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所以她說完這話,見若生不吭聲,段素云就忍不住多看了若生兩眼,眼中滿是不悅,像是在責備若生這般不知趣,得了人家稱贊的話也不知道謝。然而她哪里知道,若生眼下休說道謝了,便是讓她吱一聲,只怕她也張不開那個嘴。
她方才還惴惴著不敢肯定,這會卻是再肯定不過。
眼前的人,就是她記憶中的那一個。
剛才那一聲“阿九”,連話尾微微帶笑的音色都一模一樣。
她咬著牙,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來:“三表姐,這位姐姐是?”
段素云聞言,竟吃驚起來:“你竟不知她是誰?”
“我該知道嗎?”若生的眼神微微一變,看向了段素云。因生得嬌,這會杏眼圓睜,里頭滿是困惑,倒是再真不過。
段素云就面露無奈,搖了搖頭,一副你怎這般無知的樣子。
可若生絞盡腦汁,也不知對面站著的人是誰,她只知自己今次的確是頭一回看清楚這張臉,在這之前,她只聽過聲音,從未逢面。她的確不知,便只能依舊看著三表姐等她說明。
“休聽你表姐胡說八道,你我不曾見過,你不知我原就是對的�!闭驹诙嗡卦埔慌缘纳倥畢s搖著紈扇笑了起來,搖頭解釋道,“我是陸家的,因平素不常赴宴,所以你才沒有遇見過我。我正巧癡長你幾歲,便索性厚顏些,你若愿意便喚我一聲筠姐姐吧�!�
“陸家?”若生卻只聽到了最關鍵的兩個字,她喃喃自語著飛快思忖起來。能被三表姐這般主動結交的姑娘出身定不會太差,畢竟段家人骨子里流著的是利益二字,最得大舅舅疼愛的三表姐自然更不會被“養(yǎng)歪”。
好在京城姓陸的人家雖然不少,卻也不算多,其中家喻戶曉的更不過一戶。
想到了點上,若生的神色不覺漸漸異樣起來,她微微吸了口涼氣,“陸相?”
話音方落,對面站著的姑娘便言笑晏晏頷首道:“正是家父。”
第031章
往昔
若生眸光微閃。
怎么會是陸立展的女兒?
大胤當朝右相陸立展,膝下只得一兒一女,皆是早已亡故的正妻所出。然而他位高權重,在朝中說話頗為響亮,自身又甚有才氣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喪偶時年不過三十,才剛剛而立之年,京畿上下多的是人想要將女兒嫁于他續(xù)弦。
可陸立展直到現(xiàn)如今,也始終不曾再娶妻。
眾人皆道他是對亡妻情深似海,即便斯人已逝,也無法放下心懷,是以無法再續(xù)弦他人。
但是即便七八年過去了,仍有層出不窮的人期盼著能同陸相結親。再加上陸相的一兒一女年歲都漸漸大了,長女陸幼筠更是轉眼就到了及笄之齡,打起兒女親家主意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
陸家跟連家在京里應當都算是新貴,根基遠不如段家、蘇家之流站得穩(wěn)當,按理來說應當走得近些才是。
可若生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同陸幼筠絲毫沒有交集,陸家跟連家的關系好像也僅僅只是點頭之交,從未深入交好過。
思忖間,她聽見陸幼筠接著笑道:“阿九莫不是見過家父?”
“筠姐姐說笑,”若生搖了搖頭,亦彎起了眉眼,“我哪有機遇得見陸伯父�!�
她學著陸幼筠方才的從善如流,笑吟吟將原先稱呼的“陸相”改口成了“陸伯父”,然而隱在袖中的那只手卻禁不住握成了一個拳頭,指甲嵌入掌心皮肉,似疼似辣。
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來日若得機會重逢這些人,必能坦然面對。
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一切就都成了空。
心底里,她反反復復問著自己。
怎么會是她?怎么會是陸相陸立展的女兒?
玉寅他,又是如何同陸相的女兒走到一塊的?!
思緒雜亂,紛沓而至。
宣明二十一年,連家沒落,父親離她而去,從此天人兩隔。她同繼母朱氏并幼弟若陵被四叔驅出平康坊的祖宅,流落市井,輾轉求生。她一夜長大,再不復從前�;椟S銅鏡下的容顏依舊年輕嬌美,可她年不過十六,便已華發(fā)早生。
她猶記得,繼母初見她一頭青絲間夾雜著的數(shù)根銀白發(fā)絲時,潸然落下的眼淚。
可繼母又何嘗不是如此?
昔年還未滿二十五歲的她,短短數(shù)日便有如老嫗,鬢已星星也。饒是若陵,也似乎長大了些。
那時她站在破敗的小院一角里想,事情斷不會再壞下去了。她會代替父親教養(yǎng)若陵,照顧朱氏,會如他過去期盼的那樣變成一個孝順的孩子,一個可親的長姐。
綠蕉彼時也還好好的活著。
忠心耿耿,跟在她們身邊,不離也不棄。
若陵很喜歡她,總纏著喊綠蕉姐姐,任綠蕉怎么說您是主子,不能喊奴婢為姐姐,他就是不聽。
若生偶然聽見兩回,心下反倒高興,都到了這個時候哪里還需要講究什么主仆?她便琢磨著不如讓朱氏認了綠蕉為義女……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四叔卻派人來尋她了。
他前腳才將她們趕出了平康坊,后腳就巴巴地來找她回去。
回去做什么?
來人咧著嘴笑,四爺尋了門好親事,特地吩咐小的來恭請三姑娘回去。
好親事?
打扮打扮送去給人做妾!可真真是天大的一門好親!
綠蕉氣極,那么個好脾氣的人,當場就啐了那人一口,擋在她面前罵道:“與人做妾算是結的哪門子親?呸!他不要臉,姑娘可還是要的!”
可話音還吊在那,一把劍就洞穿了綠蕉的心口。
朱氏尖叫,捂著若陵的眼睛瑟瑟發(fā)抖。
若生兩耳卻是“嗡——”的一聲,再聽不見旁的了。
她往前沖,想要扶住綠蕉,可綠蕉卻先她一步倒在了地上。
那血啊,淙淙地流。
若生從來也沒見過這么多的血,不管她怎么捂都捂不住,沿著她的指縫拼命地往外淌,滾燙滾燙的,像是要把她按在綠蕉心口上的手都給燙熟了。綠蕉的身子卻越來越冷,終于冷成了一塊冰。
盛夏的風熱騰騰的。
綠蕉卻再也暖不回來了。
她至今都還記得,那一日被四叔派來的人,手持染血的長劍,瞇著眼睛笑得猥瑣無恥極了。
那個男人,叫老吳。
個子不高,眼睛很小,尖嘴猴腮活像是陰溝里的老鼠。
可明明恨極,她卻還是記不住他的具體樣貌。
但若生知道,終有一日,她會用那把他殺了綠蕉的劍殺了他償命!
然而那個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能殺了綠蕉,也就能殺了朱氏跟若陵。她死不足惜,可繼母還那么年輕,弟弟還那般年幼,怎么能因了這些事命喪于此?
她知道,依四叔的性子,即便如今心滿意足得了她的應允,用不了多久就會反悔再起殺心,對朱氏母子下毒手。
可她還是得先答應下來。
唯有這樣,才能同四叔虛與委蛇,才能為朱氏母子求得一線生機。
她放開了綠蕉已經涼透的身子,擋在了繼母跟弱弟身前,用沾著黏膩鮮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直指著朱氏的劍,點頭道:“回去告訴四叔,我答應,但要給我三天時間�!�
朱氏就站在她身后,聞言大驚失色,連怕也忘了,匆匆就要上前不準她答應下去。
淚水沿著面頰滑落于唇畔,又咸又澀。
若生用空著的另一只手及時握住了繼母的手,緊緊握住。
朱氏對她的意思了然于心,登時面色慘白,淚落如珠。
瘦皮猴似的老吳提著劍,卻只皺眉不滿,“四爺說過三姑娘定然會討價還價,還真是果不其然。對不住了姑娘,四爺說了,最多一日,半個時辰也不得再多!”
若生早料到會這樣,面無表情地繼續(xù)點頭:“那就一日。”
老吳齜著牙花子笑了笑,扭頭走了。
小院外,卻必然還有人看著。
她們身上沒有銀子,走不遠,四叔并沒有花多久就找到了她們。
事已至此,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
朱氏卻哭著不肯她去,只道還有一日,逃吧。
可這一日,是用來讓她們母子想法子逃的,若她也跟著一道,必然逃不走。若生心知肚明,又知她不愿意丟下自己,便只得狠下心腸說了一通難聽的話激她走。
朱氏揚手,打了她一巴掌。
若陵坐在冷炕上被嚇得哇哇大哭。
朱氏哆嗦著,也哭,說傻丫頭,咱們就是一塊死了也不能叫你去給人做妾啊!
三個人哭著哭著抱作了一團。
可她不應,弟弟怎么辦?好歹是她爹的最后一點骨血,總要留點香火的。
她融了生母遺物,尋個老匠人手藝粗糙地打了小金鎖給若陵,又匆匆忙忙葬了綠蕉,一天過得委實太快了。她殫精竭慮,算計起了四叔的心思,想盡法子讓繼母帶著幼弟離開,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至于四叔要將她送給誰,她根本毫不在意。
樹倒猢猻散,連家一落魄,往日巴結著的人就都換了臉開始落井下石。
四叔想巴結的人,就顯得太多了。
她上了青布小轎,顛顛被人抬著出去。一步兩步,她輕聲念著,從發(fā)上拔下一支銀簪來�?招牡�,裝了砒霜。老銀匠的手藝委實太糙,可東西到底裝得嚴實。
似是轉過了個彎。
她抬手準備服下,轎子卻突然停了。簾子一掀,沖進來幾個人,三兩下就將她拽了出去,手中銀簪“叮當”落地。
后頸劇烈一疼,眼前便黑作一團。等到她睜開眼,人已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聽見有道陌生的女聲在喊她,“阿九�!�
她吃力地仰起頭,瞧見的那個居高臨下站著的人,面上卻蒙著細紗,看不清模樣�?筛糁喣�,她也能感覺到那后面熾熱的眼神。
近半載,她幾乎隔幾日就能見到這樣的眼神一次。
可那張臉,她從沒看見過。
所以她只記得聲音。
然而時至今日,她才知道,那從陌生變得熟悉,又從熟悉鏤刻進她骨子里的聲音,正是出自眼前的陸幼筠之口。
第032章
記憶深處
聲嬌音柔,聽著渾似老天爺派來救她的一般。
后頸疼痛難耐,眼皮沉重,她艱難地仰起頭望著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那面紗,白雪一般,那樣干凈又純粹。然而朦朧的視線尚且來不及變得清晰,眼前的人已然嬌聲笑了起來,當著她的面漫然吩咐下去,“給我取條鞭子來。”
黑漆漆的一條,也不知是什么制的,一旦觸及皮肉,便是血紅一片,皮開肉綻。
鞭子舞得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殘影。
若生甚至直到如今都還記得自己想躲卻不論如何也躲不開分毫時,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驚惶。
她怎能不慌,莫名其妙就被人擄了來用鞭子抽打,疼得暈過去便被用冰水兜頭潑醒,一下下似乎沒有盡頭。四叔命人帶她回府,為的是送她與人為妾,這事不該有假。局勢早就到了沒有轉圜余地的時候,他如果圖的是旁的,也根本不必瞞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誰?
這件事同四叔有沒有干系?
她皆不知。
呼喝也好,喊叫也罷,直至嘶聲力竭,在場的人也只視她為死物。
漸漸的,身上的傷口多了,麻木了,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了,只剩下些辣,鉆人心。她亦如那些傷口般,麻木起來,情不自禁地暗暗想著,左右都是要死的,自己了斷與被別人了斷,終究都還是殊途同歸。
于是,再掙扎、抗爭,皆仿佛沒有任何意義。她便不動,咬緊了牙關生生受著。這是連家人最后的骨氣,她不能哭著哀嚎著求饒而終。
但是她竟沒有死!
明明揮著鞭子的人都已氣喘吁吁換了人動手,明明她已幾次三番暈死過去,明明渾身上下都已遍體鱗傷,可她直到最后都還活著。若生從不知道,原來人的一口氣竟然能漫長到這個地步。茍延殘喘,求死不得,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最后一次醒來時,她穿著干凈的衣裳。
身上的傷口不知何時被敷了藥,就連口中都還殘留著些微米粥帶來的淡淡甜味。
屋子里卻是黑魆魆的。
她動了動手腕,僵的,被牢牢捆縛在身前。再動動腳,同樣被捆著。也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像只端午時節(jié)的粽子,沒有一點能動彈的余地。她只能大睜著眼睛在目所能及之處胡亂掃視,然而四處空蕩不見一星東西或是人。
那人知道,她逃不掉。
就像是四叔一般,當時也覺得她逃不掉。
但那時她雖怕卻沒有怕成而今這般,因為那會她心中有數(shù),若求死饒是四叔再厲害也攔不住她�?墒碌饺缃�,她竟連求死也沒有法門了!
從此,折磨、醫(yī)治、復折磨。
她還活著,卻越活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
頭一個月,主事的那個女子來得很勤。似拿她當個新鮮玩物,變著花樣折騰她,拿炭火烙印、拿蛇來咬、拿刀來剮肉……層出不窮,永無止境……
那么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里,她心里頭唯一還熱的那一塊,便是盼著繼母帶著弟弟若陵成功逃離四叔毒手,好好地活了下去。
至于她,日復一日,早晚有一日還是會下去九泉陪伴父親的。
她念著他們的模樣、聲音、名字,逐漸再不會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為如此,再后來那人就來得少了。她只一日日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屋子里,像只角落里的臭蟲,發(fā)霉腐敗。
她斷了雙腿,沒了舌頭,身無完膚,可一雙眼睛卻毫無損傷。她一開始想不明白,后來卻想通了,留著她的一雙眼遠比剮出它們更為殘忍。因為她要她看著,要她親眼目睹自己是怎樣被人折磨的。
真是……惡毒的趣味……
若生禁不住看了一眼陸幼筠的眼睛,清澈明亮,水波瀲滟,漂亮得很。
著實看不出一分刻薄毒辣來。
人常說,舌頭能騙人,眼睛卻是騙不人的。可事實焉是如此,真正的惡人,必是從頭發(fā)絲偽裝到眼神,半分破綻也不露的。
她又向來是個連人的長相也記不清楚的,若非重活一回,只怕還是看不穿。
說來,她還得好好謝謝他們。
忍耐、等待、人心、手段……
她過去不懂,而今懂的這一切,委實都多虧了他們,是他們一點一點教會了她,這人世有多險惡,那些曾被她無視的溫暖又有多來之不易。因為期盼著繼母跟幼弟能夠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她才能沒有迷失于黑暗之中,她的心,還是暖的。
然而她還是逐漸分辨不了時辰,遺忘了歲月。
玉寅出現(xiàn)在門口的那一日,除了天氣尚且炎熱外,她便什么也不記得了。
她神智迷糊,胸悶氣短,耳朵里嗡嗡作響,蜷縮在地上無力動彈,當真是連多看玉寅兩眼的力氣也沒有。
她只聽到有個女聲在問他,已經成這副模樣了,你可還要她?
“你且自留著玩吧�!彼戳怂谎郏Z氣沒有絲毫起伏,隨即轉身而去。
若生就聽見自己喉嚨里“嗬嗬”作響,也不知想要說些什么。
她今時才知,那是陸幼筠在問玉寅。
陸相的女兒,捉了她,折磨她,卻同玉寅語氣熟稔。那樣的語氣,曾幾何時她從自己的口中也聽見過。是以她知道,那時的陸幼筠,必然是歡喜于玉寅的。
那也是她前世最后一次見到玉寅。
自那以后,陸幼筠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最后徹底不再出現(xiàn)。
直至那一日,她被腿上傷處痛醒,甫才睜眼便聽到外頭一陣喧囂,足音雜亂。她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一向緊閉的房門竟是開著的,不由得心中震蕩,遂咬緊牙關朝著門口爬去。
凌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她倒在門檻內,吃力地探頭往外看去。
入目之處是大片大片悶濁的灰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