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自作孽
桃漾被他放在榻上,
沈婆子奉命走進(jìn)來,在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凈衣裙,見桃漾目光怔然,
只裹著絹巾環(huán)抱雙膝靠在榻邊,
低聲道:“姑娘,就要到亥時了,穿衣吧�!�
桃漾抬眸,看了眼她手中拿著的衣裙,淡聲道:“出去罷,
不用侍奉�!�
沈婆子‘誒’了聲,守在屏風(fēng)后。
桃漾擦干凈身上的水珠,
再攥干了發(fā),將一套藕荷色繡枝錦裙穿在身上,
簡單收拾,
抬步走出里間,
神色清淡對沈婆子道:“走吧。”
沈婆子聞言回身,將懷中抱著的氅衣上前給桃漾披在肩上:“天氣雖暖,可夜里還是涼的�!彼o桃漾系好系帶,一起出了營帳。
營帳外沒有馬車,
只有兩匹矯健的駿馬。
青翠正站在駿馬旁侯著。
桃漾停下步子,微微凝眉。
究竟是到了何種時候,竟是連馬車都不能用了——
青翠見她出來,牽了馬上前:“姑娘,你和我同騎一匹�!碧已鷮λh首,
正欲上馬,
沈婆子在身后喚住她,神色猶豫低聲道:“姑娘,
不去跟公子道聲別么?”
桃漾聞言側(cè)首看過來,夜色昏暗,營帳內(nèi)的明亮燭火透出,謝懷硯一襲墨色寬袍站在營帳門前,眸光淡淡看著她,桃漾與他相對一瞬,回身踩上馬鐙上了馬。
沈婆子本是要上前去扶,見她上馬的姿勢倒是嫻熟,收回抬起的手,踩蹬上了另一匹馬。
也是此時桃漾才知曉,原來青翠和沈婆子都是會武之人。
這些日子桃漾無心留意她們,只記得青翠在她身邊侍奉,一直寡言沉默,偶爾還會打碎些物件,顯得笨手笨腳,而沈婆子——明明當(dāng)初在船上時還被她用匕首傷了腿腳。
桃漾凝眉,朝著沈婆子看過去一眼。
她們策馬揚長而去,身后謝氏部曲將她們護(hù)送至鳳陽郡境內(nèi),再策馬回返。
桃漾看著謝氏部曲的身影再消失在暗夜中,低聲問青翠:“咱們?nèi)ツ膬�?”青翠駕馬時神色認(rèn)真,并未與桃漾說是去哪兒,只回:“姑娘若是疲倦就靠在我身上睡會兒�!�
青翠的馬兒雖趕的快,卻很穩(wěn),桃漾在她身前坐著,雖是身上酸痛疲倦,卻是絲毫未有困意,青翠一路策馬揚鞭,桃漾就在皎潔月色下,看著官道兩側(cè)行經(jīng)的山峰草木。
她們?nèi)サ牡胤绞情L陵郡,與鳳陽郡相連,過了鳳陽郡后不過再趕了一炷香的路,青翠就勒馬停在了一處山間別苑前。
馬不停蹄趕了三四個時辰的路,桃漾身上已累的不行,踩著腳蹬下馬一時腿有些軟,被青翠扶了一把,走進(jìn)這處別苑后,有仆人上前來引著她們?nèi)チ艘惶幥逖判≡骸?br />
里面都是清掃過的,已是后半夜,桃漾褪了身上的大氅就去上了榻。
翌日醒來,已是午后,她沒有什么胃口,簡單用了半碗粥后就出了院子,在這座別苑里四處走動,如今已是暮春,天氣暖融融的,花草一片繁盛。
她逛的累了,就在一處八角古亭下歇腳,獨自一人坐在那里出神,直到天色暗下去。
一連幾日,她都是這般,神色淡淡的,瑩白面頰上無喜無悲,沈婆子看著她這模樣,像極了寺廟里出了塵世的比丘尼,心中不由擔(dān)憂,就讓青翠找些書卷和女子都愛的首飾衣物來。
桃漾對這些也沒什么心思,實則,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再次費盡心思逃離么?
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所有的折騰,到頭來不過是徒勞一場。
她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每次都是滿懷期待的去擁有,去認(rèn)真的過好自己的生活,可到頭來不過虛空一場,既如此,她的期待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不想再擁有和失去了。
早在她被謝懷硯帶回軍營時,她就不想再逃了。
她什么都沒有,也再回不去了。
可她留下又要做什么呢?
一日又一日的磋磨著,內(nèi)心麻木空虛,像只無形的大手就要掐的她喘不過氣來。
這日,她閑逛時來到一處水榭,水榭的雕花木門是敞開著的,她抬步走進(jìn)去,看到了和墨園里相似的書籍與布置,她秀眉凝住,站在門前許久。
午時的日光很盛,正對著她有些刺眼,桃漾往前走進(jìn)幾步,看到水榭里敞開的窗牖前擱著副棋盤,上面的黑白二子還有條不紊的擺放著。
應(yīng)是主人還未對弈完就有了急事離開,這盤棋就一直留在這里。
她走上前去,垂眸觀著棋盤上的對弈,默上片刻,眼角余光無意間看到棋盤里側(cè)的檀木幾上擱著的一盒‘五石散’,她眸光怔滯許久,再微微抬起看過去。
纖白指節(jié)將裝有五石散的檀木盒拿在手中,再不愿放下。
她知道,士族中人常服五石散來尋求快感與愉悅,雖然知曉此物傷身卻依舊樂此不疲,她垂眸看著,烏黑眼睫輕輕顫了下,許久后,才出了這間水榭。
之后幾日,桃漾常來這里,一待就是大半日,用過五石散后再出去在別苑中行散,待身上的散行去,回到臥房沐浴后就上榻睡下。
四月初,清明這日,桃漾正在別苑后的桃樹林中走動,沈婆子做了些青團給她端來,溫聲道:“今兒是清明,姑娘應(yīng)是吃得慣這個。”
桃漾側(cè)首看了眼,隨手拿起一個,放在口中輕嚼,這時,青翠也走過來,神色卻是沉重,桃漾一早起身就未見她,淡聲問:“去哪了?”
青翠欲言又止,低聲回:“姑娘,公子,公子怕是兇多吉少——”
青翠這幾日一直打探著寧安郡那邊的戰(zhàn)事,這句話說出口后她再看桃漾一眼,繼續(xù)道:“咱們離開后,北朝軍越戰(zhàn)越勇,公子親自披甲上陣迎敵,可軍中將士大多是陳益的部下,再加上蕭子亭身經(jīng)百戰(zhàn),公子身上受了重傷,只好退到了寧安郡外三十里。”
“兩日前,在寧安郡外一處不知是敵軍還是我軍設(shè)計的巨大深坑中浴血奮戰(zhàn),全軍無一生還,鳳陽郡守趁夜帶兵前去,只見深坑之中,死尸層層疊疊,沒有盡數(shù)�!�
“周邊數(shù)里,煙霧彌漫,空蕩駭人,甚至林中連一只飛鳥都無。”
桃漾站在一棵開滿了粉紅花瓣的桃花樹前,手中還拿著那顆青團,垂眸默默的將它吃完,隨后再抬起眼眸來,看向沈婆子,問她:“有水嗎?”
沈婆子聞言‘啊’了聲,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去了附近古亭內(nèi)給她端了茶水來。
桃漾用了盞茶,在一棵生的粗壯卻矮小的歪脖子桃樹的枝干上坐下,春風(fēng)輕拂,將她滿頭如墨青絲拂起,吹散在片片桃花瓣中,她口中沒有一言,只是默默出著神。
沈婆子讓青翠留下,她去了水榭給她取軟墊來。
青翠就站在不遠(yuǎn)處守著,過上片刻,她見桃漾神色黯淡,走上前低聲問:“姑娘是在為公子傷心么?”
桃漾聞言眼皮輕抬,望著滿地被風(fēng)吹落的桃花瓣,她抬起纖白指節(jié),將風(fēng)送來的一片捻在手中,朱唇翕動,淡淡開口:“他自作孽,與我何干——”
第71章
為所欲為
青翠聽在耳中,
凝了凝眉,想要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桃漾在桃樹林里待了好幾個時辰后,起身再往水榭去,
沈婆子見她面色不大好,
就上前近些跟著她,站在水榭門外看到桃漾服用五石散時,瞬時驚的大駭。
沈婆子急忙走上前,神色凝緊‘哎呀’了聲:“姑娘啊,你怎么用起這個來了?”
沈婆子看到檀木盒里的五石散已被用了好些,
才明白過來,這些日子桃漾日日來此,
原來都是為了服用這個。
她深嘆一聲,先給桃漾添了杯茶,
再道:“這東西雖好卻傷身,
姑娘可不能再日日用了�!碧已鷽]有回她的話,
用過茶水后,就再走出水榭去行散。
沈婆子亦步亦趨的跟著,再不敢離得她太遠(yuǎn)。
天色已漸漸暗下,桃漾在別苑內(nèi)走了有一炷香的時辰后,
在別苑里的一處矮坡上坐下,她一下午都未有言語,沈婆子也在她身側(cè)坐著,低聲問她:“姑娘到底是想怎樣呢?”
“是想再回北朝么?”
沈婆子在北朝生活了十幾載,對那里有著很深的感情,
問出這句話時帶了幾許對桃漾的理解,
見桃漾依舊不回她,再苦口婆心道:“還是說姑娘想去別的地方?”
夜風(fēng)輕拂,
有些微涼,桃漾對她輕輕搖頭:“我哪都不想去�!�
沈婆子也是看不明白了,嘆氣道:“姑娘既哪都不愿去,又為何整日里和公子鬧呢,”沈婆子頓了頓:“我在北朝做首飾鋪子多年,相人無數(shù),也為人做過媒。”
“姑娘可有想過,和他對抗,給他找不痛快,到底是為了什么?”
“哪能這么為難自己。”
沈婆子一番話說完站起身,看桃漾行了這么長時間的散額間沁出細(xì)汗,將懷中一直抱著的氅衣給她披在肩上,再道:“離開軍營那夜,公子與老奴吩咐,若他沒能回來,姑娘想去哪兒,老奴只管帶著去便是�!�
“就算是要回北朝,也讓老奴帶著去,還讓老奴幫著姑娘把鋪子重新開起來。”
桃漾神色清淡,只默默聽著,未有什么情緒。
沈婆子在心里再嘆一聲,去了附近水榭端茶水,桃漾身上披著氅衣,雙臂環(huán)膝,垂首將下頜抵在膝彎,烏黑眸光望著遠(yuǎn)處群山,成群結(jié)隊的飛鳥在暗夜歸家——
她眼圈不由生熱,蓄滿的淚液憋疼了嗓子后再一沖而下。
她壓抑了太久,心間苦楚四溢,鉆進(jìn)四肢五骸——
那么努力的生活了這些年,她依舊什么都沒有。
在陽夏討好、乖巧了十幾年,也不過是可以被用來換謝斂前程的棋子,那里何曾真正是她的家,和桓恒相知相守定下親事,卻也依舊不能如愿。
她腦海中閃過了許多人,有庾子軒,有嫣兒妹妹,有謝夫人,甚至絲毫未有過記憶的母親也出現(xiàn)在眼前,她看著這些人一個個的出現(xiàn)再離去,從來都握不住。
到頭來,她身邊只有自己。
沈婆子端了茶水再回來時,遠(yuǎn)遠(yuǎn)的聽到她的啜泣聲,在暗夜里,那道單薄倩影蜷縮成一團,肩膀聳動,被月色拉出長長的影子。
之后的幾日,桃漾更癡迷于服用五石散,雖有時已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沈婆子和青翠也拿她沒辦法,就算是藏起來,最后也得再拿出,只好也就任由了她去。
夜里,桃漾回到臥房沐浴后,讓沈婆子在屋里點了安神香早早上了榻,臥房內(nèi)一片昏暗,她聞著安神香的氣息很快睡下。
依舊是做著那些夢。
自她來到這處別苑開始服用五石散后,夜間常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畫面,她以為是五石散讓她出現(xiàn)了幻覺,可又覺得,那些奇怪的畫面更像是夢境。
重陽佳節(jié),謝氏府中熱鬧成一片,一大群人都聚在謝老夫人的存玉堂,陪著謝老夫人說笑,桃漾是跟在謝老夫人身邊自幼到大侍奉的,自然就在謝老夫人身側(cè)待著。
待謝氏本家中人都問過安退去后,有別的士族中人前來問候老夫人,其中就有謝老夫人母家的侄子崔望。
早在去歲桃漾還未及笄時,崔望就把心思落在桃漾身上,當(dāng)時也與謝老夫人提起過,只是謝老夫人一口回絕了他,之后崔望再來,總要盯著桃漾瞧。
還不止一次的跟謝老夫人苦求,謝老夫人始終未松口。
此時,他的目光依舊是盯在桃漾身上,她已及笄,出落的更為亭亭玉立,溫婉可人,讓崔望看的心燥體熱,他再次與謝老夫人哀求時,謝老夫人忽然就改了口:“你既如此喜歡漾丫頭,讓她跟著你就是了�!�
崔望當(dāng)時大喜,哈哈笑出聲來,只是,站在謝老夫人身側(cè)的桃漾面色瞬時煞白,跪在謝老夫人面前說她不愿,謝老夫人看她一眼,只說是乏了,起身就回了屋內(nèi)歇下。
后來,桃漾才知曉,謝老夫人不知因何知曉了她的身世,知道她非謝瀾和桓馥所出,也非謝氏中人,才會改了口讓她跟著崔望。
可崔望已年過不惑,生的膀大腰圓,發(fā)妻前年離世,膝下有三子,嫡長子比桃漾還要再大上兩歲,她不愿嫁,急忙寫信回陽夏,可卻遲遲未收到回信。
那夜,她站在府中蓮池邊,久久的出神,一道沉穩(wěn)嗓音在她身后響起:“夜深了,桃漾妹妹一人在這里做什么?”桃漾聞言回過神,看到謝書易神色溫和的朝她走過來。
桃漾上前對他見禮,夜色中她嬌靨瑩白,眼圈紅了一片,謝書易看著她,嘆聲道:“桃漾妹妹是在因祖母為你定下的親事傷心?”
這些年在謝府中,謝書易對桃漾還不錯,他為人正直,寬厚待人,桃漾對他點了頭。
夜風(fēng)拂過,過上片刻,謝書易抬手摸了摸她的頭以示寬慰,嗓音沉穩(wěn)的讓人心安:“桃漾妹妹別憂心,這件事我來為妹妹做主,”他輕笑:“已是深秋,夜里涼,桃漾妹妹快回去歇吧�!�
待到第二日,崔望忽然離開了謝氏,謝老夫人也不再提將她嫁給崔望之事,只是,對她的態(tài)度越發(fā)冷淡。
桃漾感激謝書易幫她,前去與他道謝,謝書易當(dāng)時在謝氏家塾為族中子弟授課,很是忙碌,常常留下桃漾讓她幫忙,這樣來往了幾月后。
一日晚間,西山晚霞映照,謝書易送給了桃漾一本《詩經(jīng)》,與她溫聲道:“桃漾妹妹回了屋中翻開看看。”桃漾當(dāng)時只以為謝書易喜歡詩經(jīng),所以督促她也來看。
回到屋中翻開后才發(fā)現(xiàn),謝書易在書頁的不同位置圈出了一首詩,是對她的表白。
桃漾心中大驚,一連幾日都未再去見他,可同在謝府中,總有見面的時候,那日,湖中水榭內(nèi),謝書易神色認(rèn)真當(dāng)面與她道:“桃漾妹妹可是嫌我成過親,不愿做續(xù)弦?”
“既然你非我謝氏中人,回頭我讓謝瀾認(rèn)你為義女,我和桃漾妹妹的親事自然可成�!�
那時,謝書易的夫人已病弱離世,桃漾聽他這般說沒有當(dāng)即回他,之后,她深知自己如今的處境,她生母是奴籍,她若能嫁給謝書易,當(dāng)然是最好不過。
可不久后,過了年關(guān),謝書易要入建康為官,臨別時與桃漾道:“阿漾,此次我去建康走的急,成親之事待我在建康安置下來再商議�!�
他抬手溫柔的輕撫桃漾耳邊碎發(fā):“你放心,我已與懷硯言說,日后你就在他的墨園里待著,有他在,無論是祖母還是他人,都無法欺負(fù)你�!�
夜里起了風(fēng),將兩扇雕花木窗忽的吹開,窗外院中古樹的枝葉沙沙作響,把桃漾驚醒,她睜開雙眸,眸光怔怔望著床帳,許久才再闔上眼眸。
窗牖似是被人給合上,她再昏昏沉沉的睡下,在一片繁亂中,看到了謝懷硯。
他就坐在她的榻邊,一襲墨衣錦袍,神色很沉的看著她,他們眸光相視很久,桃漾啞聲開口:“怎么是你——”她就要再闔上眼眸去,他卻忽然傾身下來,按住她的手腕,朝她吻過來。
氣息冷沉,撬開她的唇齒,將她香舌含住,吻了許久。
他還是不夠,將她身上寢衣褪至腰間,在她身上為所欲為——
次日天光大亮?xí)r,桃漾睜開雙眸神色怔怔的躺在枕上,沈婆子走近為她掛起床帳,梳洗一番后用了早膳,桃漾抬步走出屋門時,院中的風(fēng)還未停。
用金銀繡線繡出仙鶴的衣袍在風(fēng)中拂動。
那道高大頎長身影坐在院中樹下,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拿起茶壺添茶,待茶水‘嚕嚕’的被添好,他神色溫和的抬眸朝她看過來,嗓音清潤:“醒了�!�
桃漾看他一眼,對于他出現(xiàn)在院中,神色間并無波動。
第72章
不饒她
“過來用盞茶�!敝x懷硯見她站在門前不動,
再開口道。
桃漾朝他走過去,剛要落座,就被他抬手一攬坐在了他長腿上,
謝懷硯斂眸看著她,
溫聲道:“看到我回來,就這么平靜么?”
桃漾抬眸看他,淡聲道:“你回來,不是早晚的事么�!蹦掀�,她再道:“我知道你不會死�!�
他這樣的人,
心思深沉,從來都只有他算計別人,
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就死了。
見謝懷硯眸光深邃看著她,桃漾再道:“所以,
你讓青翠和沈阿婆與我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