,林檎昨晚就已發(fā)給了孟鏡年。他將手機連接carpy導航,出發(fā)前往菩提寺。
孟鏡年:“過去有一段距離,你們可以在車上休息一會兒�!�
兩人說好,可朋友久未相見,話總是很密。
起初她們聊南城風土人情,孟鏡年還有插話空間,漸漸話題轉到她們的圈內八卦,全是難解的代稱與黑話。
孟鏡年專注開車,偶爾從后視鏡里打量一眼。
林檎這個人,說好聽點有點疏離,說難聽點就是孤僻,社交關系淡薄,素日更多獨來獨往。
好像是第一次瞧見,她這樣鮮活生動的一面。
菩提寺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又逢假期,游客自是絡繹不絕。
三人從停車場步行至山腳,自院寺山門拾級而上,跟隨大部隊,抵達大雄寶殿。
季文汐這一陣氣運不順,今日就是沖著菩提寺靈驗的名氣來的,自得進去拜一拜。
林檎瞧著摩肩接踵的香客,有些卻步,便對季文汐說在殿外等她,幫她拿包和相機。季文汐的那顆相機鏡頭都有三斤重,殿內又不準拍攝,因此欣然卸下重擔,托付給林檎。
大雄寶殿外有一棵百年歷史的古槐樹,郁郁蒼蒼,濃蔭蔽日。
林檎同孟鏡年走到樹下去。
“今天給你添麻煩了�!绷珠湛匆谎勖乡R年,說道。
“沒有。不用說這么客氣的話。”孟鏡年微笑說。
“剛剛在車上,我只跟朋友聊天,感覺好像真的有點把你當司機了�!�
“今天本來就是給你們做服務工作的�!�
孟鏡年的服務工作何其周到,車上備了純凈水不說,菩提寺的門票,也一早預約好了。
兩人面朝石砌的欄桿,并肩而立,有風吹過,林檎伸手捋了捋鬢發(fā)。
香灰四散,一股濃郁的檀香味。而等風停息之后,他捕捉到一縷清淡的甜香,像浸在水中的蜜桃。
“……和你朋友是怎么認識的?”孟鏡年手臂撐住欄桿。
“最開始是網(wǎng)友。她刷到過我拍的寫真,就來私信約我給她做模特。合作幾次,逐漸變成朋友。大一暑假那段時間,我狀態(tài)不大好,去北城散心,那兩周時間都住在她那里。她帶我出去掃街,把她自己私藏的回憶、愛逛的店鋪,都分享給我,沒有一點保留……現(xiàn)在每年都會抽時間跟她聚一聚,雖然不在一個城市,但是她是我可以絕對信任的人�!�
孟鏡年認真聽著,忽問:“大一暑假,怎么狀態(tài)不好?”
林檎沒料到這么長的一段話,他的重點卻是這一句,愣了一下,才說:“……有點失眠�!�
“嚴重嗎?”
“……還好�!�
孟鏡年望住她,一貫溫和的神情,此刻分外嚴肅,“一一,說實話�!�
“……現(xiàn)在好很多了。真的�!�
“為什么失眠?有去看過醫(yī)生嗎?”
“看過的。醫(yī)生診斷是睡眠障礙。吃過一陣艾司唑侖,但吃了以后很疲倦,頭也很痛,后來就停藥了�!�
“你沒和我說過�!�
“……你也有你自己操心的事�!�
“一一,你知道我一直很擔心你,能力之內,我總不至于放著你不管。”
她當然知道,他對她有多擔心。
八歲父母去世,林檎寄居叔叔嬸嬸家里,失語癥持續(xù)半年,無從好轉。
此前她成績在班級前五,出事以后一落千丈,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偏偏好朋友又因為父母職業(yè)變動,轉學去了外地。
那時候林檎極為沉默,每天一聲不吭,像道孤獨的影子。
后來過了一個多月,她以紙筆對談的方式告訴孟鏡年,她交到了一個新朋友,是同班的一個女生,從前關系一般,但最近熟絡了起來。
女生對她很好,會在班里男生嘲笑她啞巴的時候,幫她痛罵回去。兩人那一陣同進同出,幾乎形影不離,她還把女生邀請到家中來留宿。
就在所有人以為一切都在好轉的時候,有一天家里來了電話,說林檎在學校里扇了那女生一巴掌。
林正均和孟纓年前往學校處理,代為賠禮道歉。
帶她回家以后,他們耐心引導,希望她說出原因,但她只是緊緊抿著唇,面對桌面上的紙筆,一個字也不肯交待。
林正均和孟纓年不住嘆氣,兩人極為自責,關上門來,林正均說可能確實要請心理醫(yī)生介入,孟纓年卻一力反對,說孩子敏感,這樣她認定自己有病,情況只會更加惡化。
那天孟鏡年正好也在,聽姐姐姐夫商量了半宿,也沒有達成共識。
夜里照舊睡沙發(fā),聽見極其輕微的關門的聲音,來自客廳大門,似乎是拿鑰匙擰住了門鎖之后,輕輕放開鎖舌的聲響。
他驟然驚醒,發(fā)現(xiàn)林檎臥室門打開了,房里沒人。
小孩學精明了,赤腳出來,一點響動也沒有。
他快嚇懵,爬起來就往外追。
那老房子沒有電梯,只有樓梯,也不知道一個小朋友怎么速度會這么快,他一直追到小區(qū)門口,才看見馬路對面有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他剛想出聲把人喊住,又改變主意,靜靜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后,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她腳步飛快,穿過公園,到了河邊,沿著河壩悶頭往前。
河壩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段樓梯,通往下方河堤,她毫不猶豫地順著那樓梯爬了下去。
他立即跟上前,飛快跑下河堤,遠遠的,聽見夜風里傳來極其壓抑、痛苦的哭聲。
鵝卵石遍地的河堤上,一道身影抱臂蜷坐在那里,像一株蘆草一樣瘦弱瑟縮。
猶豫了好一會兒,他走到她身邊。
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把腦袋更深地埋進臂彎。
他什么也沒說,抱膝坐在她身旁,聽見那哭聲愈烈,好像要把父母去世以后連日的痛苦全部都發(fā)泄出來。在家里,她是不敢這樣哭的,怕叔叔嬸嬸擔心。
持續(xù)許久,終于漸漸平息,變作時而的抽噎。
那天冷得要死,她跑出來好歹是穿著棉服,而他僅著毛衣,冷風就這樣灌進褲管里,凍得他說話都有點哆嗦:“……吃麥當勞嗎?”
她抬起頭來,拿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不說話。
他伸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緊緊牽著她的手,沿著樓梯,又回到了河壩上。
走了好久,他們才回到有燈火的地方。
附近有家麥當勞,二十四小時不打烊,但夜間餐食種類有限,只有漢堡、薯條與可樂。
期間他離開了一小會兒,回來以后,手里多了一個軟抄本和一支圓珠筆,是到附近的通宵便利店里買的。
紙筆就放在一旁,他也不催促什么。
薯條吃到一半,她把本子拿過來,握住圓珠筆,一字一字書寫,她打人的緣由:
她打的那個女生,就是她之前所說的,新交的好朋友。她對那個女生無話不談,心態(tài)幾乎將她視作彼時唯一的心靈慰藉,于是會在日記里寫下對她的感激,肉麻諸如“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這樣的期許……
可是后來她才知道,女生把她的日記在朋友之間傳閱,嘲笑她“倒貼”的樣子,還對外宣揚,說她看著一副家教很好的小公主樣,其實跟叔叔嬸嬸擠在一個破出租屋里,招待客人只給客人穿破破爛爛的舊睡衣……
她憤慨地寫:我想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好意要被她這樣曲解?我喜歡她才邀請她來家里玩,因為她臨時決定要留宿,才拿我的睡衣給她穿,而且那并不是舊睡衣,我給她的明明是新的!
他不免覺得悲憫,說:一一,因為她在嫉妒,你在父母出事以前,成績優(yōu)秀,受父母寵愛,老師喜歡,只有你落魄了,她才有機會貶低你,只有將你貶得一文不值,她才覺得跟你平起平坐。
她那時還不能完全明白這樣一種心態(tài),只在紙上寫:人會這么壞嗎?
他說:不是人人都這樣壞,但一定有這樣壞的人。這不是你的錯,一一,你不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從麥當勞離開,他們穿過公園回家。
經(jīng)過公園的秋千,她停了下來,走過去坐下。
她兩腳著地,抓住秋千繩,低頭,很久沒有動彈。
不知過去多久,她猛地“啊”了一聲,而后雙腿一蹬,閉上眼,把自己用力地甩向天空。
那之后,她的失語癥就好了。
但因為許久沒有開口,花了一段時間做復健,才恢復到正常的表達水平。
后來有一次,他們散步又經(jīng)過河堤。
那天是在黃昏,風很大,但還有日光的余溫。
她說:可能以后都沒辦法交到完全信任的好朋友了。
他說:在這之前,我可以先做你最好的朋友,直到你敢去認識新朋友為止。
梵音空杳,人潮都顯得茫遠了起來。
林檎驟然想到了那晚,孟鏡年牽著她從黑暗的河堤,回到燈火明亮的地方,他的手一直分外的溫暖。
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你又不能管一輩子。”
孟鏡年抬眼看去,嘴唇微張,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回答這句話。
她語氣到表情,絕無怨懟,不如說平靜至極,只在陳述一樁顯然不過的事實。
第12章
那些洶涌情緒就這么直接地撞進他眼底
短暫沉默的間隙,林檎看見季文汐從大殿里擠了出來,立即伸手向她招了招。
“人超級多,鞋都差點擠掉了�!奔疚南叩絻扇烁�,吐槽一句,抬頭瞧了一眼,覺得這綠意幽深的景致不錯,伸手去拿回自己的背包和相機,“光很漂亮,我給你拍兩張吧�!�
季文汐開機測光,孟鏡年自覺伸手,林檎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才將自己背著的串珠小包遞給他。
孟鏡年走到一旁,讓出位置。
季文汐叫林檎再往左邊挪一點,比個OK的手勢,“就這里,我先拍兩張看看光。”
季文汐快速按了兩下快門,檢查成片,不大滿意,沉吟一瞬,把背包拿下來,從里頭掏出一個折疊式的小號反光板,展開以后,遞給孟鏡年:“能不能麻煩你幫忙打一下光�!�
孟鏡年點頭,把反光板接了過去。
季文汐看著屏幕,指揮孟鏡年:“再壓低一點,讓光反到臉上……再左邊來一點,好好,麻煩保持一下�!�
林檎今天穿一身白色,吊帶衫搭齊腳踝的半身裙,裙身形狀不規(guī)則,隨意釘著一些花朵形狀的刺繡片。
回想好幾次見面,她穿的衣服都不大常規(guī),不像商店里千篇一律的成衣。最規(guī)矩一次還是他回國那天的T恤衫牛仔服。
為了確保那光一直是在她臉上的,他必須注視著她�?匆娝⑽壬恚活^長發(fā)散落,低頭,再把臉轉過來面向鏡頭。皮膚白如新雪,眼下有一粒顏色很淡的小痣,也像是雀斑。像一朵白海棠臨水相照。
鏡頭下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臉上沒有笑容,眼睛里卻暗潮涌動,像是任由人格里某些更底層的情緒將她接管。
就在這時,林檎忽然抬眼。
那些洶涌情緒就這么直接地撞進他眼底。
只一瞬間,季文汐說:“好。這張有了。”
或許她們合作多次,已有默契,并不需要季文汐手把手指點如何擺動作,甚至都不需要提醒她何時會按快門。
林檎已收回目光,換了側身的動作。
“反光板可以先不需要,我拍一下這個自然的光斑�!奔疚南f。
孟鏡年點了點頭,單手拿著反光板,走到一邊去,側身,手臂撐在欄桿上,把目光投向下方熙攘的人群。
風大了些,人聲也仿佛喧沸起來。
他緩慢無聲地呼了一口氣。
顧及游客眾多,未免給其他人造成不便,沒有拍多久,季文汐就將設備收了起來。
沿路往上,游覽過藥師殿、天王殿與藏經(jīng)閣,再換一側道路下山。門口有法務流通處,季文汐請了一串黑瑪瑙手串。
逛得盡興,再去下一處景點。
中午吃飯的地方,孟鏡年已經(jīng)定好了,南城頗有名氣的淮揚菜館菀柳居。
進了二樓包廂,兩個女孩子把身上東西都卸下來放在一張椅子上,也不接菜單,只讓孟鏡年全權決定,隨即導出相機里的相片,湊在一起就開始選片。
孟鏡年翻開菜單:“季小姐有什么忌口的嗎?”
“沒有。您隨意點,我客隨主便。”
孟鏡年冷熱葷素、甜點小吃各點數(shù)樣,將菜單遞給服務員,便將茶壺提了過來,給兩人斟茶。這里的茶都是現(xiàn)沏,含在包廂的最低消費里。
“哇,這張絕了�!奔疚南龅刭潎@。
像是一種下意識尋求認同的行為,她將手機舉起,正要朝向孟鏡年,林檎一下按住手機,忙說道:“給長輩看不好意思�!�
“你發(fā)朋友圈不照樣會看到�!�
“我很少發(fā)朋友圈的�!�
對面孟鏡年抬頭瞧了林檎一眼,見她神色有些尷尬,并不說什么,端茶杯抿了一口茶。
飯吃完,孟鏡年去買單,兩位女孩子去了一趟洗手間。
林檎先一步回來,坐回位上,端上茶杯,“小舅,這頓飯吃了多少錢?”
孟鏡年笑說:“怎么,要把錢轉給我?”
“太多了我就轉�!�
“沒多少�!�
“真的嗎?我聽說這里蠻貴的�!�
“你們吃得少。而且我請客應該的�!�
“那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我們之間講人情是不是有些生分�!�
林檎牙齒輕輕磕了一下茶杯邊沿,垂眸喝了一口。
包廂門推開,季文汐回來了。
林檎說:“吃飽了的話,我們就準備撤啦?”
季文汐點頭。
收拾好東西,三人離開包間。
經(jīng)過桌子,孟鏡年目光瞥見了林檎座位上的茶杯,她回包廂時補過妝,杯沿上印著一個淡淡的口紅印。
下午爬山,晚上游湖,在船上吃過晚飯,又在沿河街道逛了一圈,吃了一點小吃,買了些不值錢的紀念品,這一日行程結束。
回程路上,林檎和季文汐已經(jīng)累得說不出話了,腦袋挨著腦袋打起了瞌睡。
車開到小區(qū)門口。
兩人拿上東西準備下車,季文汐說:“今天謝謝您。下回您跟一一去北城我做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