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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他安撫著若生,面上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

    好在他帶著的解毒丸見效很快,少頃,若生便睜開了眼,眼神重歸了清澈。

    瞧見蘇彧的那一瞬間,她的神情突然變了變,而后抬起手來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撩了袖子往上一看,有傷,頓時長松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

    蘇彧沉聲問:“這是怎么一回事?”

    第086章

    剝繭

    若生身子癱軟,往地上一坐,搖了搖頭。

    昨日傍晚時分,她送走錦娘后,便命綠蕉跟扈秋娘將東西收拾了,打了水來凈面凈手,暫且準備歇著去。這屋子里也就沒有再進過外人,等到暮色四合,各處掌了燈時,外頭也只來了個元寶。

    她迷迷糊糊想著,腦子里卻是越想越像是一團黏稠的漿糊,理不清楚。

    舌根處又有一陣一陣的微涼的苦澀不停涌上來,難受得緊,不過因了這清涼的苦意,她原本正變得干燥而刺痛的咽喉,總算是舒服了一些。

    “夜里有何不尋常的事?”蘇彧深深看了她一眼,將裝著解毒丸的小匣子遞給她,讓她去給扈秋娘跟綠蕉服下。

    不知為何,三人同在一處,可瞧著癥狀最嚴重的卻是若生,方才若不是蘇彧到的及時,被她抓在手里的那把小銀剪子,這會只怕已不知扎在哪里了。扈秋娘則只是像變了個人似的,哭哭啼啼沒有另外的動靜,綠蕉更只是躺在那,像是夢魘了一般,只嘴上嘟囔著。

    若生知道她們無事,面上神色稍變得鎮(zhèn)定了些許。

    她啞著嗓子輕聲謝過蘇彧,取出解毒丸分別給扈秋娘跟綠蕉喂下,而后才退回到蘇彧身邊,小聲道:“打從我們走進這間屋子開始,就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不對勁的事�!�

    然而記憶雖然這般告訴她,但眼前的情況,卻時刻提醒著他們,周圍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對的事。

    蘇彧道:“解毒丸藥不對癥�?峙乱仓荒軌褐苽把時辰而已,根結(jié)何在,一定要盡快找出�!�

    所以若生的回憶。很重要,一個毫不起眼的細節(jié)。有可能就是線索,乃至于真相。

    若生無力地癱坐在床沿,背靠在床柱上,心里頭亂糟糟的,就連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心里也并不十分清楚。她只隱約記得,自己見到了蘇彧,但那個蘇彧。卻是假的。

    她左思右想,依舊沒有頭緒,只得抬起頭來望向蘇彧,輕輕咬了下唇瓣,問:“我方才,可是夢魘了?”

    據(jù)聞,有人在夢魘后,會如白日里清醒時一般自行起身,胡亂走動,甚至于還會作詩畫畫等……但一旦醒來。就會記不清自己做過什么。

    她方才的樣子,應(yīng)當就是如此。

    可蘇彧卻道:“并不算是夢�!�

    “那是怎么了?”她剛才意識尚且混沌,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但蘇彧,應(yīng)當知道的才是。

    她屏息看著他,卻見他面無表情地說了句:“更像是中邪。”

    “……”若生瞠目結(jié)舌,“是什么妖術(shù)不成?”

    蘇彧語氣淡淡地道:“只是像中邪罷了,照脈息、瞳色、模樣等來看,也像中毒之狀,而且你服下解毒丸后,已見藥效�!�

    若生聞言,提著一口氣。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她早前是不相信這些的。但耐不住那些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就都不大尋常。所以不得不信。

    是以這會聽到是中毒,她反倒放心了些。

    再無色無味無形的毒,只要是人為的事,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蘇彧問:“可還記得這屋子里的陳設(shè)?今兒個用過的食水,碰過的東西?”

    若生扶著床柱勉強站起身來,沉思著點了點頭。

    “可站得��?”蘇彧蹙了蹙眉。

    若生苦笑一聲:“似乎……站不住了……”

    她身上仿佛半點力氣也無,休說走動,就是站在那也覺得渾身乏力,腿腳酸軟。

    蘇彧微微斂目。

    房中燃著的燈火,愈加黯淡了下去,光影迷離。

    他忽然上前來,手一抬就將她扶住了,嘴上仍只漠然道:“既記得,可有哪里不對勁?”

    若生四下里一看,除卻先前似是被她折騰出來的狼藉外,屋子里的擺設(shè),依舊是她躺下之前的模樣,就連位置也沒有變化。她輕聲呢喃著:“用過晚飯后,我便沒有再用過旁的東西……”

    但晚飯,是她跟江氏母女一道用的,綠蕉跟扈秋娘,則跟劉家的丫鬟婆子,吃的一樣。

    “可曾嗅到過什么古怪的氣味?”蘇彧的手穩(wěn)穩(wěn)扶著她,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里,聽上去也顯得格外的令人心安。

    若生的神情,卻在頃刻間大變。

    氣味!

    她忽然間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一直聞見過的香氣,那馥郁芬芳,又令人無法辨別的香氣,即便是這會,也似乎仍然縈繞在她的鼻間。若生一下握住了蘇彧的手,蹙起兩道秀眉,面色難看地道:“是花!”

    白日里,太陽還未落山,錦娘尚未過來之前,有兩個婆子捧了幾盆花送過來,說是香氣安神,宜擱在室內(nèi)。

    平州本就是以花木聞名的地方,家家戶戶不管富貴與否,門前屋內(nèi)擺上幾盆花,都是極常見的事。

    若生所住的這處屋子廊下,就擺了不少。

    那兩個婆子另又搬了花來,也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她沒有留心,扈秋娘幾個也沒有當回事,那幾盆花,就都被擱在了屋子里。

    她回想著,一股陰寒飛快竄上了背脊,失聲道:“送花來的那兩個婆子,說是奉了劉夫人的命!”

    “是哪幾盆?”蘇彧眸光漸冷,扶了她往亮堂處走,隨即抄起那盞燈來。

    若生神魂未定,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一陣劇痛。

    她神智重新清明了些,聲音也少了兩分顫意,“兩盆在入門的地方,一盆在臥房西北角的花架子上�!�

    蘇彧便半扶半抱地將她先帶到了那兩盆入口處的花前,燈光照耀下,一盆花已經(jīng)半謝了。另一盆則花期正好,開得嬌艷欲滴。

    若生一株也叫不上名字。

    蘇彧卻只就著燈光看了一眼,便搖搖頭道:“是綠珠跟晚山春。無毒�!�

    這兩株花,都是早些年便在平州大肆栽種過的品種。并不罕見。

    二人便移步去了另一邊的花架子前�;懿桓撸舷氯龑�,一共擱了四盆花。若生一眼看過去,根本記不得這上頭究竟哪一盆是后來那兩個婆子送來的,又有哪些是原先就擱在這上頭的。

    然而當他們走到花架近旁時,若生熟悉的那股香氣,就登時濃郁了起來。

    想著有毒,若生拽著蘇彧吃力地想要往后退。

    蘇彧扶著她沒動。面上淡然,舉高了燈去照那架子上擱著的花,一面低低道:“我也服了解毒丸,暫時不會有事,至于你已中毒,也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

    言罷,他依次將那架子上的花名,說了出來。

    這些花,他皆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可擱在第二層的那盆花。他仔細看過后,卻沒有立即說出花名來。

    若生一瞧,便知他們找到了那盆花。不覺心神凜然。

    蘇彧靜默片刻,鮮見的聲帶遲疑地道:“這花,好像是……倚欄嬌……”

    若生不明白:“倚欄嬌有毒?”

    映入她眼簾的花,高約一尺有余,花白色,不知是不是燈火的光亮照在上頭的緣故,那白色的花瓣上隱隱約約似乎還帶著些微淡淡的黃綠色。莖枝則是暗暗的綠,生意勃勃,但靠近花朵的地方卻是紫色的。燈光掩映下,一股奇詭撲面而來。

    葉作卵型。上頭有細小缺口。

    白色的花朵,則作漏斗形。卻是重瓣,層層疊疊,一瓣又一瓣。

    這是若生從未見過的花,先前那些,她雖然叫不上名字,但有些平素在家中,偶爾也曾瞥見過,可眼前的這一盆花,她長至這么大也從沒有看見過。

    “有大毒�!碧K彧神色微變,“竟真是倚欄嬌!”

    若生被“大毒”二字唬了一跳,目光循著他的視線朝花看了去,突然看見了一枚小小凸起的果子。

    像枚極小的雞子,黑褐色,上頭還生著細小的尖刺。

    她聽見蘇彧的聲音里,慢慢有了波動。

    他說,這世上,竟還有倚欄嬌……

    口氣,竟是詫異的!

    若生不由大驚。

    “平州裴氏一門全滅后,這花,也隨之沒了,世上再無人見過倚欄嬌。”他轉(zhuǎn)過臉來看她,眼中神色莫測,說著若生從未聽說過的事,“倚欄嬌是由曼陀羅花跟另外幾種無人知曉的花一并培育而出,世上罕有,是裴家獨創(chuàng)之物,然而花有大毒,近聞其香過上幾個時辰,就會中毒致幻。”

    若生的心思卻早在他最開始說的那一句話上,“平州裴氏?”

    她活了兩輩子,竟仍孤陋寡聞至此,也是怪得很。

    聽了她問話的蘇彧,卻似乎并不覺奇怪,只道:“裴家十二年前,就已不存在了。”

    那時若生尚在襁褓之中,沒有聽說過裴家,委實再正常不過。

    然而這樣的花,早已不存于世,此刻又怎會出現(xiàn)在若生的房中?

    若生想著白日里那婆子口中說的,是夫人命她們送來的,不覺喉間一癢,捂著嘴重重咳嗽了起來。

    劉夫人江氏出身京城江家,同平州裴氏本無干系,她和若生的生母段氏,年少時又是極好的手帕交,為何要這般做?

    若生百思不得其解。

    蘇彧也沒有容她繼續(xù)深思下去,他說:“既知是倚欄嬌,倒也不必怕了�!�

    解毒的法子,他正巧知道。

    第087章

    抽絲

    也是幸而他當年跟著老頭子住在重陽谷里時,老頭子四處搜羅這些事叫他記下,說是學(xué)時無用不怕,這世上的事日日都在變,保不齊哪一天當初學(xué)過的東西,就能護你一命。

    他彼時年歲尚且不大,可見老頭子端的是難得的義正辭嚴,便也從不敢放松,只努力將他所教所言盡數(shù)記下。

    裴家的慘案,發(fā)生在十二年前,蘇彧當年不過五歲。他從師父重陽老人口中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也才剛剛十歲。

    那一年,重陽谷里的春天來得尤其得早,他年前被父親跟哥哥一塊接回了京都,等到打從京里回去時,山谷里的花就已是開遍了,蝴蝶翩躚,鳥雀棲息在樹枝上,發(fā)出清脆又悅耳的鳴叫聲。

    老頭子就搬了把躺椅坐在門口,身上蒙塊布,打著響亮的呼嚕。

    就那樣看過去,邋里邋遢躺在搖椅上的人,沒有半點像是世人心中的那位大儒。

    蘇彧有時候亦會忍不住想,只怕是老頭子自己,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個兒是什么大儒過,他就是個嘴饞人懶不講規(guī)矩,脾氣古怪的老頭而已。

    但老頭子收了他當?shù)茏雍�,也算盡心……

    那一日他回了重陽谷,送了他一路的二哥就去拜見重陽老人。

    重陽老頭兀自躺在搖椅上,將身上用來遮陽的布掀開了一角,從后頭露出半張臉來,瞇著眼睛看了一眼蘇二郎,笑了下:“二公子留下吃頓飯?”說完,他又將臉往那布下埋了回去。沒一會竟就重新打起了呼嚕。

    蘇彧至今還記得那天二哥看向自己時那震驚的眼神,真是……丟人丟大發(fā)了……

    他只得拖了二哥下去,親自收拾了被師父弄得一團亂糟糟的廚房。勉強給二哥做了頓吃的,待他吃完送他出了山谷。

    “嘚嘚”的馬蹄聲在山谷里漸漸遠去。老頭子也醒了。

    他懶洋洋地將身上的布一甩,從躺椅上坐了起來,而后將手一抬,指了庭前的一塊大石頭道:“坐下,師父與你說個故事�!�

    伴隨著說話聲,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蘇彧委實拿他沒有辦法,也不做二話就依言在那石頭上盤腿坐下了。

    老頭子看著,點一點頭。滿意道:“你可有去過平州?”

    “我打五歲起,就同您老一道住在深山老林里,過起了倒霉日子,哪得空去平州?”年不過十歲的他說話間聲音里還帶著稚嫩。

    老頭子聽了望天翻個白眼:“我就是隨口問一問,不用你答�!�

    “……”

    “雖然你沒有去過平州,但平州盛產(chǎn)花木,你小子理應(yīng)還是知道的�!�

    每一年,平州都會大肆征選出最好的奇花異草,以做貢品送入京城,入選者。不僅會得大筆賞銀,一時間名聲也會大噪。所以平州的花農(nóng),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人人都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在大選中脫穎而出。

    而平州裴氏,是最為出眾的一門。

    裴家自祖上起,便以兜售花木為營,歷經(jīng)數(shù)代后,已是平州極有名望的花匠之家。

    甚至于故去的先帝爺在世時,見了平州送來裴家培育的花木時,曾龍顏大悅地脫口贊嘆道:“百花之王,當屬平州裴氏。”

    這段軼事,一直叫平州人十分津津樂道。

    然而。裴家的無限風光,卻在十二年瞬間湮滅。

    蘇彧尤記得。老頭子當時親自從屋子里摸出紙筆來,仔仔細細給他畫了一株花出來。然后指了那花感慨道:“這花,名叫倚欄嬌。”

    裴家當時的家主是個極有才華的人,死的時候,還未過而立。

    這倚欄嬌就是由他親手所培育,花開極美,氣味香甜,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奇花,花色雖是白的,可當重重疊疊的花瓣在微風中搖曳晃動的時,就猶如春日湖水一般,瀲滟奪目不提,仿佛還帶上了些艷麗妖嬈之意。

    但這花,卻有大毒,單單只是嗅其味,便能致幻。

    是以裴家那位年輕的家主,培育出了倚欄嬌后,并沒有將這花搬出來給世人看,而是悄悄藏了起來。

    老頭子說到這的時候,口吻是遺憾的。

    但他當年還小,又一貫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明白老頭子緣何遺憾,聞言就問了句,“他既知花有毒,是不吉之物,為何不毀了去,還要悄悄藏起來?”

    老頭子聽了就瞪他一眼:“小娃娃不懂!”

    說完,他卻嘆口氣,又好好解釋了起來:“這人吶,千辛萬苦找到了一樣?xùn)|西,又豈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何況,裴家那小子還是個花癡,花癡見了花,那就跟男人見了漂亮姑娘似的,哪里還舍得移開眼睛�!�

    年不過十歲的蘇彧,自幼跟個老頭住在山谷里,逢年回趟京都,見的那也都是父兄母親,聽到這話后就更想不明白了,問:“為何男人見了漂亮姑娘就舍不得移開眼睛?”

    老頭子氣得拿毛筆來涂他的臉:“你不喜歡漂亮姑娘?”

    “不喜歡�!彼侠蠈崒嵈�。

    重陽老人一噎,趕忙將話頭給扯回了原話上。

    他也不再說裴家的事,只指著那圖上自己畫的花慢慢將毒性如何,怎樣解毒一一告訴了他,叮嚀他牢牢記住。

    蘇彧也是個好記性的,看過聽過,也就記住了。

    而今一晃眼已是多年,那圖上老頭子親筆畫出的倚欄嬌,似乎都還歷歷在目。

    說來解毒的法子也不難,甘草、綠豆、連翹、桂枝……只需有這些,分量對了,就可解毒。這些東西,也都是十分常見。并不難尋。所以倚欄嬌雖有大毒,但只要中毒后發(fā)覺得早,要保住性命。不難。

    但這花的毒在香氣上,往往等到人發(fā)現(xiàn)就已是來不及。

    就如若生此番。如果不是蘇彧到的及時,發(fā)現(xiàn)得及時,待到天明,只怕這屋子里就已沒有一個活人。

    因著送花來的婆子,口稱是奉了劉夫人江氏的命,不管真假,眼下都不是能立即大肆喧鬧的時候。所以蘇彧也就沒有張揚,何況他三更半夜的站在若生的臥房內(nèi)。叫人看見了,總又要分辯上了一番,麻煩得很。

    他便悄悄自行命三七去尋了這些東西來。

    等到東西齊全了,他便守在若生屋子里找了個小爐子開始煎藥。

    若生迷迷糊糊地盯著看,看了兩眼視線就落在了他俊秀的側(cè)顏上,感慨道:“你怎地什么都能找到……”

    大半夜的,他們又都是頭一回來劉家,他竟連煎藥的瓦罐跟爐子,都飛快尋了來,著實驚人。

    蘇彧卻只道:“劉家的路。攏共只有那么幾條,連記都不必特意去記。”

    若生不由艷羨:“好記性�!�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怎地變得話多了?”

    “是嗎?”若生啞著聲輕輕呢喃了句�!耙膊恢醯�,總想說說話�!�

    她大抵,是害怕了。

    蘇彧的眼神柔和了些,“憋著吧�!�

    若生微怔,搖了搖頭:“憋不住……”

    她心里頭像是有團火在燒,越燒越烈,越燒越熱,心肝脾處處都似乎被燒得干了,像風里的石頭似的。大風一刮,就“嘩啦啦”碎屑一地。她只能說啊說,聽見自己跟他的聲音。就仿佛能安定下來一般。

    “嗓子都啞了。”他將臉轉(zhuǎn)了回去,望向小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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