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妖國權(quán)力已然分割旁落,不死都不由瑯上一言而決,
他在不死都焦頭爛額,已經(jīng)分不出更多兵力來鎮(zhèn)守——雖有破綻,但隨便挑一個他都打不過,比他的森羅王宮還要安全些的——無念九哭境。
是以只留了幾隊妖兵護衛(wèi)于此,主要只是為了有什么變故能提前傳信給不死都。
阿盈這才得以拖著殘破傷體一路闖來。
一躍跳到那伙妖兵面前,原還松散的妖兵一見阿盈,俱是神情戒備起來。
有一個妖兵手摸到背后,看樣子是在摸信號彈。
阿盈大喝一聲:“且慢!”
那些妖兵顯然不會這么聽話,阿盈緊接著又喊:“妖主死了!少君殿下同三公主殿下打起來了!森羅王宮被冰兒叮當君燒了��!少君殿下喊你們回去救火……啊不是,是喊你們回去擒賊平叛!”
見他們依舊執(zhí)戟朝向自己,阿盈急得跺腳:“哎呀!我就是從不死都一路逃過來噠,牧化將軍被三公主策反,姜樓先生被三公主牽制住,少君殿下為救相思了夫人受困于森羅王宮,不才在下臨危受命,千里奔赴而來,調(diào)遣諸位回宮馳援�!�
領頭妖鎮(zhèn)定地聽著,不時點一下頭,等阿盈將話都說完了,便沖她笑了一下,手抬起來輕輕一揮。
阿盈十分欣慰,這邊的大哥真是好騙又貼心,還特意使喚小妖來扶她一扶呢……誒不對,不過就是扶她一個弱女子罷了,怎么全都舉著劍戟過來了呢?
“把這私闖森羅王宮,圍殺總管大人的奸細就地處決!”領頭妖不急不緩地從背后抽出手,手里正捏著一幅畫像,赫然便是阿盈的通緝令。
“誒誒誒!莫要妄動!我可是殺了一路的叛軍才過來的,我還是很厲害噠!”阿盈踉蹌著退后兩步,理不直氣很壯地吼道:“我若是奸細,我能知道這一處妖國門戶的所在嗎?我若是奸細,我還能往這跑來送死嗎?我若是奸細!我……呃……我還能騙得過聰慧無匹的諸位嗎?諸位若是不信,在下這還有一張少君殿下親手血書為證!”
說著,阿盈從袖子里掏出一張不久前,剛沾著自己的血寫完又抖干了的血書。
上面的字,歪七扭八,血淋淋的,一點都看不出什么字跡來,倒還真是像極了危急存亡時刻,吊著一口氣,匆匆寫就的。
阿盈繼續(xù)鬼扯:“那通緝令是少君殿下親手畫給你的么?不是�。〔凰蓝既缃裥蝿菽獪y,這通緝令就是三公主發(fā)出來,想斷了少君殿下后路的!你們真是愧對了少君殿下對你們的信任!
”
領頭那妖眼風一斜,他身邊一小妖立馬狗腿地跑過來接過阿盈的血書,領頭妖拿到血書,第一眼就先落到最后,而后兩道又濃又粗的眉毛一擰,跟兩把沒柄的菜刀似的,開口便是兇悍的詰問:“怎么沒有少君殿下的�。俊�
阿盈眼睛都不眨一下,憤恨道:“嗐!少君印和妖主印都被三公主偷了,吶,她這不就拿偷的印在通緝令上蓋了個戳么。三公主打算將少君殿下踹下去,自己做少君……哦不不不,是直接登臨妖主之位!”
領頭妖又回頭去看信上內(nèi)容,字太亂,辨認得很艱難,他面上卻不露聲色地問:“將才為何不拿出來?”
“我一路上正是飽受那通緝令之苦,焉能不知有這么一道曉諭妖國的通緝令呢?我正是要試試你對少君殿下的衷心,看是不是還遵從少君殿下之命,看來將軍你還是心向少君殿下的!”阿盈贊許地微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是因為血書剛寫好沒多久,她怕沒干透。
領頭妖又點了下頭,不過看起來他這回似乎是真信了,因為狗腿妖在他的眼神示意下,還真狗腿地攙住了她。
阿盈弱不禁風地半歪著,只靠那狗腿妖的攙扶走路,向領頭妖走去,離無念九哭境的大門,即那口其貌不揚的井口越來越近。
“嗯……那牧仞將軍呢?他可還好?”領頭妖忽然問道。
嗯?這牧仞又是誰?這是胡謅詐她的呢,還是在妖國做將軍,都得從牧字輩呢?
好……還是不好呢……這問的教她這很難答啊。
她決定賭一把,就賭她對這個國民普遍不大聰慧的妖國的信任了,這還是她從不死都一路逃來總結(jié)出來的。
阿盈說:“牧仞將軍正與少君殿下困在一起�!�
領頭妖神情未變,幸好她是賭對了。不過,面前這個領頭妖顯然還是辜負了她對這個妖國的信任……
“連牧仞將軍都被困了,那你是怎么逃出來的?又為何是你來傳令?牧仞將軍與牧化將軍一向兄弟和睦,是發(fā)生了什么,牧化將軍會背叛少君殿下,另投三公主麾下?”
一連串的追問下來,真是要命。
阿盈穩(wěn)了穩(wěn)心神,清了下嗓子,推開狗腿妖的攙扶,并道了聲謝,理理袖子,理理裙子,在領頭妖不耐煩之前,忽然一扭身子,以袖掩面:“說起來,真是羞煞我哩!”
“……”
“實是因為我哩!”阿盈舉著袖子,不肯放下,“都是因為我這小小弱女子,才教牧化將軍不顧與牧仞將軍的兄弟之義,叛了少君。少君殿下遣我來調(diào)兵,實則也是為我安危著想,想我逃出那等險惡之境。嗚嗚嗚,少君殿下!妾如何當?shù)闷鹉@一片深情哇!您若是有個好歹,妾怎還有面目活下去呢?嚶嚶,嚶!君占臣妻,君臣反目,都怪我這紅顏禍水,嚶嚶,嚶——”
“………”
“別哭了!”領頭妖神情很是一言難盡。
阿盈從善如流地抹干并無淚濕的臉頰,不好意思道:“讓將軍您見笑了。”
領頭妖不欲再多看她一眼,扭頭點兵,他知情勢緊急,當即便要召集瑯上留守此地的其他妖兵。
阿盈忙攔:“不用不用,他們已經(jīng)在路上了,情勢急于星火,你們相隔稍遠,再集結(jié)便是白費功夫,我一路過來,他們都先領命去了,就剩你們這最后一隊�!�
于是領頭妖不再多言,領兵便走。
望著他們的背影,阿盈不由無聲唏噓,唉!妖吶,總認為自己在戰(zhàn)局之中是能力挽狂瀾,至關重要的那一個,其實就算真的是戰(zhàn)事膠著,瑯上也也未必能想起他們這伙妖。這么笨,一刀一個,都不夠給刀磨出個豁口來的。
唉,好好活著,安守一隅不好么?
渾然不覺得自己這個把他們哄騙走的罪魁這般作想,真是很沒有道理。
領頭妖回過頭來,阿盈未有防備,嚇得一咽口水。
領頭妖并沒有發(fā)覺什么異樣,他回頭只是想交代阿盈:“既然少君殿下看重你,你便留守于此,不要回去送死了。記得在殿下再派兵過來之前,不得擅離此地,不得放人進去,更不能讓誰從里面出來。記住了嗎?”
阿盈乖乖地應了一聲:“哦�!�
她不舍地朝領頭妖和狗腿妖揮了揮手作別。
擅離職守的可不會是她,而是他們。
眼見著妖兵便要飛去不死都,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打殺之聲。
阿盈臉色頓變,疾步往后退,她尚未退到井邊,一路追殺她至此的妖兵卻已來到面前。
單純的守井妖們,對上牧化麾下的妖,皆是面面相覷。
牧化的妖兵言辭之間頗為自矜地報出了他們將軍的名號,趾高氣揚地叫他們把阿盈這個被通緝的奸細交出來。被阿盈挑撥了的守井妖們頓時目眥欲裂,兩伙妖很順利地便打了起來。
誰都以為對方是叛軍,自己打?qū)Ψ绞菫榱似脚眩菍ι倬钕卤M忠�;饸庠酱蛟酱螅瑑蛇叺难細⒓t了眼,誤會算是解釋不清楚了。
這時,兩邊的妖兵誰都沒有看到阿盈已悄悄地挪到了井邊。
阿盈回頭望了一眼,看著兩邊都很冤枉地就打得不可開交了的蠢妖們,她踩著井口,叉著腰,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蠢死了,真是一群只知打架拼命的莽妖,我逗你們頑呢!你們的少君還好好地坐在森羅王宮里找妹妹呢!方才所言皆是我胡扯的,爾等可真是好騙吶!我要去送死了,爾等有膽子就追下來��!”
說完,她再不管那些妖兵的反應,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井下。
青色微光忽現(xiàn),幽深的井轉(zhuǎn)眼之間便將她吞沒。
第106章
她討厭極了一無所知反被戲弄的滋味。
阿盈拖著一身傷逃到了無念九哭境第一淵,
這里還是沒有太大變化。
上一顆充作月亮的明珠上回來時被打碎了,如今天上又懸了一顆新的。
逃到此處,阿盈便不擔心流出的血會引來追兵,任一汩一汩的血從肩頭的焦腐爛肉中流出,
她躺在地上,
漸漸覺得身上的力氣正從這個好不了的傷口里流泄而去。
阿盈有一聲沒一聲地嚎道:
“龍女……
“龍女前輩……
“我快要死啦……
“前輩!要死啦,
再不來真死啦……
“死啦你就聽不到西王母的秘密啦……
“西王母的秘密呦!西王母她欺騙世人的秘密呦……
“……”
天上忽然砸下小山似的一大團東西,阿盈狼狽地翻身滾開,
堪堪躲過,
回頭看,
只見她方才躺的地方已被毫不留情地砸出了一個大坑。
阿盈四仰八叉地躺著,喘足了兩口氣,
咧著嘴笑:“兔仙豬……啊不是,兔仙使!咱們都是老朋友了,商量一下,
下回便不要再這般從天而降地相迎啦,咱們斯斯文文的,可不好么?”
舊年兒是只傻兔子,聽不懂她的話,
仍齜著兩顆門牙兇狠狠地,
只欲朝她撞去。
阿盈喟嘆一聲,仿佛認了命似的不再躲逃,仰躺著一動不動,
一雙眼平寧地望著天上的明珠,
含笑輕語:“瑤池的蓮花開了,
可惜這里見不到呀。”
“哼哧——哧!”
舊年兒凄慘慘地一聲叫喚,叫得阿盈都打了個顫兒,
原來是它的長耳朵被一雙冷白素手拽住了,整團兔子被拎著懸在半空。
不過若非這只天外飛來的手,阿盈此時怕是已被舊年兒踏成了一灘爛泥巴。
阿盈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作了個揖:“多謝龍女前輩援手,救晚輩于存亡之際,大恩大德感激涕零!”
龍女冷酷地睥睨向她:“說�!�
阿盈裝傻道:“說啥?”
龍女抿唇忍耐:“老賊婆的秘密�!�
阿盈兩眼一瞪,狀若茫然道:“前輩說的誰?”
龍女咬牙切齒地說:“西、王、母!”
“哦——”阿盈終于點了點頭,“晚輩曉得了,不過前輩如此直接,這教晚輩很不好辦呀……”
龍女瞇瞇眼:“你如此不惜命,本座也難辦吶。”
“若不能找到小師侄,則此生愧對師尊,愧對大師兄,區(qū)區(qū)性命,不惜也罷!”阿盈忽然大義凜然了起來。
龍女坐在舊年兒頭頂,出手如電,一把揪起阿盈的后領子,將她薅到了面前。
看了一會兒,她問道:“你是什么東西?”
阿盈還當龍女是在罵她,誰知龍女又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我還道是什么東西。”
阿盈像只雞崽子似的被拎著,腳不著地,實在難受得很,便一邊繃著腳背去夠,半晌,終于碰到了一團綿軟,一邊分出心思應付龍女。
聽到她的話,阿盈十分真誠地表達出了自己的茫然:“呃……�。渴裁礀|西?”
“說!你究竟從何而來?”龍女聲音驟然轉(zhuǎn)厲。
阿盈還想垂死掙扎一下:“我將前輩欲知之事實言相告,前輩又何苦追問于我……”
“萬魔窟,”龍女絲毫不為所動,“還是昆侖?”
阿盈悻悻垂頭,這時舊年兒哼唧一聲抽出耳朵,那團墊腳的綿軟沒了,她腳下一滑,幸賴后領子正被拎著,才沒有從半空摔倒。
尚未及松口氣,阿盈忽被一股大力摜到地上,滾出了數(shù)丈遠,又被凌空抓了回去。
“說!”龍女不耐煩地吼道。
“昆侖!”阿盈聲音更大地嚷了回去。
脖子一松,她又被丟回了地上。
阿盈齜牙咧嘴地捂著傷口從地上爬起來時,悄悄翻了個白眼,不由腹誹,真是個壞脾氣的臭龍婆!
“你的影子是假的,不……應當說你的形,為虛。賊禿山如今不是就剩個雪女,你是她的影子?”龍女若有所思地斜乜阿盈,不等阿盈回答,旋即又自己否了一句,“不對,若是大喚影術,豈會有破綻,豈能看穿形影……”
阿盈默默聽著,暗自驚訝——大喚影術雖是昆侖秘辛,但這臭龍婆老得算不清年紀,又與西王母陛下糾葛纏亂,知道了也不算多稀奇,但她避世此地無數(shù)歲月,卻連盈闕是雪女,是昆侖如今唯一的傳人都知道,真不知是何來頭。
龍女想了一會兒不得其解,干脆攏手罩于阿盈頭頂,靈力傾瀉而下籠罩其周身。
阿盈一動不敢動,好在龍女很快便收手回去,只聽她嗤笑道:“真是老賊婆養(yǎng)的小賊畜,一脈相承的蠢鈍,這半吊子的術法也配稱之大喚影術?”
阿盈耳朵微抖,滿臉欽佩地奉承道:“那自然是龍女前輩聰慧得舉世無雙,世無其二,比不得比不得!前輩德行廣淵,不如讓晚輩聽一聽真正的大喚影術該是何樣的?”
龍女冷哼一聲,心中對昆侖的教養(yǎng)更是輕蔑,但對阿盈的奉承卻很是受用,也不在乎滿足她這點小心思,將大喚影術的神妙之處款款道來:“施展大喚影術,影脫形身,賦靈得生,從此與形主別無二致,神魂如一,性靈如一,過往如一,來日如一�!�
阿盈愣了一下:“若不如一呢?”
她以為龍女會說,不如一就不是大喚影術,誰知龍女竟答說:“一生一靈,化之為二,若不如一,分出去的便是自己的命,斷的則是自己的運。”
阿盈問道:“神仙最不缺的就是命��?”
“不是短命,是薄命!不過……”龍女話音忽轉(zhuǎn),“大喚影術化影子為生靈,護命護運的法門就隱藏其中,若影與形主不同,就不是大喚影術。以燒命毀運為代價的豈能算是無上妙法,你當什么歪門邪道,都配冠以大喚影術之名么?”
“那就是說,只要修習的是大喚影術,就可避免創(chuàng)生有靈違背天道的反噬了?”阿盈試探地問道。
龍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等阿盈將快緊張得窒息過去前,終于開口道:“自然�!�
阿盈大喘一口氣,放下心來——西王母陛下傳給陸吾,陸吾又親口教給盈闕的神術焉能有假?西王母不就親自試過,她的影子在她應劫之后還能化解昆侖大劫,她們之間一生一死,可全然談不上什么來日如一,不也保得了昆侖萬萬年的安寧么。
必定是臭龍婆對大喚影術所知不深,道聽途說卻在自己面前強裝有見識,不然便是誤解了什么。
臭龍婆適才不是就脫口而出問了個萬魔窟么,怕是魔族亦有一種相似的法術,不然西王母的神術豈會與魔族牽扯上關系呢,臭龍婆年紀那般老了,說不準就是給記混淆了。
定是如此。
龍女輕飄飄地睨她一眼,問道:“你是修煉未成,便強行脫形化影了吧?”
阿盈回想盈闕初修大喚影術之時,尚覺良好,只是愈往下修煉,愈發(fā)覺得難以為繼,無奈之時,又得機緣,方才通權(quán)達變,不過也是殊途同歸,最終也不差多少。
阿盈含糊地答了句“算是算是”,不欲再在這件事情上多暴露什么,昆侖秘辛,怎能讓這臭龍婆探明了究竟。她又不傻!
為了遮掩過去,阿盈轉(zhuǎn)了話頭,拋出誘餌:“龍女前輩那般厭憎西王母,前輩若是知道她在這世上還留下了了不得的東西,會如何?”
龍女果然不再揪著冠了大喚影術之名的“歪門邪道”不放,甚至不等阿盈說完,便逼問道:“什么東西?”
“是個……沒有小師侄下落不能說的東西�!卑⒂χ餮恢沟募珙^,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你以為本座真就如此在意你這秘密?那老賊婆死都死了,留下什么又有何用�!�
“龍女前輩難道不想扒下她欺世盜名的假面目?”
“她若能氣活過來,再被本座氣死過去,本座便姑且聽一聽�!�
“呃……這自然是不能的�!�
阿盈仰天長嘆:“京沂啊,就當是我對不住你吧,我真沒法子啦,先走一步……”
她掏出一段玄綾,往歪脖子大樹上頭一掛,又回首巴巴地望了龍女一眼,龍女正悠然自得地支頤靜待她再把自己給掛上去。
阿盈:“……”
阿盈不想出去了再挨打,又得添新傷,只得自己動手來了結(jié)自己。
臨死前,阿盈想到,龍女真的對大喚影術也并非很了解,至少她似乎并不知道影子身死會回歸本位,新傷舊痕都會反噬到盈闕身上,不然她怎么都得親自動手千刀萬剮了自己嘛。
阿盈將細細的脖子往玄綾里一套,眼含著熱淚,便要從樹上往下跳……
“且慢!”遠方飛來一道模糊的身影。
阿盈猛地抱住了樹干,吹出一口氣將頸上的玄綾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