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們對士族子弟心中有數(shù),縱真有不成器的,卻也?有如崔韶這?般家學(xué)淵博,撐得起場面的。又豈是那些卑賤出身?的寒門子弟學(xué)個一年半載,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來的試卷封了名?姓時,先是一愣,待到翻過幾份,發(fā)覺字跡竟規(guī)規(guī)整整仿佛并無?絲毫不同時,才變了臉色。
原本單憑字跡,都能認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攜并非難事。
桓維飲了口熱茶,看向?qū)?br />
面始終不動?如山的崔循,對上他沉靜的視線后,復(fù)又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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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撥弄著白瓷凈瓶中供著的那支紅梅,隨著風(fēng)雪愈緊,已經(jīng)聽不清正廳的低語,便?索性不再理會,只與班漪閑話。
百無?聊賴間,提及桓維:“桓氏這?位長?公?子,倒是個明事理之人�!�
班漪問:“何以見得?”
蕭窈便?將前事一一講了。
“桓氏這?位長?公?子常年居于荊州,我對其談不上了解。上回見,怕是還得追溯到昔年他與王大娘子議親,來建鄴之時�!卑噤舫烈鞯�,“他是大將軍最為看重的長?子,能如此,倒實在難得�!�
晏游在桓大將軍帳下數(shù)年,蕭窈對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長?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覺著稀罕。”
她后來也?曾想,興許是那日崔循了些什?么,所以桓維才“網(wǎng)開一面”�?山袢赵僖娀妇S,觀其態(tài)度,并不似因此緣故。
思來想去,只能當(dāng)他就是這?樣品性的人了。
“到王氏……”班漪頓了頓,輕聲道,“前幾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將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隨大娘子去荊州�!�
蕭窈已經(jīng)有段時日未曾聽聞王瀅的消息,怔了下:“為何?”
“四娘子損了樣貌,難以遮掩�!卑噤酎c到為止。
王瀅這?些年沒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連偶爾來一回建鄴的盧娘子都受過她的擠兌,更別旁人了。她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落到這?般地步,總疑心旁的女郎會在背后譏笑自己,連房門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著,先叫她離開此處,慢慢解了心結(jié),以免抑郁成疾。
蕭窈為此痛快過,但時過境遷,對王瀅便?只余漠然,聽過也?就罷了。
酒氣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班漪話,眼皮都要漸漸合上了。班漪含笑看著,放輕聲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蓋了絨毯。
及至正廳事罷,重光帝起駕回宮,蕭窈聽著動?靜方才轉(zhuǎn)醒。
此時賓客也?已經(jīng)陸續(xù)散去。蕭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傳了六安過來,問他:“此番考教?奪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聲道:“是顧氏郎他知曉這?結(jié)果并非公?主所愿,聲音不自覺放輕許多,混在風(fēng)聲中,幾乎聽不真切。
但蕭窈還是立時清醒過來。
蕭窈明白,世上并無?萬無?一失之事。興許管越溪太過緊張,又或是身?體不適,因而發(fā)揮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無?需急在一時,”班漪寬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實學(xué),再過一年半載,又有何妨?”
蕭窈怔了片刻,嘆道:“也?是�!�
只是在親自送走?班漪后,她想了又想,吩咐六安道:“去東配廳問季棠,叫他將今日諸學(xué)子所答試卷送來�!�
季棠是宮中內(nèi)侍,蕭窈問重光帝要了他與其他通文墨的內(nèi)侍來,吩咐他們最為規(guī)整的字跡抄錄答卷,以免閱卷之人能夠通過字跡辨認出來。
不多時,六安去而復(fù)返,回道:“崔少卿先一步要走?了那些答卷。”
第073章
堯莊擔(dān)任祭酒,
名義上全權(quán)掌管學(xué)宮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還是教學(xué),諸多?庶務(wù),大都由?屬官們商議、擬定,
最終報到崔循那里。
崔循真正意義上掌管著?學(xué)宮,
于情于理,
要走這?些答卷并沒什?么?問題。
正猶豫間,倒是管越溪先來求見。
蕭窈猜到他?為何而來,
嘆了口氣,
吩咐道:“請他?進來�!�
管越溪身?著?半新不舊的青衣,
身?形瘦削,
衣袖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興許是一路過?來未曾打傘的緣故,
肩上已被?洇濕,
蒼白的臉頰被?風(fēng)吹紅,
形容很是狼狽。
待他?進屋,
青禾連忙關(guān)?了門,將寒風(fēng)遮擋在外。
管越溪俯身?長揖,
低聲道:“小人無能,辜負了公主的信賴�!�
他?并非學(xué)宮記名學(xué)子,卻能破例參與這?場考教,自然明白蕭窈的用意。原也想著?必要奪魁,才能回報這?份恩德。
可偏偏事與愿違。
蕭窈擁著?暖和的手爐,
吩咐青禾斟茶給他?暖暖身?子,
這?才道:“此事于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
算不得什?么?。你亦不必因此沮喪自責(zé),
有真才實學(xué)在,總有嶄露頭角的一日。”
蕭窈對此結(jié)果?多?少是有些失落,
但并不會為此遷怒管越溪。
畢竟錯過?這?樣好的機會,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點不疼不癢的情緒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越溪卻并未因她的態(tài)度如釋重負,反而愈發(fā)恭謹:“小人必當(dāng)勉勵�!�
他?已然是勤勉至極的人,蕭窈每每去藏書樓,從未見他?有過?半分懈怠。聞言不由?唏噓,心下嘆了口氣,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應(yīng)保重身?體才是。”
管越溪并沒落座飲茶,道了聲“叨擾”,便退下了。
蕭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漸遠去,心中愈發(fā)不是滋味。覷著?漸漸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備車,明日我?要去見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試卷,也想問問,彼時席上究竟如何論斷,是否有何不妥之處。
原以為須得大費周章,回建鄴才能見到人,卻不料仆役回報,說是崔少卿今日并未離開學(xué)宮,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蕭窈愈發(fā)訝異。
雖不明白崔循為何破天荒歇在學(xué)宮,但于她而言卻方?便許多?,當(dāng)即便令人撐了傘,去官廨尋人。
向來冷清寂靜的玄同堂亮著?燭火,影影綽綽。
蕭窈攏著?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風(fēng)毛幾乎遮去半張臉,松風(fēng)卻還是立時認出她來,恭敬道:“見過?公主。”
“我?要見你家公子�!笔採翰铰奈赐!�
她與崔循之間實在不必見外,未等松風(fēng)回稟,徑直推門而入。
屋內(nèi)四下燃著?燈火,有風(fēng)涌入,搖曳顫動。蕭窈目光掃過?,落在了那扇絲絹屏風(fēng)上,愣了愣。
松風(fēng)結(jié)結(jié)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蕭窈:“……”
無需松風(fēng)提醒,她也能看得出來。燈火在屏風(fēng)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寬肩窄腰,雖看得并不真切,卻別有一番意趣。
蕭窈險些把?自己看紅臉。
正猶豫著?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經(jīng)從屏風(fēng)后繞出,猶自系著?系帶,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時想起來我?這?里?”
他?換了淺緗色的細麻禪衣,興許是出來得匆忙,衣襟還未曾攏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膚。
眼眸如點漆,映著?搖曳的燭火。
蕭窈只得站定了,視線游移不定,聲音也有些飄忽:“關(guān)?于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崔循看了眼門外昏暗的天色:“便這?般急切嗎?”
應(yīng)當(dāng)并非錯覺,蕭窈從這?平淡的聲音中聽出些許不滿。她回手關(guān)?上門,咳了聲,若無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時日未曾相見。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著?來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說出來的甜言蜜語不能盡信,卻還是低笑?了聲。
蕭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問他?:“你今日怎么?想起留在學(xué)宮?也不曾令人知會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問起,怕是壓根不會知曉。但這?緣由?只能藏在心里,若是當(dāng)真說出來,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兩?人對坐,崔循借燭火打量著?蕭窈明麗的面容,見她眉眼間已帶三分困意,極輕地嘆了口氣,“管越溪就當(dāng)真這?樣重要?明明已倦了,卻還惦記著?,要立時來我?這?里問詢�!�
蕭窈隨手端了茶盞,聽他?主動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險些嗆得說不出話。
她原本還想著先將人哄好,再徐徐問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語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聲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學(xué)足以拔得頭籌,今日考教是有何處不足,以致居于人后。”
“我亦不明白�!贝扪萌ニ浇堑乃疂n,姿態(tài)曖昧,語氣卻微妙,“你為何寧肯費盡
心思,投機取巧,也要為他?搭橋鋪路�!�
蕭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于我?,又何必舍近求遠?”崔循低聲道,“學(xué)宮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縱然要提拔寒門子弟,眼下也實在并非合適的時機……”
崔循很少會這樣長篇大論。蕭窈初時還以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聽著?聽著?覺出不對,與他?對視片刻,心中生出個近乎荒謬的揣測。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斷他?,難以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對于此次考較的結(jié)果?,蕭窈雖意外,但并不曾懷疑過?有人在背地里動手腳。因此事流程可以說是她一手操辦,環(huán)環(huán)相扣,自認并沒留下什?么?空子。
那些個士族縱使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如何會猜到她準備借此機會令管越溪揚名,橫加阻攔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確有這?個能耐。
“蕭窈,”崔循喚著?她的名字,盡可能放緩了聲音同她解釋,“你應(yīng)知道物?極必反,過?猶不及的道理。若當(dāng)真事成,縱然能令管越溪一時聲名大噪,可樹大招風(fēng)……”
蕭窈此時聽不進這?些大道理。
“你,”攥著?崔循的手逐漸收緊,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蕭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惡語相向,只重復(fù)道,“你做了什?么??”
崔循沉默片刻,開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為此自責(zé)不已,殊不知,自己從一開始就未曾真正獲得與人相比較的資格。
蕭窈難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簽桶之中多?了一支�!贝扪沽搜邸W园l(fā)現(xiàn)那一瞬,他?就意識到蕭窈是要做些什?么?,當(dāng)即令松風(fēng)吩咐下去,截斷了她后續(xù)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興許能勸下蕭窈,又興許能做得更加天、衣無縫些,令人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縱使不認,只要有心去查,總能剝繭抽絲查出真相。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故而認得很順遂。
他?也知蕭窈必然會為此動怒,故而哪怕腕上傳來尖銳的痛楚,染著?蔻丹的指甲幾乎已經(jīng)要嵌入骨肉中,依然未曾掙脫躲避。
只面不改色地看著?蕭窈,同她分辯:“若當(dāng)真如你所愿,管越溪今日奪魁,誠然是會聲名遠揚,入朝為官水到渠成。卻也狠狠拂了士族的顏面�!�
“他?們并沒你想得那樣大方?。”
“若真有人銜恨,磋磨管越溪,甚至于要了他?的命,你要不管不顧為他?伸張嗎?”
蕭窈正欲反駁。眼睫顫動,瞥見他?腕上被?自己抓出的印跡,倏地回過?神,驚慌失措地松了手。
她方?才既錯愕,又驚怒,情急之下手上失了輕重。而今再看只覺觸目驚心,難以想象崔循是如何一聲不響地忍下的。
“疼嗎?”蕭窈看著?仿佛洇出的血痕,一時也顧不得計較他?擅自做主的事情,著?急道,“你怎么?也不提醒……”
崔循道:“只要你能消氣,怎樣都好。”
他?著?單薄單衣,墨發(fā)披散,清雋的面容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竟透露著?股風(fēng)流意味。
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秾麗。
蕭窈便說不出話了。心中涌起的愧疚壓過?旁的情緒,她托著?崔循的手腕,輕輕吹了口氣。
倒像是安撫少不經(jīng)事的小孩子。
吹一吹,便不疼了。
崔循的神色因她這?有些幼稚的舉動變得溫和:“并沒什?么?事情,是管越溪能為你做,而我?不能的。與其?在他?身?上空費心思,不如還是多?看看我?……”
低緩的聲音在這?樣的雪夜之中像極了誘哄。蕭窈鼻端盈著?熟悉的香氣,感受著?自他?身?上傳來的熱度,欲言又止。
只是唇齒相依之前,心中那點別扭揮之不去,她還是問道:“若我?不曾覺察,你會主動告知我?此事嗎?”
崔循稍一沉默,答道:“自然�!�
話音剛落,低頭吻上蕭窈的唇舌,想要以親密無間的舉止,揭過?依稀存在的隔閡。
蕭窈有些佩服自己。
美色當(dāng)前,被?親得七葷八素,卻還是勉強尋出些理智。她攥著?崔循的衣袖,爭辯道:“你撒謊�!�
如果?未曾覺出不對,問到他?這?里,崔循并不會告知實情。她只會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也就過?去了。
歸根結(jié)底,崔循既不愛他?出身?的士族,也不會無緣無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門。
崔循喜愛她,是不假。
卻并不會愛屋及烏。
懷中攏著?的身?軀溫軟至極,她的目光卻恰恰相反。崔循指尖繞著?縷長發(fā),低聲道:“什?么?都不必想,無憂無慮,不也很好嗎?”
他?有足夠的能耐與把?握,為蕭窈撐起一片天地,風(fēng)雨不侵。她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煩憂,安心停駐,便再好不過?了。
“可我?不是養(yǎng)在籠中的鳥雀�!笔採悍瘩g。
崔循頓了頓,斟酌道:“你應(yīng)知,長公主系孝惠皇后所出,自幼養(yǎng)在宮中悉心教導(dǎo),身?后又有裴氏作倚仗,最后卻也只是別居陽羨�!�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蕭窈愣了愣,才褪去的紅暈又涌上臉頰,窘迫道:“我?是不如姑母那般聰慧……”
“我?并非此意�!贝扪⑽u頭,“只是想告訴你,時下男子困于出身?,女子更甚�!�
女郎們?nèi)绾�,是家世出�?、父兄握有的權(quán)利所賦予的,從古至今大都如此。若不然,王瀅這?樣的人在京都橫行跋扈,無人觸其?鋒芒,難道是因她足夠聰慧不成?
長公主移居陽羨,是明白宣帝去后,自己那些兄弟沒一個靠得住的,不若尋一桃花源不問世事。
時局如何,非一己之力所能更改。
各掃門前雪罷了。
蕭窈垂眼沉默好一會兒。在崔循以為她終于想通時,跽坐起身?,認真問道:“若今日你不在此處,我?得以如愿,令管越溪就此聲名大噪,入朝為官。再令晏游看顧,不使任何人有機會動他?,如何?”
“未有千日防賊之理�!�
蕭窈又問:“那若我?布置一場未遂的謀殺,再令人大張旗鼓調(diào)查,能否威懾別有用心之人,令他?們歇了心思?”
“有幾分可行,”崔循反問,“但若仍有人鋌而走險?”
蕭窈遲疑:“當(dāng)真會有人恨他?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