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光阿元詫異,旬波也很不明白,昆侖神丁單薄,好幾萬年前就只剩兩個獨苗苗了,就那兩個也都是懶得很,從來也不見他們?nèi)ト碎g傳道,何來這么一個篤信不移的信男?
旬波尚在唏噓,阿元業(yè)已思量了一番:“且送他去空桑之山,至于往后便看他的造化。也算了了他同阿玄的善緣。”
“是。”
阿元嗯了一聲便未再問什么。旬波抬了抬眼,幾番張口卻欲言又止。
“何事?”
旬波眼中興味之光頓熾,虛咳一聲,含蓄地問道:“適才大典之初,殿下與鳳姬殿下駐足玉墀之下,天帝陛下與鳳帝神色都有些……兩位殿下是?”
大典之初……
阿元想起了那個驕縱的鳳凰公主,在大典之初,眾神之前的驕蠻行徑。
彼時她是在問出于她手,毀于他燈燭之下,字不似好字的那封信箋。
大婚前日,他看到一封要求他退婚,退婚不成便逃婚的信,自然是得燒掉了,也沒記在心中,更不必提回應。
她追究,他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說信燒了,那個驕縱的鳳凰公主卻不講道理地生起了氣,不肯再繼續(xù)行禮。
阿元皺眉低斥:“什么下不下的,舌頭不亂么。”
旬波立時息了那點興味,喏喏地跟在后頭,不敢再問。
“之后呢?”
連與捧著什錦果盤嗑得正起興,促著玖洏快快講下去。
玖洏今日累了一天,且那酒確實醉人,她便趴在了榻上,見連與嗑得瓜子兒皮都沾到了下巴上,沖他翻了個白眼,冷笑道:“冥王阿伯沒教你食不言么?”
“非也,師兄這是言時稍食一二,聊以慰藉口舌寂寞罷了�!边B與不肯放過她,吃吃地笑:“你不肯行禮,那怎么后來還是乖乖地行了呢?”
玖洏被他逼得不過,煩得頭疼,便脫口而出:“他給我下了咒!”
殿中靜了靜,玖洏默默地拿著枕頭捂住耳朵。
一盞茶后,玖洏沉靜如水地拿下枕頭,往旁邊一砸,咬牙切齒道:“你都笑出打鳴兒聲了!”
連與接住枕頭,輕輕地丟回榻上,臉上笑意淡了些:“其實這事兒也怪不得阿元,你做事也欠些妥當。”
玖洏翻了個身,從榻上翻下來坐到桌邊,探身過去盯著連與打量。
直把連與盯得渾身不自在:“干嘛,大婚當日便想紅杏出墻了?”
“我出三師兄也不稀得出你!”玖洏嘁了聲,好歹坐回了凳子上,狐疑道,“你這回怎么幫著別人說話,你有事兒瞞著我?叛徒!”
連與眸光黯了黯,一眨眼復又笑道:“氣什么?臉都鼓了。你嫁都嫁了,還不許師兄結(jié)識個好兄弟不成?”
玖洏倒吸一口涼氣:“所以你就找了我夫君?噫——”神情一言難盡。
連與氣得敲了她一記:“死丫頭,瞎噫什么!幫你夫君還不是幫襯你,好沒良心,竟還敢當著面編排師兄!”
玖洏嘿嘿裝傻,一邊躲著他的暴栗,一邊轉(zhuǎn)開話頭:“師兄師兄,七師兄!你說天帝偏趕在成婚大典上冊立太孫是什么打算?”
連與見她手指繞著下巴打圈兒,一副深思正經(jīng)的模樣,遂也不打她了,端正坐好:“還能是什么打算,這本就是八荒六合都心照不宣,只差一道天旨之事,趁著諸神齊聚便宣了唄�!�
今日大典之時,天帝頒下這道天旨,便如一石投江,激起了不小的浪花,震驚了許多神仙,不過也不乏早知內(nèi)情或是早已猜著了幾分的。
前者譬如玖洏,后者譬如阿元。
見玖洏定定地望著自己,連與不由虛咳一聲:“再有也不過是揚揚天族之威,定定諸神之心罷了,你毋需擔憂,幾位帝玖洏擺擺手打斷了他:“那些了不得的事自有那些了不得的大神們操心,我才不愛管,也不擔憂�!�
連與疑惑道:“那你在想什么?”
“想我阿爹�!本翛樥f,“在大典上降旨,沒道理會不同他商量,阿爹卻半點口風都不曾透給我,真是稀奇了�!�
連與聽罷,卻不以為意,取笑道:“是我我也不告訴你啊,你這么疲懶一丫頭,若知道大婚第二日夫君就得去受雷劫,還不知要躲哪去�!�
玖洏怒而拍案:“少瞧不起鳥了!我阿舅今日還夸我有志氣呢!再說了……”
話鋒忽而一轉(zhuǎn),玖洏支頤展顏:“阿爹若早和我說了,我還逃什么,早搬來天宮待嫁了。升官發(fā)財死相公,豈非大樂之事?”
連與撲上去擰她腦袋,一面擰還一面回頭防備這大逆不道的話有沒有被誰給聽去:“誰教你這混話的!”
“人間聽來的啊。”玖洏掙開他的魔爪,不以為意地仍笑嘻嘻道,“師兄你說他明日若真在四十九道天雷之下一命嗚呼了,我是不是立時就能改嫁啦,還是給他守兩天寡呢?”
連與瞪她:“不許你說,你還說得更狠了。鳳帝世伯就沒教你背后不當論人是非么?”
玖洏揚揚眉,無辜道:“沒論他是非,只論了生死�!�
“……有能耐你去他面前論!是不是怕他又給你下咒?”
“嚯,我會怕他?若是我阿舅在這,我拉著就上去揍他了,還不是七師兄沒能耐!”玖洏輕飄飄地斜乜他一眼。
“……”
慣的你!
也不知是多大仇多大怨,玖洏仍不放棄地接著說道:“天帝容他一日,明日才正式冊封挨天雷,是不是就是為了給他一天工夫留個香火的?”
聽到此處,連與咂舌攢眉之余,除了連連嘖聲外已啞然無語。
半晌方慨嘆道:“看來你是真的恨他啊,罵他一句,連自己都不惜給繞進去。”
“哼!”
玖洏這才回過味兒來,拿他剛嗑出來的果殼兒砸他。
兩個鬧了會兒,玖洏才拍了拍衣袖上沾上的殼兒,起身說道:“七師兄,你在這兒歇會兒,我先走啦�!�
連與眼見她變換了身裝束,這才反應過來,忙拽住了她:“你這是要逃?”
玖洏一邊扒開他的手指,一邊瞇著眼威脅道:“不許告訴你兄弟,不然一輩子不睬你!”頓了頓,又補充道,“也不理三師兄!我還要告訴他,是你害的!”
“呃……好狠毒的心思。”連與怏怏然撒開手,卻還是不屈不撓地勸說,“你說你這婚成都成了,覆水難收,此時逃走,除了令兩族尷尬,還有何意義?”
連與這般說,教玖洏的心火又發(fā)作起來。
年紀輩分小,平日里誰都讓著慣著,誠然是占盡便宜,可卻也有很不如意之處。最不好的便是,一有什么事兒,恃著年長資深,誰也都能上來說兩嘴,教兩句。
自親事定下至今,玖洏便是在口水眼淚里淌過來的。什么神魔大義、眾生大愛,可把他們深明大義壞了。
明明就是兩個老頭子老奸巨猾,明明就已經(jīng)大敵在前,敵我已判,明明就能共修矛戈,諸神同仇,卻誰也不肯全然信誰,偏偏要硬生生湊成姻親,又有何意義不成?
若真決意要叛,連全族性命、天道正義都可拋,一雙兒女算什么?連一族帝君,至尊天帝都不可信,一個區(qū)區(qū)儲君,微微鳳姬,又算什么?
可世道如此,心意難改更不可試,所以她愿意。
“締姻,我愿從之,然甚不樂之�!本翛橂S意擺弄著腰間的穗子,抿唇笑得狡黠,眼里卻泛起了兩分嘲意,“為了河清海晏,乾坤清凈,我們能呈獻姻好,兩位陛下就不能犧牲一丟丟不著緊的面子?稍稍寬容大度一點罷了。”
第53章
儂遠行,空閨與君留,望君早慣枕簟涼。
連與頓覺詞窮,
被她的一番言語說得啞口無言,明知她的理兒歪得很,張嘴之時卻又不知從哪兒辯駁起。
唉,平素便讓著她慣了,
連與最是看不得玖洏求而不得的委屈樣子。
當下只得拿手捂著眼,
心道,
我掩耳,你自盜鈴去罷。
如是想著,
便往外走去,
另一只手頗為嫌棄地沖玖洏揮了揮:“罷了罷了,
你們的事兒我管不起,我去也�!�
玖洏頓時喜上眉梢:“師兄稍待,
一起走嘛!”
“……”
連與從她春花爛漫的笑靨里,輕易便瞧出了她妄想找自己同流合污的險惡居心,只覺得一陣陣糟心。
玖洏大袖一揮,
在榻前羅帷上留下兩行瀟灑的大字后,轉(zhuǎn)身便走。
連與好奇地瞅了一眼,只見上書:“儂遠行,空閨與君留,
望君早慣枕簟涼�!�
連與回身抄起案上茶壺便要揍她,
待抬眼時,玖洏覷勢不妙,早已遁逃了。
追出殿門,
卻瞧見玖洏正拉扯著一個嫩黃色的背影,
不知在作什么。
連與走近時才聽到玖洏在說“跟我走”,
語氣聽起來不類乎尋常,似是有些不高興。
那個少女聲音軟軟的,
說了聲好。
于是她們便要走,連與忙喊住,那少女回過身來,他才認出是阿玄。
今日阿玄一身齊胸的逶地長裙,像柳樹芽兒那樣的淺黃色,臂間挽著一幅淺色撒花綾紗披帛,乖極了。安安靜靜地站在一臉怒容的玖洏身邊,愈發(fā)顯得可憐。
連與生怕玖洏在成婚第一日,便將小姑子給欺負狠了,阿元待妹妹的珍視,他是瞧在眼里的。
連與拽了玖洏一把,她卻不肯撒開阿玄的腕子,連與咬咬牙使勁地拍了她一下,玖洏吃痛,才松開了手,哀怨地瞪向他。
連與將她拽到一旁,輕聲提點道:“這可不是盈闕師妹,能由得你姊姊妹妹的亂定,莫要胡鬧!”
“嫂嫂是……”
“你住嘴�!�
阿玄剛張了個嘴便被玖洏捏著她的臉頰喊住了,阿玄乖乖地誒了一聲便便埋頭站到玖洏身后。
連與想起自己剛聽到的,警覺地問玖洏:“你要帶阿玄去哪?”
玖洏提著眉梢說:“帶她去頑吶�!�
“不是我說……”深諳玖洏說不聽的脾性,連與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好生勸說,“小師妹你想啊,你自己出去玩,法力高強,教人放心,可若是帶著阿玄妹妹,阿元還不得追著找過去?屆時你可就玩不盡興啦�!�
聽到此處,玖洏揮臂向后一個大劃拉,鼻孔朝天哼道:“你讓他來!他要是能從我這把他妹妹帶回去,我就把鼻子給他牽著回來,給他暖、枕、席!”
“…………”
最后幾個字,字字鏗鏘,擲地有聲,教連與忽而想起了自己是為何事追出來的。
玖洏在那句狂放言語上施了咒,只有她想讓看見的人看見了,那句話才會消去,他想抹都抹不去。
想著那句話,連與覺得真是……丟臉極了。
不過還沒等他問罪,玖洏便接到了一只飄出梅花香的云牋鳥。
六師姐說阿元已下了席,正往合虛宮這邊而來,此外各處關(guān)節(jié)已為她妥妥當當?shù)匕才藕茫撋碇疽怖L在了信上。
連與不由疑惑,她是何時串通了稚瀠的?
玖洏一眼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卻未給他解惑。
唉,若不是三師兄近日都離她遠遠的,大師兄被小京沂之事纏住,二師姐又不下東望山,四師兄帶著五師姐去了北狄之國來不及趕回來,盈闕又被罰去了人間,她也不會只能挑著了六師姐啊,還被她坑走了一卷文殊菩薩手抄的般若經(jīng)卷寶嘞。
那可是阿娘當年的嫁妝,如今傳給了她作嫁妝的啊。
她攥著那張梅花箋,捧著心,甚覺心痛。
痛定思痛,玖洏深感不能白費了那無價卷寶,遂毅然決然,滿目沉痛地望向正與她膠著難解的好師兄。
連與:“……?”
在玖洏的凝視下,連與心頭猛地一跳,迷惶之情油然而生矣。
.
繞過畢月烏星閣,鉆進一廊綠蔭中,玖洏埋頭悶進那張巴掌大的梅花箋里,不時抬頭四下張望幾眼,復又將頭埋了回去。
天宮廣麗,云牋玲瓏。大而又廣,繁且復麗者可稱廣麗,至于玲瓏者,小而且小而已。以小呈大且繁者,大抵為難,是以……
玖洏木木然抬起頭,將一雙盯花了的眼投向頭頂蒼綠的樹木,使勁地擠擠眼睛,好容易擠出兩滴淚花,潤了潤枯涸的眼。
不過饒是天宮大典,天兵輪值之隙也未逾半刻,玖洏不敢多耽擱,心懷對稚瀠的一腔埋怨,認命似的仍琢磨起那筆墨細細了了,全幅極盡寫意精髓的天宮輿圖來。
不得不說,六師姐的畫,奇絕。
在東望山的時候,白澤師父教導君子六藝與八雅,稚瀠六師姐便幾乎門門魁首。緣因她曾作凡人,嘗盡世間八苦,生生苦世,后一朝登仙,散去紅塵濁穢,洗凈凡心迷蒙,心境格局較一眾生而為神,天之驕子的師兄妹們自然有不同,修行課上或有高下,但六藝八雅之道稚瀠卻有難得的悟性,畫道更不在話下。
不過六師姐偏愛寫意之風,平素偏重神韻之妙,趁大典游覽天宮,匆匆畫就指點脫身的輿圖也沒免去這習慣,以致彎彎繞繞,重亭疊闕的路,只由寥寥幾筆勾罷。
小小一張紙,明了幾條路。
初時一看,玖洏還暗贊了六師姐畫得干凈利落,哪想一上路,兩眼一抹黑。
惟幸,畫上至少還注了各處殿宇園苑的名。玖洏這才得以帶著阿玄走過了一半的路。
“鳳姬……”
玖洏煩躁地抬高被捏住的袖子,不理阿玄。
“鳳姬,我們這樣對連與大哥,不會有事吧……”
“不都把他搬回內(nèi)殿了么,在合虛宮里能出什么事?”
“可……”
“閉嘴!”
“哦……”
過了一會兒,阿玄又悄悄喊了一聲:“鳳姬�!本翛槻辉S她喊嫂嫂,也不能喊姐姐。
本是可以直喚名字的,不過阿玄覺得不該亂了長幼齒序,思來想去便權(quán)且這般喊著了。
“再吵便拔你門牙!”
一團淺黃絨花似的小姑娘瑟縮著捂住了嘴,將言而又囁嚅屏息。
頓了一會兒,阿玄神色愈發(fā)焦急,伸出一根指頭從后邊點了點玖洏的肩頭,促聲低語兩句。
玖洏沒聽清:“蚊子成精嗎,你嗡的什么?”
見玖洏終于理睬自己,阿玄忙掐著氣聲道:“輪值仙官!”
玖洏猛地仰頭,確然見著不遠處正有幾道祥光飄來。這下玖洏也著了急,攥著云牋的指頭都僵直了,四邊亂看,不知該往哪兒竄。
慌亂中,玖洏從袖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法器——鳳凰磚。
雖然長得四四方方,紅彤彤像墊腳磚,唔,先前也確是作墊腳之用的……不過佛祖可鑒!它誠然是個法器不假。
說來是緣。
婚期將將定下之時,她的法器便都已被鳳帝收繳了,還被關(guān)在房中,連削竹子的匕首小刀都不曾給她留下一把,她心中郁郁,日日踢柱捶榻。一日踢塌了梁柱,塌在了她頭頂上,鳳慌鳥亂之際,她一眼便瞧見了這正正好好落在她腳邊的滄海遺磚。這才想起,這枚磚頭正是以前同哥哥們打架,不小心削了一截子柱腿后,又因當時打得正酣,騰不出空修柱子,便隨手塞到柱子下的。擔心真搗塌了殿宇要挨罰,他們當時便又飛出了殿門去打,后來打完了,便也給忘了……
玖洏不由悵惘,要是當時塞進去的是二師姐該有多好啊……唉,都是緣。
眼下也顧不著這玩意兒丟份,正要把它擲出去。不想又被拽住了袖子,抬不起手。
玖洏還想,這丫頭膽子怎么就大了?使的力道比蚊子腳可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