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獨子謝暉病逝后,謝夫人失了爭強好?勝的底氣,悲慟之下一病不起。
自那以后,蕭窈便再沒在任何筵席之上見過謝夫人,以致如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謝昭說的是誰。
遲疑道:“她為何如此?”
無論是昔日?秦淮宴上那個端莊容肅的謝夫人,還是為了向她借屈黎而?忍氣吞聲?低頭,強顏歡笑的謝夫人,都很難令蕭窈將?她與此事聯(lián)系起來。
謝昭稍一猶豫,輕描淡寫道:“許是思念長兄,悲痛太過,又聽了些捕風捉影的閑言碎語,竟疑心長兄之死與我有關(guān)……”
此事倒傷不了謝昭的根本?,卻?也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輕松。
畢竟謝夫人在禮法上總是他的“母親”,這?樣誅心的指控難以正經(jīng)澄清,無論怎么自證,也堵不了所有人的嘴。
恐怕總會有人暗暗揣測,謝暉之死是否與他有關(guān)。
蕭窈設身處地地想了想,不由替他感到為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干巴巴譴責道:“你可知此事是誰在背后指使……”
謝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神情無奈。
蕭窈沉默下來。
她莫名?領(lǐng)會了謝昭的意思,既覺著?這?沒來由得的揣測實在是無稽之談,但心中卻?又忍不住想,崔循的確是能做出這?樣事情的人。
崔循那日?曾問過,“誰向你搬弄是非?”
她自然不曾將?謝昭供出來,但崔循若有心,其實并不難查到她自何處得知。
退一步來說,便是真有誤會冤了謝昭,于他而?言難道會有什么損失嗎?兩人本?就因宿衛(wèi)軍的歸屬較勁,哪差這?點。
想明白這?其中的關(guān)系后,蕭窈便說不出反駁的話,欲言又止,看?向謝昭的目光中添了些許愧疚。
“公主不必如此,我并不懊悔�!敝x昭卻?笑了起來,“便是重來一回,我仍會如此,總不能看?你無知無覺地蒙在鼓中�!�
話音未落,被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
“卿卿。”
蕭窈偏過頭,見著?不遠處的崔循。
因天色晦暗,又隔著?朦朧細雨,不大能看?真切他的神情。但想也知道,他心中不會如表現(xiàn)出來的這?般平靜。
崔循淡淡瞥了眼謝昭,只向蕭窈道:“過來。”
謝昭卻?關(guān)切道:“風雨路滑,公主多加小心。”
便是再怎么遲鈍,蕭窈也覺出兩人之間暗暗較勁。
頗為無奈地看?了謝昭一眼,只覺他這?是因臉上這?道傷,偏要當?面再給崔循添堵。
謝昭垂眼,輕笑了聲?。
蕭窈還沒來得及挪動,崔循已?走過這?段路上前,攥了她的手腕,提醒道:“該回家去了。”
“好?�!�
蕭窈言簡意賅,結(jié)束了這?愈發(fā)微妙的氣氛。
兩人同行離宮,原本?是各有內(nèi)侍撐傘,崔循卻?親自接了那把油紙傘。六安會意退下,兩人并肩而?行。
沉默半路,崔循忽而?問道:“謝潮生又同你說什么?”
“沒什么要緊的……”蕭窈起初敷衍一句,想了想,又將?先前之事大略講了。抬眼看?著?崔循,徑直問道,“此事是你令人做的嗎?”
“看?路�!贝扪嵝押�,待蕭窈越過積水,才淡淡道,“他應得的�!�
蕭窈:“……”
既震驚于崔循的毫不遮掩,也難以想象,他是怎么在三兩日?的功夫狠狠擺了謝昭一道。
“謝夫人心中若無半分疑慮,便是聽了再多流言蜚語,也不會沖動行事。”崔循親手扶她上車,收了傘,“你又怎知,謝昭當?真不曾做過?”
蕭窈被問得語塞。
瞥見崔循肩上被雨水洇濕一片,愣了愣,看?向自己干干凈凈的衣裳,無聲?嘆了口氣。
就此揭過此事,不再多問。
這?樣的陰雨天極易惹出困意,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上車后便抱了手爐,蓋著?毛茸茸的毯子,原想著?睡上一路,卻?被崔循擾了清凈。
崔循握著?她的手,從指尖,到指縫間的軟肉,一寸寸摩挲。
他指尖覆著?的薄繭擦過細膩如凝脂的肌膚,力道很輕,卻?又格外不容忽視,拂過之處仿佛隱隱泛癢。
蕭窈困意仍在,并沒睜眼。
她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小痣,唯有再親近不過的人才會發(fā)覺。
崔循不知為何,極喜歡親吻此處,濡濕的舌尖舔過,令她渾身顫了下,終于還是睡不下去。
“不要,”蕭窈皺眉瞪了他一眼,控訴道,“……我很累�!�
前日?崔循休沐,纏了她不知多久,不知饜足,像是要將?先前分居兩處之時欠的悉數(shù)補回來一樣。
饒是蕭窈并不抵觸與他親密,到最后,也倍感折磨。
抹了藥,紅腫才消。
若再來一回,只要真要像話本?里被吸去精氣的書?生,半條命都要賠給他了。
崔循冷靜下來,自知那日?做的太過,如今由著?她指責也并無半分不悅,只低聲?道:“別?怕�!�
被他撈起腰肢置于書?案上,蕭窈很難不怕。
閉了閉眼,正要同他翻臉,卻?只覺溫熱的呼吸拂過最為私密之處。喉嚨發(fā)緊,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翻過春|宮,粗略看?過這?樣的畫,但從未想到會與崔循如此。
他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呢?
崔循也未曾想過,起初只是想取悅蕭窈。
但看?蕭窈整個人如琴弦般顫動不休,白瓷般的肌膚覆上粉釉,情動如枝頭怒放的花,心底那點生疏的情緒便蕩然無存。
他飲了口茶水,緩聲?道:“我喚你時,你卻?看?旁人�!�
蕭窈被快感沖刷得渾渾噩噩的腦子已?經(jīng)遲鈍許多,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個“旁人”指的是謝昭。
片刻失語后,顫聲?道:“誰讓你那樣,頤指氣使的�!�
崔循沉默片刻,握著?她的腳踝,低聲?道:“……我哄你�!�
蕭窈被歪曲了原意,總覺著?哪里不對,卻?又分不出心神反駁。
風雨如晦。
車廂之中仿佛成了與世隔絕的一片天地,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由著?自己的心意放縱、沉淪。
天荒地老?。
第095章
這場冬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月有余,
仍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于富貴人家?,倒算不得什?么。
有閑情雅致的,大可約上?友人煮酒賞雨;便是厭煩,
也可以安逸地待在燃著熏香的暖閣之中,
高枕無?憂。
但對于那些勉強維系生計的窮苦百姓而言,
就全然是場災難了。
與建鄴相比,浙東雨勢更甚,
已成災殃。
但遞上?來的奏疏大都還是例行公?事,
寫著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
須得費心翻看,
才能從?中搜尋到些許有用的消息。
蕭窈看得直皺眉,
冷笑道:“我就知道,
這些人指望不上?�!�
雖說早就對那些士族高官的行事有所?了解,
但真到此時,
才能意識到他們比預想?之中的還要更廢物?些。
她未曾驚擾重?光帝,又看過晏游處送來的書信,
一并交由秦彥他們商議,先梳理出個賑災救濟的章程。
蕭窈與崔循近來皆是一同離宮。
只是這日焦頭爛額,沒顧得上?時辰,愣是將他晾在那里空等了不知多久。
直至內(nèi)侍通傳,蕭窈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來,
看了眼窗外淫雨霏霏的昏暗天色,
合了公?文。
在偏殿議事的朝臣見著崔循,紛紛起身問候。
崔循頷首。及至見著簾后蕭窈,
這才道:“時辰不早,
宮門將落鑰。不若還是先散去,縱是有什?么事,
明日再議�!�
蕭窈道了聲“是”,叫內(nèi)侍們挑了燈,送秦彥等人離宮。
她自己則與崔循同行。
這時節(jié)的天已經(jīng)冷極,加之寒風斜雨,縱然嚴嚴實實地裹著大氅,懷中抱著手?爐,依舊覺著這風像是無?縫不入。
才出祈年?殿,只覺昏昏沉沉的腦子都被吹得清醒過來。
崔循借殿門懸著的燈火打量了眼,見她被風吹得鼻尖仿佛都紅了些,鬢發(fā)上?也沾了細密的雨水,不由得嘆了口氣。
想?問何必如此折騰,但知她不喜聽這些,嘆罷,也只是將傘向她那邊更傾了些。
正要走,卻只覺衣袖一緊。
“等等,”蕭窈牽了他衣袖一角,眨了眨眼,提議道,“今夜去朝暉殿歇息好?了�!�
朝暉殿是蕭窈從?前在宮中時的住所?,后來雖嫁到崔家?,此處卻一直為她留存著,并未荒置。
見崔循猶豫,她又解釋道:“就在不遠處,免了折騰�!�
崔循自然知道宮中各處居所?,只是覺著自己留宿在此,不大合乎禮數(shù)。但看著蕭窈眉眼間流露的倦意,還是應了下來。
滿打滿算,崔循只來過朝暉殿一回。
還得追溯到當初年?節(jié),他來為蕭窈講元日祭禮的章程,最后因蕭窈宿醉昏昏欲睡,氣得拂袖離去。
至于蕭窈的閨房,則全然一無?所?知。
婢女們四下點了燈,照出許久未曾有人住過的臥房。并無?太多富麗堂皇的陳設,也不如士族女郎們那般花團錦簇的精致,倒是博古架上?擺著不少雜七雜八的小物?件。
崔循的目光落在只機關(guān)木鳥身上?,觀其木質(zhì)光澤,應是有些年?頭,便向蕭窈道:“此物?倒也算精巧。是你?少時得的物?件嗎?”
蕭窈正卸釵環(huán)耳飾,回頭看了眼,隨口道:“忘了哪一年?,晏游有事爽約,后來賠禮道歉送的小玩意�!�
崔循:“……”
他近來常覺對蕭窈來建鄴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聽她講些少時的事情,得了這么一句后,淡淡垂了眼。
蕭窈揉捏著冰涼的耳垂,見他久久未言,這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一時無?奈一時想?笑。
正琢磨著要怎么岔開,崔循已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著才散下的長發(fā)。
蕭窈身上?的寒氣逐漸褪去,整個人也松散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么忍著厭煩,同他們打交道的?”
有些話術(shù)、事跡在她看來都覺著不可理喻,著實不知,崔循這樣一個頂頂聰明的人是怎么不厭蠢的。
崔循知她這是看奏疏看得不厭其煩,反問道:“若他們?nèi)巳私月敾凵?進,于你?而言,會?是好?事嗎?”
聰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雖看不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貨色,但與謝昭這種人相比,卻還是寧愿前者多些。
蕭窈沉默片刻,領(lǐng)會?到崔循話中的意思,一時無?言以對。
崔循又問:“你?想?做什?么?”
蕭窈三言兩語講了浙東受災之事,這回倒沒提晏游的名字,只嘆道:“便是秦彥他們籌劃得再怎么好?,一層層落實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后要耽誤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過她綢緞似的長發(fā):“你?很看重?此事�!�
蕭窈道:“我若一無?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曉,又豈能袖手?旁觀,當個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后仰,倚在崔循身上?,輕聲道,“你?若不曾忘,便該知道從前也曾有過這樣一場連綿不休的大雨。那時因在夏日,災情尤甚,水患之后甚至起了場疫病……”
□□不聊生,災情嚴重?處,積尸盈路。
天師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貧寒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斷然是沒有銀錢請醫(yī)問藥的,只有死路一條。這種時候,哪怕是隨手?畫就的一紙符箓,于他們而言也是無?論如何都要緊緊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僥幸生還的,便成了口口相傳的“神跡”。
信徒們逐漸聚集成眾,人愈多,膽愈壯。
自某處開始搶掠府衙、富戶,并將其生生焚死開始,壓抑太久的憤怒連帶著與日俱增的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發(fā)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時還曾叫家?仆設粥棚,救濟百姓,后來見時局徹底失控,便如浙東等地其他士族一般遷往建鄴。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輕或重?總有折損。
彼時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眾人不以為意時,就覺察形勢不對,多方游說,拉扯起京口軍。后又與桓大將軍合力鎮(zhèn)壓叛眾,殺天師道教主,尸身懸于城門示眾,才漸漸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復起。
崔循又豈會?忘記?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邊來的消息,最先浮現(xiàn)心頭的,亦是此事。
當年?那個裝神弄鬼的教主陳恩死后,信徒群龍無?首,如風沙四散。但他們只是散了,而非死絕了,那些曾經(jīng)哄得他們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見得蕩然無?存。
“我從?前替師父整理書稿,見他寫過,死人多處易起疫病。若這場災殃不能及時控制,他們絕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會?故態(tài)復萌,如野草瘋長……”蕭窈長嘆了口氣,“屆時豈非又要生靈涂炭?”
潛移默化中,蕭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經(jīng)與他越來越像。
崔循一時竟有些欣慰,只是在聽完她唏噓的最后一句后,卻又無?比真切地意識到,蕭窈與他是不一樣的。
他所?忌諱的不過是麻煩,是又生事端罷了。
“你?想?得不錯�!贝扪粍由裆�,“明日再召人議事,我亦來�!�
蕭窈的眼立時就亮了。
因崔循這么說,便不是準備只在那里當壁花聽半晌,是真會?幫著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