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東西真給了我,也是放在那里積灰的命。”蕭窈沒給崔韶再客套的機會,直接將連錯刀帶錦盒塞到了他懷中,“你既喜歡,就自己留著吧�!�
又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崔韶抱著錦盒站在原處,定定地看著她的身影遠去。
崔循忙完手中的事務(wù),姍姍來遲時,見著的便是自家五郎這么一副傻樣。
“為何還不入席?”
崔韶如夢初醒地回過神,對上自家長兄審視的目光,一時間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司射認得崔氏這位長公子,被他掃了眼,立時將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講了。
崔循想說什么,又暫且按下,示意他隨自己往宴廳去。
崔韶亦步亦趨跟上,試探著問道:“長兄,我想著,改日還是該還公主一份禮才是�!�
崔循原不想在此處多說什么。
但眼見崔韶不僅動心,甚至快要莫名其妙陷進去,不可自拔,他還是皺了眉,言簡意賅道:“你與公主,還是少來往為好�!�
崔韶下意識道:“為何?”
“不必明知故問�!贝扪沉怂谎邸�
崔韶少時,他那位放浪不羈的父親已經(jīng)削了頭發(fā),杳無音跡。長兄如父,在他這里并不只是一句托辭,而是的確如此。
他向來敬重這位長兄,平素的日常舉止也都有意無意地效仿,對崔循算得上是言聽計從。
而今心中雖難以認同,但婚姻大事本就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還沒膽量為此頂撞長兄,終于沉默下來。
第015章
宴廳早已布置妥當,軒敞明凈,富麗堂皇。
蕭窈來得略晚了些,受著一眾注視,不疾不徐穿行其中,在那個為她預(yù)留的空位落了座。
她到底擔著公主的名頭。
哪怕沒多少人將她放在眼里,王瀅先前更是出言擠兌,但在這種禮節(jié)上,還是無人敢明著僭越。
老夫人并未來此處,主位空置。
蕭窈居左,王瀅居右,兩人相對而坐。
只要一抬眼,就能將彼此的神情模樣看得清清楚楚。
輸了投壺后,王瀅自覺面上無光,看她的目光愈發(fā)談不上和善。
蕭窈已經(jīng)大致猜了七八成,強忍著,才沒為此翻她白眼,只低頭看長案上的菜色。
珍饈美饌流水似的端到面前,不同的菜色搭配著樣式各異的器皿,擺盤精致,賣相極佳。
蕭窈曾聽人提過,王公只一日在飲食上的花銷便逾萬錢,如今總算長了見識。
旁的女郎們閑談交際。
她一言不發(fā),專心致志地細嚼慢咽,算著還有多久能告辭走人。
滿堂熱鬧之際,一縷琴聲傳來,婉約悠長。
眾人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細細聽這琴音。
“應(yīng)是協(xié)律郎的琴,”陸西菱與謝盈初同坐,兩人顯然關(guān)系極好,親昵道,“盈初方才還同我提過,說是謝三郎今日為老夫人祝壽,特地攜了他那張‘觀山海’來呢�!�
立時有人捧場:“這琴貴重,尋�?墒且姸茧y得一見。”
“到底是王氏,豈是尋常人家能相提并論的?”
蕭窈旁觀,看著她們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的,將王四娘子哄得臉上又有了笑意,一時間竟不知該感慨她們太過熟練,還是王瀅好糊弄。
“這有什么?你們?nèi)粝肟�,叫人借來一觀就是�!�
王瀅回首吩咐了句,身側(cè)的侍女立時應(yīng)下來,出門傳話。
這張琴聲名在外,在場無人不知,但曾親眼見過的并不多,聞言不由得期待雀躍,議論紛紛。
蕭窈也以為自己能沾一沾王四娘子的光,看看這聞名天下的古琴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哪知過了會兒,那侍女臊眉耷眼回來,什么都沒帶。
王瀅
怔了怔,秀眉皺起:“琴呢?”
侍女深知自家娘子的脾性,小心翼翼開口道:“謝郎說,若是旁的什么,送予女郎們把玩也無妨。只是這琴是恩師所贈,實非玩物,還望四娘子見諒……”
她已經(jīng)竭盡可能將話說得委婉,但改不了謝昭回絕的本質(zhì)。
王瀅不是不知這琴珍貴,只是方才一時沖動,話都放出去了,不料謝昭竟真拂了她的臉面。
凝脂般白皙的臉頰霎時紅了。
廳中鴉雀無聲,安靜得仿佛掉根針都能聽到。
“多謝四娘子一番好意,不過我等沒這個眼福罷了�!标懳髁獯蚱七@尷尬的氣氛,話鋒一轉(zhuǎn),忽而向蕭窈道,“聽聞公主曾特地向協(xié)律郎討教琴藝,不知是否見過這琴呢?”
蕭窈口中的甜酒還沒咽下去,一臉茫然地看了回去。
既不明白這位陸六娘子為何突然禍水東引,把自己扯進這件事里?更不明白,她去大樂署聽個琴而已,怎么宮外的人都能一清二楚?
謝昭看起來不是那等轉(zhuǎn)頭說三道四的人。
至于崔循,雖說蕭窈看他不順眼,卻不覺得他有這個閑工夫。
蕭窈沒羞怯沒惱怒,咽了酒,反問道:“聽聞?不如陸娘子先告知于我,這是從何處聽聞的消息�!�
陸西菱接下來的話都想好了,卻不料蕭窈竟壓根沒接茬,反倒是她被蕭窈這樣直愣愣的問題噎得說不出話。
皇城的高墻并非密不透風,蕭窈的行蹤也不是什么秘密。
謝昭那日破天荒地彈了數(shù)曲,有心人稍一打聽,就知曉個中緣由,隨后便有流言蜚語傳開。
說是圣上欲與謝家結(jié)親,素來清高的謝三郎肯為公主破例,想來也是對公主有意。
只是這種流言只宜心照不宣。
哪怕王瀅必定知曉,陸西菱也不敢當著她的面說出口。
最后還是謝盈初打圓場,側(cè)身向蕭窈道:“這兩日是有些傳聞,西菱想是不經(jīng)意聽誰提起過,還望公主見諒�!�
她就坐在蕭窈下首,聲音輕輕柔柔,臉上帶著笑意。
對這樣的人,蕭窈是兇不起來的,語氣也放得和緩了些:“雖不知陸娘子為何有此一問,但令兄那張琴,我不曾見過�!�
“兄長素來愛惜‘觀山�!闶俏�,也是輕易不得見的�!敝x盈初試圖結(jié)束這場爭論,目光落在蕭窈佩戴的發(fā)簪上,輕聲細語道,“這支金嵌玉蝴蝶發(fā)簪做工精巧,式樣靈動,于公主十分相稱�!�
這轉(zhuǎn)折生硬得蕭窈險些沒反應(yīng)過來,干巴巴地笑了聲。
其他女郎們倒是心照不宣,再不提什么琴不琴的,聊起衣裳首飾來。
“要說起來,還是阿瀅這套頭面最為難得。這樣罕見的珠子,昔年東海國攏共也就那么幾十顆,宣帝珍愛孝惠皇后,令精工良匠制了首飾予她……”
說話這人,是王氏旁支的女郎,喚作王酈。
“孝惠皇后感念王氏有功,將這套頭面送予老夫人�!蓖踽B如數(shù)家珍道,“也就阿瀅得老夫人偏愛,少時一見喜歡上,略撒嬌兩句,便求得了�!�
她口中的“宣帝”,論及輩分是蕭窈的祖父。
但蕭窈就沒見過這位祖父幾面。
僅有的印象,便是少時每逢年節(jié)隨著阿父來建鄴朝拜,那個高高在上,卻又仿佛被十二琉冠冕與厚重朝服壓得喘不過氣的老人。
至于孝惠皇后,也就是陽羨長公主的生母,在蕭窈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仙逝,更是見都沒見過。
蕭窈的目光落在那支鳳凰銜珠釵上,隨著垂下的珠子搖搖晃晃。
初見王瀅時,她就被這珠釵吸引,多看了兩眼。只是那時并沒料到,此物還有這樣的來頭。
“公主未曾見過這樣的珍珠嗎?怎么自先前在祖母房中開始,就一直盯著看個不停?”王瀅抬手撫過鬢發(fā),頓了頓,又笑道,“也是,武陵那樣的地界,想是沒什么好東西�!�
蕭窈攏著琉璃盞的手微微收緊,只覺自己隨著班漪學(xué)了這些日子,確實是長進了——
若是在武陵那會兒,她已經(jīng)把杯中的酒潑到對面這張精致的臉上了。
宣帝那些個兒孫中,重光帝實在不算受重視的。
衣食自是無憂,但要說旁的,決計比不上建鄴這些士族驕奢的生活,她這話倒也沒說錯。
蕭窈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冷淡道:“見識短淺,四娘子見笑了。”
見她如此,王瀅心頭窩著的那股怒火倒是消散不少,同她那位族姐笑道:“倒沒那么容易,我當時也求了祖母兩日,才得了的�!�
“我還記得你喜歡極了,去哪都要帶著。那年往京口去時,走得匆忙,半路想起來這套首飾,還吵著要人回去取。”王酈含笑調(diào)侃道,“大兄實在拗不過,專程調(diào)了人回去……”
話說到一半,眼風掃到蕭窈的神色,愣了愣。
哪怕方才被當面嘲諷時,蕭窈的臉色都沒這么難看。
王瀅斜睨著她:“公主可是身體不適?叫人找醫(yī)師……”
“我問你,”蕭窈這回沒讓王瀅說完,毫不留情打斷了她,冷聲道,“那時遷往京口的車隊曾因王氏的緣故中途停駐,便是為此嗎?”
她說話的語氣很不客氣,像是質(zhì)問。
王瀅瞪大了眼,甚至沒來得及想她問的究竟是什么,已經(jīng)下意識回斥:“我王家的事情,何時輪得到旁人指手畫腳?公主隨班氏學(xué)了這么久,便是教你這般……”
這回話又沒說完。
蕭窈杯中的酒已經(jīng)迎面潑在臉上。
微甜的酒香霎時蔓延開。
王瀅自己一時竟沒能反應(yīng)過來,倒是身后的侍女驚叫了聲,撲上前替她擦拭鬢發(fā)、臉頰上的酒液。
周遭也炸開了鍋。
女郎們見過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但沒見過這樣動手的,何況對著的還是王氏最受寵愛的四娘子。
謝盈見蕭窈起身往王瀅案前去,想勸上一句,卻被陸西菱給拉住。
王瀅受如此羞辱,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眼圈卻是紅了:“你竟敢如此……”
“我原也想賓主盡歡,實在是,四娘子不給我這個機會�!笔採壕痈吲R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王瀅,微微俯身,將那支銜珠簪從她發(fā)上取了下來。
許是生了錯覺,珍珠奇異的光澤在日光的照射下,竟好似血色。
宴廳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仆役們半點沒敢耽擱,著急忙慌地去回了主子們。
最先來的是本就在隔壁宴飲的士族子弟們。
聽到這邊喧鬧的動靜時,王陵就已經(jīng)遣人來問,及至聽了回話,更是大吃一驚。
公主因一支發(fā)簪鬧起來,潑了四娘子酒。
這樣的消息任誰聽著都覺得離譜。
王陵稍一猶豫,看向崔循:“為表公允,還是勞琢玉隨我去看看吧�!�
崔循原本已經(jīng)打算告辭離席,卻不料還能有此事,王陵既開了口,他也只得應(yīng)下。
宴廳這邊,王瀅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
她有生以來就沒受過這樣大的委屈,一見自家兄長,撲進他懷中哽咽:“二兄可要為我做主……”
王陵向來拿這個小妹沒轍,見她哭得這樣慘,又是心疼又是無措,連忙低聲安撫。
崔循的目光從進門開始,就落在了蕭窈身上。
相較而言,她看起來正常極了,妝容精致,發(fā)絲都沒亂,半點不似受委屈的樣子。
崔循著意看了她的眼。眼圈沒紅,也沒任何懊惱、后悔的意思,大有“我就是做了就如何”的架勢。
像是不知自己此舉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后果。
旁人的提醒、勸告,在她那里都成了耳旁風。
宴廳中其他女郎大都受了驚,臉色煞白,斷斷續(xù)續(xù)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竟還真是仆役所說的那般。
陸六娘子攥著帕子,細聲道:“我們倒沒什么,只是四娘子,實在是無妄之災(zāi)�!�
此事牽涉自家,王陵現(xiàn)下并不好多說什么,只得又看向崔循:“琢玉,你看……”
崔循沉默片刻,緩緩道:“公主年少輕狂……”
“著人送她回宮,想來圣上自有決斷�!�
第016章
不該如此的。
蕭窈心中比誰都清楚,重光帝費了多少心思鋪這條路。
她應(yīng)該如阿父所期待的那樣,循規(guī)蹈矩,又或是忍氣吞聲,讓這場壽宴平穩(wěn)度過。
最好是什么都不要發(fā)生。
來此之前,蕭窈在祈年殿聽重光帝殷殷囑咐時,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
可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她本就不是什么性情溫順的人。
在潑了王瀅一臉酒,摔了珠釵后,周遭的貴女們大都臉色煞白地避開,像是以為她受什么刺激,撞邪了。
青禾也終于反應(yīng)過來,驚慌失措上前,緊緊地抱著她的手臂,聲音都在顫抖:“公主,公主……”
便是再怎么不經(jīng)世事,青禾也知道,此事決計不能善了。
蕭窈卻并沒慌,反倒莫名有些安心。
像是一直以來懸在她頭頂那柄劍終于落下,即便是頭破血流,今后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膽。
她想到王家人會來回護王瀅,只是沒想到,崔循竟也會摻和進來。
是了。
崔王兩家本就是姻親,崔循又是崔氏掌權(quán)的長公子,說話既有分量,又能顯得無私公允。
先前那些對她愛答不理,甚至有意排擠的貴女們,興許是被嚇著了,眼下都顯得通情達理而柔弱。
你一言我一語,錯處都落在了她身上,王瀅自是清清白白。
蕭窈沒辯駁,甚至想笑。
在聽了崔循那句“公主年少輕狂”后,到底還是沒忍住,冷笑了聲,拂袖離去。
行經(jīng)廊橋時,遇到了聞訊趕來的班漪。
宴廳里的鬧劇業(yè)已傳開,王老夫人為此動怒,班漪告了罪后,急匆匆趕來尋她。
班漪無論做什么,從來都是不慌不忙的,少有這樣情急失態(tài)的時候。
蕭窈腳步微頓,輕聲道:“這些時日,有勞夫人為我費心安排。是我不成器,對不住夫人。”
言畢,一步不停地離了這偌大的引仙園。
班漪怔了怔,見蕭窈神色有異,知眼下從她那里怕是問不出什么,便沒急著追趕,依舊往湖心島上去。
她擅于看人,這些時日相處下來,知曉蕭窈并非如傳言中那般蠻不講理。
王氏的仆役傳話時,將四娘子撇得干干凈凈,班漪卻幾乎可以斷準,這其中必定有什么被隱瞞起來的事情。
沒走多久,迎面遇到崔循。
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平素還要寡淡三分,已經(jīng)足夠叫人看出心情不佳,對于自小就被教導(dǎo)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崔循而言,并不常見。
班漪并未側(cè)身避讓,略一猶豫,出聲攔他:“宴廳之事,想必長公子已經(jīng)得知�!�
崔循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