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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將死之人總是晦氣,

    別嚇著孩子們。”

    桓維面色難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

    勉強開口道:“您是他們的曾祖,

    素來疼惜他們,又如?何會怕?”

    著,

    親自招呼兒女?上前問安。

    桓翁看了好一會兒,忽而幽幽嘆了口氣。

    桓維立時關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這輩子醉生夢死,應有盡有,并沒什么不知足的……”桓翁松開他的手,“告訴你父親,凡事過猶不及,不若惜福,興許能長久些?。”

    罷似是倦了,又不耐煩起來,趕人離開。

    家中眾人習慣了他喜怒無常的性子,依言離去,并沒想到?這就是最后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長逝。

    仆役們第二日晨起發(fā)覺不對,立時傳了消息。

    家中早就預備著桓翁過身后的事宜,不多時,闔府上下縞素。

    如?此一來,原定于桓氏別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辦。倉促之下,由王旖牽頭,挪給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對這位家翁原就沒什么感情,還曾因與?蕭窈爭執(zhí)之事遭了通申飭,那夜回去后,當?即就令仆役用桃木水給一雙兒女?沐浴,除晦氣。

    又以交接秦淮宴為?由,只要?并非不得不出席的場合,大都避開。

    府中大辦喪儀,香燭燒紙氣息揮之不去,又請了僧人超度,念經(jīng)聲不絕于耳。

    王旖本就不勝其擾,及至知曉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頭爛額。

    “小郎昨日去靈堂磕頭,回來后,倒像是魘著了。夜間翻來覆去,口中著些?胡話,今晨一早便發(fā)起熱……”乳母跪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奴婢伺候數(shù)年,盡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實是不知這古怪病癥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煩聽她這些?,攏著幼子的手,催促道:“醫(yī)師呢?”

    “已來看過,也開了藥。”乳母道,“是受了驚嚇,須得慢慢調(diào)養(yǎng)……”

    王旖并不滿意這個回答,擰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養(yǎng)著的醫(yī)師過來診治。

    她看著滿臉通紅、喃喃自語的幼子,心疼得無以復加,親自將他抱在懷中,低聲哄著。

    又貼近些?,想聽聽他在些?什么。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緊了她的衣襟,似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仆役們面面相覷,王旖花容失色,顫聲哄道:“阿佑別怕、別怕,娘親在這里……”

    桓佑卻還是哭叫不休,屋中亂作一團。

    及至王家來的老醫(yī)師親至,診過脈,下的結(jié)論與?先?前那位一致,就連開的藥方也相差無幾。

    王旖只得暫且接受,吩咐仆役們煎藥。

    只是幾頓藥下去,桓佑的癥狀非但沒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連王旖這個親娘都認不出來,瑟縮著,像是嚇破了膽。

    桓維身為?長孫,既要?堂前守靈,也得應付上門來吊唁的賓客。

    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卻發(fā)覺房中多了個須發(fā)皆白的方士,總是哭鬧不休的桓佑竟安靜下來,呆呆躺在那里。

    “小郎君年紀小,三魂七魄不穩(wěn),便容易撞著些?尋常人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狈绞哭壑L須,從容道,“此丹雖能緩一時,可根源不解,只怕還會復發(fā)……”

    他這話得頭頭是道,桓維心存疑慮,王旖卻已信了大半。

    一來王翁在世?之時便篤信方士之術,昔年正?是聽一方士之語闔族南渡,才避開兵禍,有了后來幾十年的顯赫。

    正?因這個緣故,王家人或多或少總會信些。

    二來則是心中急切,便如?猶如?溺水之人撈著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著。

    “是因府中操辦喪事的緣故?”王旖一時也顧不得桓維在側(cè),自顧自道,“阿佑正?是去靈堂磕過頭,回來便不對勁的……”

    話里話外,皆是說桓翁之死晦氣。

    桓維深深看了她一眼?,礙于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沒什么。

    “非也�!狈绞繀s搖了搖頭,掐指道,“我觀府中所置靈堂在西,可沖撞小郎君的陰氣,卻是自東而來�!�

    罷,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過半敞的軒窗,只見?一樹石榴花開得正?好,艷紅如?火。

    桓維問道:“東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于眼?前,不若看得遠些?、再遠些?�!�

    “建鄴一直往東,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處……”乳母這幾日提心吊膽,只盼著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話到?一半,卻被王旖身側(cè)的親信婢女?打斷。

    “胡謅什么!”婢女?文香呵斥道,“此處何曾輪得到?你話!”

    乳母愣了愣,這才發(fā)覺兩位主子不知何時齊齊變了臉色,立時唯唯諾諾閉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顯蒼白,幾無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誕下這對雙生子時才來伺候的,對從前諸事全然不知,文香卻是貼身侍奉十余年,又豈會不明白個中緣由?

    她躬身上前,輕輕托起王旖的手腕,輕聲道:“夫人累了,不如?還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過神,望了眼?對面的桓維,隨即又挪開視線:“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兒的病勞您費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謝�!�

    “夫人笑了。我要?那些?個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辭,“貴人們何時想出緣由,令人尋我,再籌劃化解之法罷�!�

    桓維原本還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騙,想要?借機從中獲利的江湖騙子,見?此倒是信了幾分?,親自起身送了兩步。

    待人離去后,回看王旖:“你對此有何頭緒?”

    “就此往東,范圍何其廣泛,猶如?大海撈針,一時半會兒又哪里能想出個所以然呢?”文香攙扶著王旖,低眉順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這些?天日夜辛苦操勞的份上,也該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憊并非作偽。

    桓翁的喪儀、幼子的病癥令她幾乎沒有喘息的余地,精心策劃許久,本該大出風頭的秦淮宴也沒能出席,的的確確是身心俱疲。

    桓維稍作沉默,拂袖離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與?其他侍奉的仆役們退出去,向著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么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時竟顯出幾分?扭曲的猙獰來,咬牙道,“你得對�!�

    “一個早就埋黃土里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強安慰了自己。按理來,今夜原是要?同妯娌們到?一處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著孝服出門時天色已晚。

    仆役們挑燈引路,素白的經(jīng)幡、喪幡在夜風中影影綽綽,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誦經(jīng)聲傳來,令人不寒而栗。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著文香的手腕,陡然間,挑燈引路的侍女?竟驚叫起來。

    她倏地抬頭,只見?前頭竟憑空飄著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聲。

    仆役們雖不敢明目張膽議論,但背地里,小郎撞鬼以致哭鬧不止的消息早就傳開,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嚇得亂作一團。

    背后似有陰風襲來,王旖慌亂中回頭,卻見?遠處樹上似有白影懸掛。

    靈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東,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蕭容昔年身死處。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卻乍聞蕭容慘死時,做過兩日噩夢,隨后便再也沒為?此費過神。她想,蕭容膽敢勾引桓維,從她手中搶人,自然該死。

    她手上不曾沾過血,只是向表兄暗示兩句罷了,蕭容自己無能,怪得了誰?

    退一萬步來講,有王家在,誰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還是怕了。

    興許是幼子這些?時日哭鬧的病癥令她心焦,興許是方士白日所言令她惶恐,又興許是……

    哪怕嘴上不肯承認,心中卻還是隱隱覺察到?了自家行?將衰落。

    所以她再沒了往日的倨傲與?從容,也顧不得高門貴女?的儀態(tài),如?那些?卑賤的仆役一般,驚慌奔走。

    最后昏厥。

    -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桓氏長房母子撞邪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議論紛紛。

    流言一旦傳開,便注定真真假假。

    就譬如?蕭窈昔日與?王瀅起了爭執(zhí),沒多久,士族間已經(jīng)將她傳成字都不識、舉止粗俗的不堪形象。興許是“撞鬼”一事可添油加醋的地方太多,而今有關桓氏的流言蜚語還要?更甚一籌。

    有是桓翁在天有靈,對其怠慢喪儀不滿,故而懲治的;也有,恐怕是王旖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帶累無辜幼子……

    就連棲霞學宮,亦有將此當?作志怪故事一般議論的。

    相較之下,謝昭的講述就顯得尤為?客觀。他不疾不徐道:“桓翁靈柩業(yè)已下葬。我昨日登門拜訪,卻見?長房請了方士驅(qū)鬼,居所貼滿黃紙符箓,桓兄為?此焦頭爛額�!�

    罷,打量著蕭窈:“公主以為?如?何?”

    蕭窈今日來拜見?師父,適逢謝昭在此,便同坐喝茶閑談。她吹開茶水氤氳出的熱汽,反問道:“不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嗎?”

    謝昭笑道:“公主信鬼神之?”

    “我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緊的,眼?下看起來,王旖倒是信極了�!笔採涸局幌苍谙娜诊嫑霾瑁詈檬潜�(zhèn)過的,只是與?崔循同住,被他半哄半逼著改了些?,如?今偶爾也喝些?熱茶。

    茶水在唇齒間回甘,她眉目舒展,看了眼?天色,欲起身告辭。

    謝昭卻又開口道:“我有一事不明,只好向你請教�!�

    蕭窈便只好又坐定:“你只管問就是,不必見?外�!�

    “琢玉對管越溪可是有什么成見??”謝昭指尖輕捻,解釋道,“我叔父處缺一曹官,原想薦他過去任職,卻被琢玉壓下。”

    蕭窈微怔。

    她近來忙碌,不常來學宮,崔循更不會同她提及,以致對此全然不知。

    謝昭便道:“早些?時候琢玉到?學宮來時,適逢師父召集弟子論史,管越溪亦在其中。琢玉雖不曾評判,但我看著,他對管越溪所言并不認同,似是意見?相左……興許是因此緣故?”

    蕭窈眼?皮一跳,下意識追問:“那日所議,是劉侯事跡?”

    “正?是�!敝x昭微訝,“公主由何得知?是琢玉提及?”

    蕭窈:“……不。”

    崔循沒過,但她已經(jīng)能猜個差不離。

    她雖不常與?管越溪往來,但從前叫他為?自己抄書時,偶爾會談論幾句,能覺察到?兩人想法大都一致。

    想來是崔循在學宮聽了學子評議,并不認同管越溪之語,結(jié)果?轉(zhuǎn)頭與?她閑談,被她批判一通……

    難怪他當?初那般冷淡。

    又格外別扭。

    謝昭見?她一言難盡,便沒追問,只笑道:“看來公主是清楚個中緣由了�!�

    蕭窈卻又搖了搖頭。

    崔循并非氣量狹小之人,她并不認為?,他會因這點?事情刻意妨礙管越溪的仕途。

    這背后必然有旁的緣由。

    但事有輕重緩急,王家的事情還沒完,她同晏游借了個江湖朋友,卻也同崔循借了功夫了得的暗衛(wèi)。拿人手短,并不想冒著與?崔循起爭執(zhí)的風險,在此時問他。

    蕭窈為?自己的私心沉默片刻,起身道:“待過些?時日,我尋個機會問他�!�

    第084章

    撞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桓氏失了顏面,王氏也沒好?到哪去。

    誠然沒人?膽敢把那些難聽話傳到王老?夫人?耳中,但?她到了這把年紀,

    見得多了,

    又?豈會猜不到此事會惹出怎樣的非議?

    忍了兩日,

    見兒媳依舊沒能平息風波,索性遣了身?邊的老?仆前?去桓家探看。

    “大娘子實是病了,

    ”老?仆不敢用“瘋”這個字眼,

    只如?實描述道,

    “她躲著不肯出門,

    除卻?貼身?伺候的婢女與請來的方士,

    誰也不見。房中遍貼符箓,

    一見老?奴,

    便口口聲聲說著有鬼要害她……”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

    斥責道:“荒唐!”

    老?仆心下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道:“老?奴便只好?尋了大娘子身?邊的文香問?話。偏這丫頭支支吾吾的,

    倒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敢明說。因在桓家多有不便,故而先來回話,請您示下�!�

    老?夫人?沉了臉色,思忖片刻,

    吩咐道:“不能由著她這樣下去。你多帶些仆婦過?去,

    就說是我病了,要她回家侍疾�!�

    王旖這模樣,

    哪里是能侍疾的人??

    桓家心知肚明這是個借口,

    卻?也情愿王家接走?這個燙手山芋,由著她們灌了安眠的湯藥,

    將人?帶走?。

    王旖是王家小輩中頭一個女郎,縱不如?后來的四娘子那般養(yǎng)在身?側(cè),可對于這個孫女,老?夫人?也并非毫無?情分。

    哪怕怨她不爭氣,顏面掃地,但?真見著她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樣,卻?也不免心疼。

    藥效褪去后,王

    旖睜眼,未在床帳上見著熟悉的符箓,不免驚慌失措。文香連忙上前?喂了她一粒丹藥,低聲安撫道:“娘子莫怕。老?夫人?接了咱們回來,再沒什么東西能害你……”

    王旖怔了怔,循著文香指點的方向看去,這才見著一旁坐著的祖母。

    她這些年橫行跋扈,便是總以為,無?論惹出怎樣的禍事,家中都會為自己撐腰,沒有擺不平的禍端。當下倒像是見著救星一樣,也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便要赤足下床。

    “按下她�!崩�?夫人?硬起心腸吩咐仆婦,責問?道,“你到如?今這年紀,心中也該有些成算,如?何能落得這般地步?”

    王旖未曾受過?祖母這樣聲色俱厲的斥責,加之吃了丹藥腦子渾噩,當即愣在那里,六神無?主。

    王老?夫人?閉了閉眼,掃了眼攙扶著她的文香:“還?要我親自問?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過?,只好?跪倒在地,膝蓋磕在堅實的木板上,卻?半聲痛呼都沒敢出。深深地埋著頭,請罪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瞞,只是、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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