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火熄滅后,她親手拾整的骨灰。半灑半留后,她在自己隨身攜帶的香囊里留了一些,日日貼身帶著,也就權當父親還在自己身邊。若陵身上則掛了一只小香袋,朱氏親手制的,小巧玲瓏,繡工細致,穿了紅繩掛在他脖子上。再后來,她拿定了主意要讓朱氏帶著若陵離開時,去融了生母段氏留給自己的一支金釵,改打了一副小金鎖。若陵的脖子上,就又多了件東西。
那只釵剩下的零碎,換了銅鈿,被她悄悄放在了朱氏的包袱里。
她知道,母親在天有靈如果看到了這些,也定不會怪她融了她的遺物。
……漸漸的,若生的眼眶紅了。
四姑娘瞧見,慌了起來,輕聲喊她“三姐”,“你怎么了?”
她別過臉抹了抹眼角,笑說:“三叔的笛子吹得太好�!�
“爹爹,三姐夸你呢!”四姑娘聞言雀躍起來,趁著連三爺一曲將盡沖上前去,朗聲說道。
連三爺聽了大笑,搖搖頭說了兩句謙辭,便招呼若生過來,問:“阿九今兒個過來,是為了平州那樁事?”
一聽說起了正事,四姑娘就噤了聲,退開兩步自去庭中石桌前揀起一卷書,認認真真看了起來,并不跟在旁邊好奇多聽。
若生望了她一眼,見狀愈發(fā)感慨,三叔怎地將四堂妹教得這般穩(wěn)妥。
“三叔,”她思忖兩句,斂神收回視線,福了一福,同連三爺?shù)溃八闼闳兆�,去平州的那行人應當已有消息了�!敝皇茄巯逻不知道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連三爺點點頭,取出一封信給她:“半個時辰前才送到的,正巧你使了人說要來,我便沒讓人給你送去。”
若生謝過接了展開來看,一眼就看到上頭那行字寫著——暫無消息。
后頭寫著的,是他們如何找的,又分別找了哪些地方。
若生只粗略掃了一眼,蹙眉思索起來,雀奴的生父姓吳名亮,在平州有妻有子,雀奴自幼也是在平州長大的,但吳亮祖籍何處,是否平州本地人士,雀奴不知,她更不知。
此時距雀奴被賣也已過了兩年,吳亮一家是否還在平州委實說不好。興許在那大婦賣了雀奴之后,他們就舉家遷走了也保不齊。
她明白這件事不容易,看了信,心中雖然失望,卻并沒有絕望。
她低頭仔細又看起了信中他們已找過的地方。
這時,她聽見身旁傳來三叔溫和勸慰的聲音:“你也別急,我讓他們留在平州再打探一段時間,只要有過這么個人,就一定會有蛛絲馬跡可供追查。”
第022章
狹路
若生抬頭望去,但見三叔面上神色平靜,眉宇間自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東西在,不由得跟著平靜下來。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他,頷首應是后,又再次懇切謝過。
連三爺卻愣住了。
這可不像是他知道的那個連家三姑娘!
他狐疑地問了句:“說起來,阿九應當不曾去過平州一帶吧?”
連家的人手,多數(shù)分布在運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師,至于旁的地方卻是涉足不多。府里的主子上至云甄夫人,下至若生這一輩的孩子們,往常得了空閑若要出門游玩去的,也總是往這些地方去。連三爺仔細回憶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時去過平州。別說底下那幾個小的,就是他們自己,也幾乎不曾到過平州。
所以當若生先前提起這事時,他便已心生疑竇。
而今又見若生看著信連眉頭都看得皺了起來,且再三同自己恭謹?shù)乐x,不覺疑慮更甚,禁不住仔細詢問起來。
若生聽見問話的這一瞬間,心頭則是千回百轉,萬般掙扎。她想說真話,可真話哪里能說?她說編個謊話,可思來想去,也沒有好的法子將這件事敷衍過去。
正猶豫著,她聽見三叔又問了一句:“至于那姓吳的商人,你又是從何得知?”
雖說長輩們也不拘著她出門,但是她認得的人,也出不了京都范疇才是。連三爺困惑疑心,皆有道理。若生捏著指間的薄薄一張紙,微微垂眸,笑了起來,佯作滿不在意地說道:“我雖沒有去過平州府,可聽總是聽說過的�!�
“三叔,我同您說件事,您可不能告訴旁人�!彼а郏馕㈤W。
連三爺瞧著小姑娘家家一臉憋著話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沉吟片刻終于道:“是什么事?如果是要緊的大事,還是不能瞞了你爹跟你姑姑他們�!�
若生聽著就暗暗嘆氣,三叔怎么也不知順著她的小兒話語隨口哄上兩句,竟就這般嚴肅地說了這樣的話來。
但她原沒打算就此打住,也就暫且不管,只開口道:“我前些日子在段家聽人無意間說起的,說是有人早些年在平州遇見過一位姓吳名亮的富商。他身邊有個東夷來的舞姬生了個孩子,長了雙鴛鴦眼,一只藍一只黑,頗稀奇�!彼粕噘潎@了句,忽然扭捏起來,“三叔您也知道,我這人就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聽了后回頭連覺也睡不好,光念著了�!�
這話若換了別人來說,連三爺肯定得思量思量,可這話出自若生之口,他就信了。
這樣的事,的確是若生做得出來的。
而且她的外祖段家,祖輩據(jù)傳就是打從平州府來的,是以平州那邊還留了幾支旁系族人,偶爾也有上門來打秋風的。
若生偶爾也會去段家小住兩日,聽說些這樣的坊間趣事傳聞,并不奇怪。
連三爺相信了她的話,也就道:“既如此,那我回頭就讓人送消息過去,讓他們去打探那生了鴛鴦眼的孩子的下落,只分幾個人繼續(xù)找那商賈就是�!比绻苷业侥呛⒆�,就妥了;如果找不到,能找到吳亮,也是條線索。
連家人寵孩子寵得沒了邊,三爺也不例外。
既然覺得稀罕想親眼目睹一番,那就派人找到了讓她看一看就是。
連三爺就沒有繼續(xù)拿這事當回事,又同若生略說了兩句就笑著招呼了四姑娘宛青來,讓她陪著若生在三房好好轉悠轉悠。
四姑娘倒害羞起來,有些不敢。
若生就上前挽了她的胳膊,親親熱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揀了話來說。
小姑娘性子穩(wěn)妥,但終究年歲擺在那,隨著時間流逝,也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堂姐妹倆人唧唧喳喳說了好一會的話。
原本的生疏,似乎就慢慢地消失了。
又過兩刻鐘,若生告辭,四姑娘就依依不舍地將她送到了門口。若生就笑,說回頭得了空還來同她一塊玩,又請她來二房吃飯。三太太請的廚子,自己還沒用過就送給了明月堂,想必四姑娘也還沒機會嘗一嘗那廚子的手藝。
若生邀了兩回,四姑娘才點頭答應了。
二人這才在門前分別各自散去。
一出門,綠蕉迎了上來,請示若生可是回木犀苑去。若生略一想,搖了搖頭說:“暫且先不回去�!�
自從姑姑從西山回來,她就一直沒有出過千重園的大門。
若生跟她爹并朱氏三口人也只一塊去千重園用過一頓飯,除這以外,她并不常見到姑姑。
她前世實在是懶怠又沒眼色,識人不清,又不愿意多管事,最后連姑姑是怎么病倒的,怎么就一病不起再無回天之力的,她都鬧不清楚。她只記得,后來有很長一段日子,姑姑都不大愿意見人。
是以,趁著而今一切安好,她先多在千重園里走動走動也好。
然而誰知,她才同綠蕉走進千重園沒一會,就迎面遇上了個人。
春日的暖陽下,他身著白衣,逆光而行,眉目不清。若生卻嗅到了他身上的熏香氣味,一如記憶中那般熟悉,熟悉得叫她一顆心倏忽就沉了下去。
她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個夏天。
很久以前,漫漫炎夏,曾是她一年里最快樂的時節(jié)。
只因十三歲時,她也曾像今日這般在千重園中偶遇玉寅。
但今時還只是二月的天,那會卻正值盛夏。
她原不曾記掛在心上的少年,以一個莫測的姿態(tài)闖入了她的視線,就此成了一枚拔不掉的尖針。
是的,一枚針,一枚毒針。
玉寅他,是一枚卡在她骨頭縫隙里銹跡斑斑的針。生疼,卻怎么也拔不掉。
那一天,他站在池畔朝她伸出了手。
在他身后,一叢新蓮正搖曳生長,散發(fā)著柔弱又頑固的矛盾氣息。
她看見,他月白的外衫上池水斑駁,指間卻拈著一枝含苞待放的蓮花。
那一瞬間,她嘗到“相思”二字的滋味。
——甜的,甜得發(fā)膩。
然而如今她再回首去想那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想,皆只像個笑話。
幾年后,夏天就成了她最厭憎的季節(jié)。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五月,紅日當空,滴雨不下。巨大的太陽將最后一絲水汽耗盡,也終于耗盡了連家的氣數(shù)。
她沉默著,迎面而來的少年已慢慢到了近旁。
他彎腰見禮,口稱“三姑娘”,神態(tài)再恭敬不過。
若生有一剎那的失神,隨即慢條斯理地道:“你叫什么名?”
第023章
操心
似是不曾料到她會突然發(fā)問,玉寅顯然愣了愣。
不過轉瞬,他便笑著答道:“回三姑娘,夫人給小的賜名為玉寅。”
若生微微點了點頭,望著他唇畔那抹陌生中好像又隱隱夾雜著幾分熟悉意味的笑,漫然又問:“是哪里人士?”能當著面刨根問底,自然要問個透徹。
玉寅這回倒不曾遲疑,她話音剛落,他就將話給接上了,“小的是平州人士。”
“哦?那你是在平州長大的?”若生彎著嘴角,“倒是沒有半點平州口音�!闭f這話時,她的視線半分不離玉寅的那雙眼,仿佛這樣就能從里頭看出些她過去不曾注意過的東西來,然而站在對面微微躬身的少年眸中沒有絲毫波動。
“姑娘謬贊了,”他道,“小的自幼學的是京城官話,反而不大會說平州口音�!�
平州距離京城并不十分遠,但平州話同京城口音還是有些區(qū)別的。
若生生在京城長在京城,自然聽上去也就覺得分外明顯些。
她沒有從他話中聽出平州口音,他這般解釋,似乎也說得通。林家的根基到底還在京城,他如果是林家的家奴,雖則長在平州,但打小學的是京城話也是極有可能的。
若生就照舊只點了點頭。
然而內心里,她還存著疑慮,此番被云甄夫人從京城帶回來的人,若真出身林家,那這件事是否就同四叔四嬸脫不了干系?他們,又是不是真的就是林家養(yǎng)在平州別院里的家奴?
但不管她怎么想都記不清,前一世四房跟千重園走得近時,他們是否出過紕漏,露過馬腳。一晃眼幾年,她原先又不曾特地留心過,而今想要回憶起來,著實艱難。不過大抵是不曾的,所以才能瞞天過海,等到事發(fā)便已是無力回天。她一時間頗有些迷糊起來,滿腹心事惴惴難安,就沒了心情繼續(xù)盤問玉寅。
既是另有所圖進的連家,又豈是被她問上幾句話就能問出異樣來的。
她就擺了擺手,打發(fā)了玉寅下去。
候在邊上的少年得了話,卻并沒有急著離開。
他在等著她先行。
若生便多看了他一眼,看著春日暖陽下少年如畫般的眉目,看著他眼角的小痣,看著他微翹的唇角,輕笑了聲。
笑意現(xiàn)得快,去得也快。
她大步邁開越過他而去,眉眼在剎那間冷了下來。
綠蕉則依舊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倆人一前一后進了千重園深處。
云甄夫人正支使人擺了桌椅曬著日頭打牌,瞧見她就“咦”了聲,道:“怎地這會來了?”
姑侄二人往常就親近得很,云甄夫人說完緊接著又道:“也好,既來了,就陪著姑姑玩一把?”
若生自小在千重園里打轉,七八歲上下就在牌桌上不肯挪步,雖不算厲害的,也比尋常人強上許多。云甄夫人極喜歡她,偶爾得了空也會喊她來。故而若生聽到她如是問,也就立即笑著應了,自選了一方先行坐下。
云甄夫人看了一眼,卻突然淡聲吩咐坐在若生對面的人道:“玉真同三姑娘換個位子�!毖粤T看向若生,“財神爺今兒個坐南方,你就往那坐。”
若生聞言就樂,這是姑姑指著她贏錢呢。
她就起身換了座位,落座時忍不住看了眼玉真。
說是玉寅的親哥哥,但若生這般認不清人的,倒也不曾認錯過他們。
玉真說話的口氣,眼神,甚至于抬手間都充滿了輕佻意味。這是個不莊重的人。好在眼下這種日子,也用不了他多莊重。
若生只掃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在想,姑姑身邊的人林林總總總也有十來個,可能上這張牌桌的人卻并不多。
玉真,才進府多久?
姑姑身邊生得比玉真兄弟倆俊美的人,一貫也不缺,這二人究竟是憑借什么討了姑姑歡心?
可云甄夫人的面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她暗嘆口氣,看著人發(fā)牌。一桌四人,一人八張牌,剩下八張就放在桌子中央。她抓起自己跟前的牌,幾張索子,一張萬萬貫,并一張枝花,瞧著無甚興趣。
云甄夫人出了牌,是張文錢。
她伸手去桌子中間取牌,也是張文錢。
四人輪流出牌,取牌,轉眼就過了兩輪。若生明面上興致勃勃,可內里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得想個法子讓玉真兄弟倆在千重園里不能得勢才好,可這就得先弄明白姑姑究竟為何對他們另眼相待,委實不是容易的事。
不過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
那幾年身在煉獄中的日子,教會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待。
只要等對了,工夫自然就不會白費。只要活著,就有等到的那一日。
可惜的是,前世她沒能活到那一日。
若生手里出的牌漸漸亂了起來,惹得在座其余幾人都不禁狐疑地變了變神色。云甄夫人更是直接蹙起眉頭訝然說道:“怎么了這是,還不如你七歲那年頭一回上牌桌打的。”
若生臉皮一僵,再差也差不過那時才是,姑姑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
她訕訕然擱了手里的牌,道:“不打了不打了……”
云甄夫人也不惱,只讓人替了她,扭頭問:“瞧著像是有什么心事,同姑姑說一說?”
“我能有什么心事。”若生笑吟吟搖了搖頭。
云甄夫人“嗤”了聲,“難不成是為了那樁事?”
“什么事?”若生怔了怔。
云甄夫人低著頭看牌,指尖蔻丹紅灼似火,在牌間跳躍。她輕笑著說:“你爹前兒個才來見過我,說是想著你也該開始說親了,問我京里哪家的公子合適。這事,他沒知會你?”
“……”若生傻了眼。
云甄夫人面上笑意深了些:“成日里孩子似的,也難為他記掛著你的終身大事�!�
若生聞言嚇了一大跳,忙道:“他定是一時興起,您不必放在心上!”
京里頭的姑娘十五六成婚的多,十七八的也不少,更有早些的十三四便出了閣的,但議親之事,通常十二三就都開始張羅起來了。比較來比較去,花個一兩年,總不稀奇。待到定親,又要花費上年余來好好籌措婚事,一來二去,也就及笄了。
但前世長輩們開始提及她的婚事,并沒有這般早。
至于她爹是否在意這事,她更是一點也不知道。如今她跟她爹親近了許多,他動了心思操心她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姑姑只是笑著說:“好了,你也別怕,他還想多留你幾年,怎會這就巴不得你出閣?不過是想著要趁早尋摸起來,多看看罷了。”
若生苦笑,她上輩子沒經(jīng)歷過她爹插手這事,如今碰上了可還真是手足無措。
偏她爹那么個藏不住心事的人,這回竟也瞞得滴水不漏,一點也不曾透露給她。
也不知,他想找個什么樣的女婿……
若生記得,自己前世還真說過人家,頭一個說的就是昱王長孫少淵。嘉隆帝親口同姑姑提的這事,加上昱王年輕有為,母族也算得勢,不管怎么看都是她高攀了。哪怕只是做個側妃,也算連家的殊榮,何況彼時嘉隆帝提的可是正妃。但姑姑最終不曾應允,這件事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除此之外,似乎還說過一回,說的是段家大舅舅的次子,她的二表哥�?晒霉孟佣砀缟碜庸遣粔驈娊。浦醪唤L的,又兼本就不喜段家人,便想也沒想就拒了。
她自個兒,卻是從來也沒在意過這些事,而今回想起來,也只有零星片段,記不清了。
時至掌燈時分,她去明月堂用飯,還沒等站定,她爹就竄了過來,手里揚著張請柬,一把塞進她手中,笑瞇瞇說:“送到明月堂里來了�!�
若生一面展開來一面疑惑地道:“是什么?”
“是你舅母要辦春宴!”
若生已展開了請柬,略略看了一遍,“她春天要辦春宴,夏天要辦納涼宴,秋天要辦賞菊宴,冬天要辦賞雪宴,每逢生辰還要請客,到底圖的是什么?”她滿不在意地將請柬一合就要往邊上丟。有這閑工夫,她不如在家多陪她爹斗蛐蛐。
連二爺卻一把搶過,問:“你不想去?”
若生頷首:“不想�!�
連二爺就小聲嘟囔起來:“那是小祺的娘家……”
“您想我去?”若生聽到他說起亡母,不由嘆了聲。
連二爺就重重點頭。
若生沉吟著:“那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