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突然,斜刺里有一物伴隨著“呼呼”的疾風(fēng)聲響。筆直地朝他砸了來。
連四爺措手不及,連避也忘了避。叫那東西重重砸了個正著,手背上頓時劇痛,長指一松,原本端著的白瓷茶盞就“哐當(dāng)”一聲摔在了地上。與此同時,他耳邊響起了另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
摔得那樣得重,上等的瓷,幾乎摔出了金屬錚錚的聲響,那樣清脆又尖銳。
還帶著殺氣!
連四爺連手背也不敢去捂,飛快起身,筆挺地跪了下去,委屈道:“阿姐?”
高坐在那的云甄夫人,右手還保持著將茶盞丟擲出去的姿勢,見他跪下后,方才慢慢地將手垂了下去。
她仍然不說一個字。
連四爺沒了法子,白著一張臉,急切道:“我若做錯了事,阿姐你只管打罵,切莫憋壞了身子!”
“哈?”云甄夫人這才發(fā)出一個似笑非笑的音來,緩緩挑起了眼尾。
連四爺微松口氣,總算是搭理自己了。
可不過一瞬,他才剛剛落下去那么一點的心就又高高吊了起來。
云甄夫人還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聲音卻并不冷,帶著些許慵懶,跟她慣有的沙啞,仿若漫不經(jīng)心,徐徐道:“你做錯了什么事?”
連四爺?shù)痛怪劬�,腰桿保持著筆挺的姿態(tài),聲音沉痛地道:“我不該在林氏將鶯歌驅(qū)出府邸后,又悄悄將她收在了外頭……”
“不是這件事。”云甄夫人并不等他說下去,截然打斷。
連四爺神色微變,只得再道:“我亦不該放任林氏回娘家,惹得岳母派人來叨擾阿姐你……”
“也不是這一樁。”云甄夫人的聲音里,沒有絲毫波瀾。
“阿姐……”連四爺不敢再說下去了。
云甄夫人望著身旁香爐里裊裊升起的青色煙霧,冷冷地笑了一聲,似譏誚般道:“怎么?沒有了?”
連四爺支吾著,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哪怕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他依舊期盼著自己心中方才冒出來的念頭,是想多了。
段承宗今兒個說的話,做的事雖然都古古怪怪的,但他真能瘋到親自來同云甄夫人將事情攤開了說?
連四爺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但近些日子發(fā)生的事,件件都叫他始料不及,這一回又怎么會不同。
云甄夫人笑著說了句:“老四,父親去世多少年了?”
連四爺一愣,過得太久,他都有些算不清了,“大抵,有十八年了。”
云甄夫人道:“難為你還記得�!�
他面色驚變,當(dāng)即說:“阿姐,我怎么會不記得呢?!”
“你當(dāng)然會不記得!”云甄夫人聞言,卻是笑意一收,大發(fā)雷霆,“你心中若還有一分記得父親,記得連家,你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連四爺伏首辯駁:“我心中自然滿是父親,是連家呀!”
他再三辯白,一面絞盡腦汁想著要如何將云甄夫人敷衍過去,將事情盡數(shù)推卸到段承宗身上,為自己營造一個無辜上當(dāng)受騙的形象。
可他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云甄夫人便先幽幽嘆了一口氣。
那口氣,嘆得那樣深,那樣幽長,像是將她這輩子的哀愁都嘆在了里頭。
連四爺不覺有些出神。
“老四,你是不是一直都很不服氣?”云甄夫人的目光,越過跪在地上的他,不知看向了何處,她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起來,“明明連家有兒子,為何卻要將這家業(yè)交予女兒?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這么想?”
連四爺當(dāng)然不敢說是。
云甄夫人卻并不用他多說,事已至此,她還有什么不能夠明白的。
她冷眼看著他,道:“分家吧�!�
第164章
決絕
連四爺霍然抬頭,面露驚惶:“阿姐!”
云甄夫人眉眼不動,聲音冷靜:“你既生了旁的心思,再強留你守著連家過日子,只怕也是不能。倒不如就此放了你去,皆大歡喜�!�
“阿姐,我絕沒有這樣的心思!”連四爺是怎么想,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突然說出分家的話來,一下子心神俱亂,慌了手腳,張嘴便指責(zé)起了段承宗來,“段家人是何品性,阿姐你再清楚不過呀!他段承宗說的話,怎么能相信?”
言罷,他也顧不得等云甄夫人開口,緊接著又說了下去:“我就是有再多花花腸子,也斷不敢生出那樣的念頭來!”
“我是什么樣的人,阿姐你難道還不知道?”他說著,掉下淚來,“父母親早早西去,若是連家沒有阿姐你,早不知變成什么模樣了……當(dāng)年我們兄弟幾個年紀還小,尚不懂事,又怎能擔(dān)起祖業(yè)重擔(dān)來,父親將連家基業(yè)交給阿姐你,再對不過!”
“而今弟弟我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難道便能忘了那些事?忘了阿姐你為連家吃過的苦頭,為我們兄弟幾個操碎了的心?那是萬萬不能的呀!”
“段承宗那小人幾次三番蠱惑我,我一時不查才著了他的道!如若不是他,我永生永世也不會做下那樣的事來!”
他舌燦蓮花,涕淚橫流,說得好不傷心,好不委屈。
云甄夫人望著他的眼淚,有那么一瞬間,差點就心軟了。
可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是什么樣子的人,她是知道的。
她有四個弟弟�?衫洗笥⒛暝缡�,老二年少摔破了腦袋成了一輩子的小兒,老三志不在仕途也非祖宗基業(yè),老四最好,年紀最小,卻最有頭腦,也喜歡幫著她辦事。
他十五六歲時。便已不錯。
雖然偶爾也有失誤。但大體做的很好。
她便也時不時放些權(quán)給他,讓他自個兒辦。
當(dāng)年父親一來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二來也是憂慮底下幾個年紀太小。這才將連家的重任交托給了她。
如今幾個弟弟都長成了,她也樂得瞧見他們有朝一日能接過她肩頭上的擔(dān)子。
可她漸漸發(fā)現(xiàn),老四的心眼有些太多了。
那一年,到了為他張羅婚事的時候。他卻自作主張瞧中了林家的女兒。
林家老爺子,名聲不錯。老夫人也是個有主意的,林家的門第,配連家的男丁,那也是很可以了。
但云甄夫人那時很不滿意林氏。
林氏是老來女。林家的掌上明珠,脾氣嬌縱,連四爺也一向不是什么性子成熟穩(wěn)重的人。只怕遲早會后悔。
何況京城里那般多適齡的嬌女,除開林氏外。難道便再尋不出人來?
別說林氏當(dāng)時,據(jù)悉還有位竹馬表兄,二人只缺了一紙婚書而已。
是以不論怎么看,這樁婚事都不妥當(dāng)。
云甄夫人也不愿意連四爺碰壁丟臉,那位林家女只怕是必然要許給她的竹馬的。
但連四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最后竟然真的促成了這門親事。
她很頭疼,打發(fā)了竇媽媽去查,卻只查到林氏的那位表兄,前些日子同旁人訂婚了。
連四爺便高高興興籌備起了婚事。
云甄夫人猶自不解,同竇媽媽嘀咕,他怎么就非得林家女不可了。
竇媽媽斟酌著說了句,怕是里頭有四爺想要的東西。
這話原是僭越,不該說的,但她說了,云甄夫人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
其實打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對幼弟的心思,略有察覺�?稍缃�(jīng)過了連大爺、連二爺?shù)氖�,云甄夫人哪舍得連四爺再出什么事,所以仍是能護著就護著,能幫則幫,有二話,卻并不說重。
像今日這樣發(fā)大火,是從來沒有的事。
她雖則喜怒無常,對家人,卻鮮少說上一句重話。
即便知道了連四爺背著她干的好事,她仍然因為他的眼淚,心頭酸澀。
她微微別過臉去,眼神堅定,聲音卻溫和了起來:“起來吧,地上涼,莫跪著了。”
連四爺聞言,心中大喜,立即應(yīng)著“是”字,從地上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千重園大廳的地面,鋪的磚塊十分冷硬,他其實才跪了一會,可因為腰桿挺得筆直,膝蓋受重,只這么片刻,也是難捱。
一起來,還未站定,差點就又因為腿軟而跪倒了回去。
他趔趄著,咬牙站穩(wěn),又哭又笑:“這場景,倒叫我想起了小時候,阿姐你因為我們兄弟幾個不肯習(xí)字偷偷溜出去玩,要我們罰跪的樣子……”
一字一句,全是回憶,全像是尖銳得冒著泠泠寒光的銀針,一根根往云甄夫人心頭上戳。
又疼,又不舍。
想笑,又要流淚。
他說得那樣真切,令人仿佛身臨其境。
然而原本端坐在上首的云甄夫人,不知何時,身形松散,懶洋洋靠在了身后大紅方勝紋的靠枕上。
連四爺在淚眼朦朧間,無意中一瞥,話音戛然而止。
云甄夫人一字一頓道:“你且回去吧,我自會命人去告訴老二跟老三,讓他們戌時二刻到點蒼堂去�!�
連四爺?shù)菚r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既然連點蒼堂都提了出來,那方才那“分家吧”三個字,就絕對不是隨口說來嚇唬他的了!
連四爺手足無措,只知喊她:“阿姐——阿姐——”
云甄夫人站起身來,再不看他一眼,只拂袖離去,一面走,一面漫然問緊隨身側(cè)的竇媽媽:“讓人收拾的行囊,可收拾妥當(dāng)了?避暑山莊那邊,雖然物件齊全,可細碎之物,只怕是一樣也無……”
不過須臾,聲音已飛快遠去。
連四爺急得兩眼發(fā)直,遲遲不肯走。
偌大的大廳,瞬間空蕩了下來。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回蕩在室內(nèi),亂響一通。
“撲通”一聲,他頹然癱倒在了地上。
而云甄夫人也在轉(zhuǎn)眼間,發(fā)了話下去。
幾個人,各自領(lǐng)了命,分別往大房、二房跟三房去。
明月堂的連二爺,接到了話后,就嘀咕起來,去點蒼堂做什么。
他想了會,沒想明白,就蹬蹬蹬往木犀苑去了,一進門就高喊若生:“阿九、阿九——我要去點蒼堂了——”
第165章
齊聚
若生眼睛一亮:“姑姑讓您去的?”
連二爺?shù)裳�,奇怪道:“你怎么知道?�?br />
“我猜的。”若生隨口將這話給掀了過去,轉(zhuǎn)而問及千重園那邊傳了什么話來。
連二爺皺著一張臉,苦惱不已:“好像,說了什么跟老四有關(guān),旁的我聽不明白�!闭f完,他驀地拍掌道,“難道,是特地叫我去玩兒的?”
“……”若生無奈,點蒼堂一向是辦正事的地方,如果不是有要緊的事,姑姑平素也不會無緣無故去點蒼堂,更別說派人來請她爹,怎會是玩,“您仔細想想,千重園來的人都說了什么話?”
連二爺聞言,噤聲沉思起來,過了會開口說:“呀,我不記得了……”
若生仰頭望天,嘆口氣:“我可算知道我這記性隨了誰了�!�
“隨我!隨我多好呀!”連二爺不滿,蹙眉說道,言罷又突然扭頭去問路過的吳媽媽,“什么時辰了?”
天光尚且還亮,時辰應(yīng)當(dāng)還早。
果然,吳媽媽回答說:“回二爺?shù)脑�,才剛過申時一刻。”
連二爺點點頭,擺手示意吳媽媽退下,轉(zhuǎn)過臉來便同若生說:“那我還有好一會才去點蒼堂呢!”
千重園那邊被云甄夫人派來傳話的人,說的是戌時二刻,到那時,天色早就已經(jīng)黑透了。而眼下,還不過是午后,距離掌燈時分,尚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連二爺就嘟嘟囔囔地掰著手指頭在那算了起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戌時二刻還有多久才到?”
若生聽著他的聲音,思緒卻有些飄遠了。
連二爺見她心不在焉的,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皺著眉頭問:“你想什么呢?”
言罷卻又不等她答,只自問自答說:“你是不是也想跟著一起去?”
他面露得意之色:“阿姐沒叫你!”
若生樂不可支:“您知道不知道,姑姑還請了誰去點蒼堂?”
“難道不應(yīng)該只有我一個嗎?”連二爺正色臉。
若生微笑著,沒有吭聲。
他頓時大急:“難道大家伙都去?”
“應(yīng)當(dāng)還請了三叔跟大伯母�!比羯聹y著,至于連四爺,那是肯定要到場的。
連二爺聽得這話,不覺唉聲嘆氣:“唉……那就一定不是去玩兒的了……”
直到方才若生開口之前。他還一直滿心期盼著云甄夫人喚他戌時二刻前往點蒼堂是旨在玩耍的。可惜了。如果連若生的大伯母都請了,那就離“玩�!眱勺�,再遠不過了。
他甩甩袖子�?鄲赖卣f:“若是他們都去,那我回頭該說些什么?”
那幾位談?wù)摰氖�,他多半是聽不明白的�?br />
“不過老四也在!他一定會細細解釋給我聽的!”
若生搖了搖頭,否決道:“四叔到時候只怕沒有工夫同您細說�!边@件事。同先前段承宗來訪一事,必然脫不了干系。等連四爺站到了點蒼堂里后,他焉能還有心思說話?
連二爺卻不知道這些,聞言愈發(fā)苦惱,困惑不已地問:“那我怎么辦?要不。我偷偷帶點玩的去?斗蛐蛐怎么樣?實在不成,我?guī)с~錢去吧!它扯著嗓子喊話的時候,還是極有趣的!”
若生慌不迭阻止:“不成不成。姑姑還不拔了它的毛!”
連二爺“嘿嘿”怪笑了兩聲:“正好烤了吃——”
“您可別,回頭呀。姑姑說什么,您就答應(yīng)什么,別的話,皆不用多說�!�
連二爺點頭如搗蒜,將這話記在了心里。
晚間,連二爺早早用過了飯,掐著點從明月堂里出來,大步流星地朝點蒼堂走去,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輕聲嘟噥著:“阿九說的好像也不對……萬一阿姐讓我往后不要總記掛著玩呢,我難道也要答應(yīng)不成?”
他頂著一腦門子的疑惑,走近了點蒼堂。
方一進門,他就沖前頭剛剛準備拾階而上的婦人,揚聲喊了起來:“大嫂!”
身著簡樸衣飾的婦人便循聲向他望了來,就著廊下的燈光,淡淡一笑:“二弟也來了�!�
連二爺一路小跑著湊過去,問:“大嫂,阿姐叫你來的?”
連大太太周氏聞言微微一頷首,說了個“是”。
“阿九真聰明!什么都能猜對!”連二爺感慨起來。
周氏愣了下:“阿九猜著了什么?”
連二爺擺出一張驕傲臉,說:“她說阿姐一定也請了你跟老三!”
周氏便笑了下:“阿九真聰慧�!�
她捻著掌中佛珠,抬腳踩上了臺磯,率先往前走去。
這點蒼堂,建成多年,可不管是大太太周氏還是連二爺,此番都還是第一次被云甄夫人特地請了來。
按理,這一回也該是連大爺來的才是,可連大爺去世多年,膝下也沒有兒子,所以只能由大太太周氏代勞。然而周氏孀居多年,吃齋茹素,禮佛而活,點蒼堂里的事,她委實也并不想涉及。
云甄夫人亦早有預(yù)料,所以派去大房傳話的人,還特地多叮囑了一句,務(wù)必到場。
大太太周氏,這才放下了她的經(jīng)文,領(lǐng)著丫鬟親自來了點蒼堂。
此時,已近戌時二刻。
天邊一輪彎月,掛得極高,滿天的星子似乎也由此變得比平常更加明亮一些。清凌凌的月光,透過窗上糊著的綃紗,落在了地上�?晌葑永锏臒�,太亮,這稀薄的月色不過轉(zhuǎn)瞬就盡數(shù)被燈火給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