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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眼下此行目的達(dá)成,解決了今日之事,才后知后覺想起昨日之事——

    崔循手中還攥著她的把柄。

    蕭窈是在出門時遇著崔循的,微微側(cè)身,稍顯心虛地喚了聲:“崔少卿�!�

    崔循停住腳步,看向她。

    蕭窈沒什么底氣,對上崔循的目光后又錯開視線,低頭看著地面,小聲道:“我今晨有些煩心事,沖撞了少卿,多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她實在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來回反復(fù)的喜怒都寫在臉上。

    崔循莫名有些想嘆氣,但還是客氣而疏離道:“無妨�!�

    重光帝此番召他來祈年殿,是為治書御史呈上來的一封奏疏。

    奏疏上言及,當(dāng)下世家子弟間風(fēng)氣不正,成日耽于玩樂、不務(wù)正業(yè),宜著人整肅太學(xué),不致學(xué)宮空設(shè)。

    重光帝將奏疏給了崔循:“言辭雖犀利了些,但朕看著,這想法卻是難能可貴�!�

    崔循看過,倒也沒避諱:“實是如此�!�

    “只不過整肅太學(xué)說起來容易,若要真著手去做,怕是困難重重。須得延請當(dāng)世名師大儒坐鎮(zhèn),更要整肅規(guī)矩約束那些世家子弟……”重光帝打量著崔循的反應(yīng),徐徐道,“崔卿可愿自告奮勇?”

    此事不但難辦,更要緊的是得罪人。

    重光帝思來想去,最后也只能叫崔循來問,恐他推辭,便道:“若此事能成,今后每年察舉推選的名額,也可酌情劃分給太學(xué)些許�!�

    這樣的條件,可以說是極有分量了。

    崔循衡量片刻,躬身道:“圣上有命,臣自當(dāng)盡心竭力�!�

    重光帝道:“再有,謝三郎天資聰穎、博學(xué)廣聞,又師從松月居士,此事叫他從旁協(xié)助,想來能為你分擔(dān)些許�!�

    崔循垂首應(yīng)下。

    “那便去吧。”

    重光帝靠著憑幾喘了口氣,猶豫著是否要宣太醫(yī)來看看,再抬眼時,卻發(fā)現(xiàn)崔循竟還站在那里,似是有話要說。

    這很稀奇。

    因崔循并不是那種游移不定的性子,無論問他什么,總是對答如流,重光帝就沒見過他如現(xiàn)在這般明顯在猶豫的時候。

    重光帝疑惑:“崔卿是還有什么事要回稟?不必有顧忌,直言就是�!�

    “圣上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知曉,王閔橫死之事�!�

    “自然�!�

    王家昨日那樣大張旗鼓地押了許多人回府,鬧得雞飛狗跳,轉(zhuǎn)頭還告到了重光帝這里,要追究城中禁軍瀆職之罪。

    重光帝沒應(yīng),但還是耐心安撫了王家,說是等找到行兇之人再細(xì)論。

    崔王兩家本就是多年的交情,早年崔循的一位姑母嫁到了王家,也算是姻親。

    如今崔循提及此事,重光帝還以為是為王家說項,只道:“王家自己攬過此事,連廷尉都插不進(jìn)手,究竟如何處置,還是等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議吧�!�

    崔循應(yīng)了聲“是”,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書案一角的小碗上。

    青玉小碗,其中還余了些未曾飲盡的酪漿,有切得細(xì)碎的朹梅、果脯,是女郎們喜歡的熱飲。

    一見便知是誰留下的。

    他自己先提起王閔之事,最后卻又什么都沒再說,行禮告退了。

    第007章

    蕭窈來時匆忙而狼狽,離開時,無需開口,已經(jīng)有內(nèi)侍撐了傘將她一路送回去。

    而朝暉殿這邊,也得了葛榮來傳的旨意。

    蕭窈拂袖離去時,鐘媼就知道今日之事辦砸了。

    但宮中人盡皆知,重光帝性情和善,行事手段綿軟,鐘媼揣度著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大動肝火,興許是罰幾個月俸祿以示懲戒。

    及至聽了傳話,臉色青了又白,灰敗得厲害。

    她在宮中熬了這么些年資歷,如今卻徹底被掃了顏面,若是傳出去,今后自己的話還有多少人肯聽,可就說不準(zhǔn)了。

    “葛常侍,今日之事實是我做得不妥,但初衷也是為了公主好……”鐘媼沒了往日的游刃有余,攥了阿竺的手,將她拉到面前來,“我只是令人責(zé)打青禾,是她,是她辦事不力,才傷了公主玉體!”

    阿竺原就嚇得心神不寧,鐘媼又抓得極重,修剪得宜的指甲幾乎

    要掐進(jìn)肉里,疼的她眼淚都出來了。

    當(dāng)即也顧不得許多,連忙跪地叩首,痛哭流涕:“奴婢冤枉,奴婢也只是聽命行事啊……”

    “老奴是來傳圣上旨意,不是來斷官司的�!备饦s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冷笑了聲,“誰將公主視作柔弱可欺的女郎,犯上欺主,誰就該自食惡果�!�

    “掌司在宮中多年,如今就知情識趣些,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此事已經(jīng)不是她推脫責(zé)任,就能全身而退的了,鐘媼看明白這一點,終于咬牙切齒地松開了阿竺。

    “圣上寬仁,留了掌司的職。也望你感念皇恩,別想著做什么文章,若他日有什么損害公主清譽的流言蜚語傳出來……”

    葛榮臉上雖笑著,目光卻并不和善,尤其配上眼下那道疤,竟顯出幾分狠厲了。

    鐘媼被他道破心思,只覺遍體發(fā)寒,話都說不出來。

    葛榮吩咐道:“請鐘掌司回去�!�

    蕭窈回到朝暉殿時,此間安安靜靜,不復(fù)晨間劍拔弩張的架勢。

    鐘媼和她的親信女史們已經(jīng)不見蹤影,內(nèi)侍、宮女們得了旨意,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包裹,午前便要離開。

    葛榮道:“老奴已經(jīng)讓人去內(nèi)史司傳了話,送些忠心得力的侍從們過來,請公主親自過目挑選。”

    “還是您幫我掌掌眼吧。”蕭窈不甚在意道,“不過經(jīng)此一事,想來也翻不出什么浪了�!�

    鐘媼想殺雞儆猴給她立規(guī)矩時,應(yīng)當(dāng)沒有想到,最后自己成了那只被殺的雞,用來警示旁人。

    翠微迎上來,摸了摸她被雨水洇濕的衣袖:“我去煮姜湯……”

    “這么點細(xì)雨而已,犯不著喝什么姜湯�!笔採簡枺扒嗪棠兀俊�

    “青禾并無大礙,也上了藥,我見她疲累,便叫她先在自己房中歇下了。”翠微又看過蕭窈小臂上的傷,懊惱道,“是我反應(yīng)慢了。”

    “你挨這一下,總不及我來行之有效�!�

    蕭窈眉間微蹙,忍著疼笑道:“若是過會兒阿父再想罵我,興許叫他看看傷,就心軟了呢。”

    翠微一怔:“圣上為何要如此?”

    蕭窈咬了咬唇:“興許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她自然是盼著不要東窗事發(fā)的,但也沒抱多大指望。

    畢竟崔循此人,一看就是個恪守規(guī)矩的,今晨又被她沖撞,告狀時不添油加醋就是好的了。

    然而直至午后,朝暉殿新?lián)Q的侍從們都已經(jīng)拜過蕭窈,有條不紊地灑掃宮室,祈年殿那邊依舊沒人來傳話。

    倒是被鐘媼遣出宮的六安回來了。

    他回到朝暉殿,見宮人們都成了生面孔,便知道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及至聽翠微講了原委,氣道:“難怪今日一早,那老婦特地叫我出宮給班家送禮,原來是排了這么一出大戲,要將我支開�!�

    六安與翠微她們不同,他當(dāng)初隨著重光帝來的建鄴,從前在祈年殿侍奉,是蕭窈到了之后才到朝暉殿管事。

    若今晨他在,宮人們便不會那樣由著鐘媼支使了。

    “是奴才一時不察,叫公主受委屈了�!绷泊鬄榘脨�。

    “不怪你�!笔採喊戳税床淮笫娣纳ぷ�,隨口道,“你既去了班家,那位可曾說自己何時來?”

    六安點點頭:“明日便至�!�

    蕭窈坐得本就不端正,聞言,有氣無力地趴在了小幾上,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六安忍笑道:“公主不必?fù)?dān)憂。班大家聲名極佳,奴才今日也曾見了一面,冷眼旁觀,并非那等迂腐之人�!�

    蕭窈信他看人的本事。

    只是一想到鐘媼也大為推崇班氏,恨不得早早地將人請進(jìn)宮,一同調(diào)|教她,就又難免有些發(fā)怵。

    -

    第二日,這位傳聞中的“班大家”,班漪來了朝暉殿。

    她看起來不過三十余歲的年紀(jì)。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并無金飾珠翠,只一根綰發(fā)的玉簪,腰間系著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輕而緩。

    儀態(tài)優(yōu)美,目光沉靜,像是春風(fēng)吹不皺的深潭水。

    蕭窈不自覺的連呼吸都放輕了些,客客氣氣地問了好。

    “公主不必拘謹(jǐn),”班漪從袖中取出一錦盒,雙手予她,溫聲笑道,“圣上聘我為公主的女師,初次相見,我也為公主備了份薄禮�!�

    蕭窈愣了愣,又道了謝,這才打開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盒子。

    錦盒中,躺著一支鳳羽金釵。

    樣式還算精致,但并非什么貴重至極的稀罕物件。

    蕭窈看過,正要交由翠微收起來,班漪卻動手拿起了這根發(fā)簪。

    “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內(nèi)有玄機�!卑噤粜揲L的手指撫過簪身,向蕭窈展示,“公主看這里�!�

    “發(fā)簪中,可藏銀針�!�

    “只要按下此處機括,便可將銀針射出。”

    蕭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們那里也見過不少暗器,頭回知道,竟還有這樣精致的玩意。

    更令蕭窈驚詫的是,班漪竟會將此當(dāng)做禮物送她。

    難道不應(yīng)該是什么孤本、名畫嗎?

    班漪道:“昨日宮中內(nèi)侍來時,我向他問過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會說公主琴棋書畫都不大通,只言辭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時喜投壺、射箭。

    “我雖有許多藏書、金石拓片,但思來想去,應(yīng)當(dāng)還是送這個最為得宜�!卑噤魧⒔痿⒎帕嘶厝�,“是個還算精致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蕭窈已經(jīng)笑得眉眼彎彎了。

    她從來都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初見就對班漪印象極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來的功課學(xué)得也都還算認(rèn)真。

    幾日相處下來,她也逐漸意識到,班漪的確與鐘媼不同。

    鐘媼在時,若是她說錯、做錯什么,總會擰起眉頭,一板一眼地糾正,仿佛在教一個極不成器的學(xué)生,時時刻刻等著糾她的錯處。

    班漪并不會如此。

    無論她問出怎樣的問題,班漪的態(tài)度始終都很隨和,不會言辭鑿鑿地否定她,而是會掰開揉碎給她講明白了。

    這日,班漪講至“德容言功”。

    蕭窈揉搓著書冊一角,雖未曾開口,但不認(rèn)同的意思已經(jīng)寫在了臉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掃過書冊上那幾行,笑問:“公主可是有何異議?”

    “我,”蕭窈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開口道,“我只是想,學(xué)這些有什么用處呢?”

    班漪這些年教過不少女郎,也答過不少聞詢,但這樣新奇的問題還是頭一遭聽到。

    她倒并不以為忤,沉思片刻,緩緩道:“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既為女子修身,也為他日嫁后侍奉長輩、夫郎……”

    蕭窈幾乎已經(jīng)能想到她接下來如鐘媼如出一轍的說辭。

    班漪卻話鋒一轉(zhuǎn):“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這些確也派不上什么用場。”

    就好比陽羨長公主,無論是她招的那個贅婿還是外宅養(yǎng)的,自然誰都不敢跟她提這些。

    “可您要嫁入高門世家,那處境便如天下大多數(shù)女子一般了�!卑噤魢@了口氣,問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么?”

    蕭窈心中對此有模糊的概念,但并沒答,只靜靜聽著。

    “最要緊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結(jié)兩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著,自此之后兩家息息相關(guān),共享所擁有的資源與承擔(dān)的風(fēng)險。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間,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聲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賢名�!卑噤艨粗矍斑@個貌美動人、卻又天真不馴的小公主,柔聲道,“您的文辭如何?”

    蕭窈:“……”

    阿姐文辭極好,詞賦信手拈來,可她半點都沒學(xué)到,著實沒什么天賦。

    重光帝也是清楚這一點,才著人請了班漪,想借此給她添幾分“賢名”。

    “這世上,男子總有許多條路可以走,女子卻大都困于后宅之中,一生從父、從兄、從夫……”班漪合上書冊,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選,也是幸事�!�

    蕭窈啞口無言。

    心頭好似堵了團棉花,卻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請來為蕭窈授課,是住在宮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這天,她晨起陪著蕭窈臨了兩頁字,放了筆,這才告辭:“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課了,公

    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蕭窈揉捏著手腕,起身送她出門,頗為羨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見她眼巴巴的模樣看在眼里,想了想,停住腳步問道:“我家住處毗鄰平湖,如今梅花開得正好,正宜煮茶賞花,公主可愿同去?”

    蕭窈眼都亮了,連連點頭。

    有班漪作保陪同,重光帝自是無不應(yīng)的道理。

    蕭窈這次不必喬裝打扮。

    翠微還專程為她重梳發(fā)髻,上了妝,杏眼桃腮,唇上也抹了燕支。

    她肌膚本就生得雪白瑩潤,稍一裝扮,便顯得明艷動人,是個極美貌的女郎。

    因要出門的緣故,翹著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眼中也盈著滿滿的笑意。

    這樣鮮活而靈動的女郎總是招人喜歡,就連班漪都多看了兩眼,又覺著重光帝興許是多慮了。

    這樣的樣貌,哪家兒郎能不動心呢?

    班氏算不得名門望族,所住的宅院攏共二三十間屋舍,但收拾得很是雅致。白墻黛瓦,青石鋪地,精心侍弄的草木恰到好處點綴其中,相得益彰。

    而在平湖另一側(cè),是極為豪奢的一戶人家,遠(yuǎn)遠(yuǎn)看去院墻綿延,竟足足占據(jù)了一整條街。

    班漪循著她的目光看去,適時講解道:“那是謝家�!�

    謝家是真真正正的大族,蕭窈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記他家族譜時眼花繚亂的痛苦,到現(xiàn)在也沒能背完。

    印象最深的,是后來聽六安提起的軼事。

    說是謝家那位三郎,也就是與崔循并稱“雙璧”的謝昭,是謝公當(dāng)年流落在外的子嗣,后來才認(rèn)祖歸宗。

    如今是名正言順了,但當(dāng)初為著此事,生出的事端并不算少。

    謝夫人不悅,起初并不肯點頭應(yīng)允。

    但時下風(fēng)氣以貌取人,謝昭生得極為出眾,自幼天資聰穎、出口成章,又得松月居士青眼收為學(xué)生,帶在身邊指點教導(dǎo)。

    說是“芝蘭玉樹”,并不為過。

    最后謝翁親自發(fā)話,認(rèn)下了他,此事才終于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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