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蘇彧先掃了一眼橫在榻上玉真,隨即看向若生。
二人對視片刻,若生道:“請?zhí)K大人自便。”
“自縊而亡?”蘇彧上前一步,聲音冷淡清冽。
若生說:“尸首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仍懸在梁上,許久之前便已斷氣。”
蘇彧頷首,探出兩指,將玉真的臉撥向了另一邊。露出他脖頸上的淤痕來。
血液凝固,無法流通,便會留下淤痕,浮于表面。
千重園里的人平日里皆是好吃好喝供著的,雖稱不上養(yǎng)尊處優(yōu),但是素日粗活重活從不沾手,全是一副好皮相。白白凈凈。身上不見半點傷疤。
玉真身上自然也沒有。
他脖頸上的那一圈淤痕,烏青泛著些微紫紅,就顯得再晃眼不過。
若生立在蘇彧身后半步遠的地方。斜眼瞄了一眼,不覺皺眉,道:“瞧這淤痕,的確是自縊?”
她有些將信將疑起來。
蘇彧卻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道:“非也�!�
若生迷茫不解:“怎么說?”
自縊之人。上吊而亡,繩索系于頸上。人死后便會留下一圈清晰奪目的淤痕。僅看這一點,同玉真脖子上的傷痕,分明是對的上的。
“你來看�!碧K彧喚她走近,指了玉真脖頸上的一處給她看。“人若是自己投繯自縊而死的,腦后淤痕分八字,索子不相交�!�
若生微怔。這才注意到他所指的那一處因繩索留下的淤痕,同他所說的自縊之人的死狀不符。
他語速極快。言罷又指向了玉真的喉頭部位,聲音依舊平靜清越:“繩索若勒在喉頭之下部位,死后舌頭伸出口外;繩索若勒在喉頭之上的,死后舌頭便不該伸出口外。”
“他腦后的淤痕顯示,繩索是相交而過的�!比羯刮丝跊鰵�,“不是自縊!”
蘇彧淡淡“嗯”了一聲,舉起玉真的右手來,仔細看他指甲,道:“指甲上有抓損痕跡�!�
若生聽明白了:“他掙扎過?”
自縊尚且不好受,叫人勒住脖頸,無法呼吸,只要尚有一分求生意識的人,恐怕都會拼了死命的掙扎。
如此看來,玉真當時分明是極想要活下來的。
一個想活的人,又怎么會自縊?
然而若生仔細看了看玉真脖頸上的淤痕后,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由得出聲問道:“這是什么?”
蘇彧斂目,低頭去看,一看輕笑了聲:“原來在這里�!�
若生微有詫異:“你看出了什么?”
“我們要尋的兇器,是一條繡了青竹紋樣的腰帶。”蘇彧說著,拿起了一旁案幾上擱著的“繩索”來。
這是竇媽媽命人將玉真放下來后,取下來親自放好的。
蘇彧將東西遞給了她,輕描淡寫地道:“這東西的寬窄皆不對,上頭亦無花紋。”
而玉真的脖子上,有花色圖案般的淤痕。
若生看著手中帳子制成的繩索,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來:“這帳子的料子不算結(jié)實,但撕扯起來,響聲清脆,兩個婆子就守在門外,不可能聽不見�!�
蘇彧道:“容易,不在門外自然就聽不見了�!�
若生眼神微變,忽而揚聲喚了扈秋娘入內(nèi)。
“姑娘有何吩咐?”扈秋娘躬身問。
若生道:“去盤查各處門房上的婆子小廝,今日都有誰出了門,又有誰出了門至今未回!且將各處都嚴加看守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出!”
扈秋娘微訝,道:“姑娘是否要先知會一聲三太太?”
還有外院,外院可不歸三太太管,還得另外尋人說明才可。
若生卻沉著臉冷聲說:“來不及了,你只管去辦,旁的事回頭再議�!�
扈秋娘聞言,這才答應了個是領命急步退了下去。
“你是疑心,兇手是玉寅?”蘇彧微微皺眉,“倘若真是他,只怕的確是來不及了�!�
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是斷氣個把時辰之后的事,如果兇手要跑,如今哪里還能逮的著。
若生更是明白,是以懊悔不已,恨自己掉以輕心。
蘇彧忽然道:“倒是我的錯了�!�
“雖叫你的事分了心,但到底是我不夠謹慎。”若生一怔,隨即恍然,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往門外去,邊對蘇彧道,“爹爹難得見你一回,恐怕這會正怪我派人叫走了你,害他只能孤零零一個人呆著,剩下的事我自個兒想法子,便勞煩你去陪一陪他吧�!�
蘇彧默默看她兩眼,說:“也好�!�
終究是連家的事,他能插手的余地委實不多。
不過他應了好后還是道:“我尋幾個人手,先在外頭找一找�!�
連家的人有連家的門路,他有他的,既要尋人,多一個法子總比少一個好。
若生知他并不是那么愿意攙和旁人之事的人,卻幾次三番出手相助自己,心中愈發(fā)感激。
她亦立即將這件事告訴了三叔。
先前竇媽媽跟三太太并未將這事說到連三爺跟前去,若生卻覺得事到如今是不得不說了。
府里的人已尋了有一會,卻始終未見玉寅,縱然人不是他殺的,他一定也脫不了干系。
云甄夫人不在府中,千重園里卻出了事,誰也不敢放松。
連三爺立刻便派人帶著玉寅的小像,出門去找。
須臾扈秋娘回來稟報,說門房上的人道,今日不曾見夠玉寅。
三太太聽著松口氣,輕拍著心口道:“終究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性子再狠辣,也不會對兄長下手吧?”
若生蹙眉:“可有誰不對勁?”
“有。”扈秋娘道,“有一個人,聽見奴婢尋玉寅的時候,結(jié)巴了�!�
第219章
不見
若生道:“拉下去細細審問�!�
扈秋娘應個是,說:“奴婢已準備妥當了�!�
“好,你且去吧。”若生微微頷首,轉(zhuǎn)而面向三太太道,“三嬸,竇媽媽可是出來了?”
三太太攥著塊繡海棠花的帕子,搖了搖頭,發(fā)間華勝輕輕晃動幾下,道:“還不曾�!�
竇媽媽去審問那兩個守門的婆子,已有了一會,但至今還未出來回話。
由此可見,她必然是問出事情來了。
若是無事,竇媽媽早就便應當舍了那兩個婆子不再白費工夫才是。
若生心中了然,便朝三太太略笑了一笑,道:“也罷,府里的事還得勞煩三嬸操心,竇媽媽那還是我親自去一回探探情況。”
三太太道:“你只管去。”話音卻有些低了下去,她到底是憂心得緊。
抓了玉真看管起來后,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玉真突然之間會沒了氣的。這般一來,回頭怎么同云甄夫人交代,便不好說了。
何況眼下,就是玉寅恐怕也不見了蹤跡。
三太太說罷,深深看了若生兩眼,嘆口氣,轉(zhuǎn)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若生抿了抿嘴角,則大步朝竇媽媽那去。
結(jié)果才進門沒片刻,她便瞧見竇媽媽迎面從廊下走了過來,慌忙加快腳步上前,還未開口,竇媽媽先行皺眉搖頭說:“恐是糟了�!�
若生聞言心里“咯噔”一下,腳步微頓,面色沉了下來。
竇媽媽亦聲音沉沉地說道:“那二人支支吾吾,半日說不出清楚話,只拼命推說里頭沒有動靜。她們不知情,等到發(fā)現(xiàn)人時,已是來不及了�!�
到了眼下這種時候,再糊涂的人也知道能將自己摘干凈了就一定得拼命摘干凈了去。倆婆子已知玉真死了,二人這責罰是受定了,哪里還敢說是因為自己吃了旁人送的東西,瀉肚上茅房去了。
反正只要她們倆一口咬死了里頭沒有出過大動靜。玉真是如何上吊的。如何死的,她們?nèi)疾恢溃项^至多治她們一個辦事不力。打發(fā)去外院又或是直接打發(fā)去莊子上過活罷了。
怎么也好過和盤托出——
一旦全說了,這玉真的死,就真的同她們脫不了干系了。
縱然她們自己心知肚明,玉真的死。不是她們干的,她們也從未與人合謀過什么。
可只要話說出了口。這有沒有干系,哪里還能由著她們說了算?
倆婆子是鐵了心不說。
然而竇媽媽轉(zhuǎn)頭便冷笑著拿捏住了二人的命脈。
倆人的兒女都在連家當著差事,兒女的前程在這一刻就顯得尤為重要了起來,不說實話。連根拔除,說了實話,縱是有錯也能從輕發(fā)落。酌情處治。
軟硬并施,兩個婆子很快就動搖了。
竇媽媽又道。便是不說,只憑眼下狀況來看,也能治她們一個連坐之罪。
畢竟玉真的死,并非自縊。
她從若生派來的人口中聽得消息后,直接便拿來嚇唬了兩個婆子。
倆婆子一聽,頓時便變得驚慌失措起來。
如果人是自縊而亡的也就罷了,可若是叫人謀了命去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二人搶著話將玉寅來送酸梅湯的事給說了,說著還不忘強調(diào),玉寅送了酸梅湯后便離開了,連句話也沒遞給玉真,更不必說進門。
但二人喝下酸梅湯后,一前一后去了茅房,中間空當,可委實夠殺個人了。
“媽媽饒命,小的知錯了——”倆人哭著喊著求饒起來。
竇媽媽一言未發(fā),返身來尋若生。
若生道:“玉寅已經(jīng)不見�!�
竇媽媽懊悔:“奴婢實不該放他出來�!�
“姑姑的吩咐在前,媽媽也只是照著姑姑的命令行事,怪不得你�!比羯跉馄降瑑�(nèi)心實則也懊惱,自責不曾仔細問過竇媽媽,姑姑臨行之前都有何吩咐,可想來這些事終究也難以處處顧及,姑姑吩咐竇媽媽的話,千重園里的事,本就沒有什么她插手、插話的余地。
而今若非出了大事,她也理該是被瞞著照料著的那一個。
思及此,若生垂眸道:“府中人事皆該整頓了�!�
連家在京城的根基不深,府中規(guī)矩不嚴,行事作風一向松散,紕漏何止一兩個。
她往前不覺,如今越是往下走,越覺得處處不成樣子。
門房上的人尤其重要,但玉寅跑了,便足以證明連家門房上的人不像話。
扈秋娘回來后,墩身行個禮,道:“姑娘,問出來了�!甭灶D了頓,她繼續(xù)說,“那人收了玉寅一匣子的銀錢首飾,悄悄放了他出門。”
若生挑眉:“一匣子?”
扈秋娘點點頭:“就是一匣子,奴婢清點了一番,里頭應有不少夫人賞賜下來的東西。”
若生道:“姑姑再大手筆,也不是日日閑著沒事撒銀子玩鬧的人,玉寅到她身邊的時日尚短,那一匣子恐怕便至少占了八九成�!�
看來,玉寅是早有準備,并非突然興起才動手要了玉真的命的。
他要逃,細軟太多也是帶不走,揀了能用又不易叫人追蹤的才是正經(jīng),剩下的那些拿來買通門房上的人,再好不過。
那么大一筆錢,于門房上的人而言,可謂是天文數(shù)字,攢一輩子的打賞也不定能攢夠,焉有見了不心動,不想要的道理?
不過是放個人悄悄出門,這錢就同白撿的一般。
三太太幾個,知道玉寅果真?zhèn)把時辰前便已經(jīng)出了門,都有些慌亂起來。
盡管已派了人出去尋,可這人一出連家便如魚入水,怎么找?
若生卻勉強還能沉住氣,蹙眉斟酌著說了句:“且先尋一尋�!�
她對玉寅一向不放心,又一直想要抓到他的狐貍尾巴,盼著哪一日就能抓到他同旁人聯(lián)絡,所以在自己手頭有了些人手后,她便安置了兩個到連家附近,專候著,看是否有奇怪的人,來往連家。
可大抵是時間不長,一直以來,并未發(fā)現(xiàn)奇怪的動靜。
平素里除了云甄夫人和連家?guī)孜粻敽�,出門最多的人,就是她自己。
旁的人,來來回回也都是些熟面孔。
車夫、采買的管事、跑腿的丫鬟婆子……
皆沒有異常。
是以今兒個能否派上用場,她心中也并無底氣。
但就在她派了扈秋娘去辦這事的時候,底下的人先來回話了。
若生便徑直去了點蒼堂,入內(nèi)即問:“可是瞧見了什么?”
“回姑娘的話,今兒個小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生面孔的小廝,覺得不對勁,便立即悄悄跟了上去�!�
第220章
詭譎
若生聽了面上卻沒有半點喜色,“跟丟了?”
如果沒有跟丟,眼下來回的,就不該是這樣的話。
果不其然,她話音落下,底下的人便跪倒低頭道:“是小的們無能!”
若生垂手在身側(cè),扶住了一旁的青藤桌案,掌下稍用了些力:“繼續(xù)說。”
“那小廝雖然瞧著面生,但出門后并未同人聯(lián)絡,甚至一路不曾停留,一直在走,繞著平康坊走了許久,然后突然之間就不見了蹤影�!痹捯魰和�,再響起時已帶上了幾分遲疑,“回想一下,竟像是鬼神一般,一陣風過就沒了痕跡……”
若生嗤笑:“胡扯,世上哪里來的鬼神。”
“姑娘說的是,是小的胡說八道了,只是那人……小的幾個立即就在周圍搜查了一番,但什么奇怪的人和事都沒有發(fā)現(xiàn),先前一路跟著的人,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
若生的掌心扣在桌沿一角花紋上,凹凸不平,繁密又復雜,一條條細碎的紋路,融在一塊,就成了一團難以分辨的謎。她眉心蹙起,忽而抬手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早早放置著的一幅畫像,輕聲嘆息道:“也罷,去看一看吧,上頭所畫的人是否就是你所見的生面孔小廝。”
“是。”下首跪著的人依言站起身來,大步走過去撿起畫像來看,細細打量了一番后轉(zhuǎn)回身來面向她,“回姑娘的話,小的不敢認,但至少有六分相像�!�
若生長長“哦”了一聲,突然問:“那至多呢?”
“至多……大抵有八分像……”
若生頷首道:“這便是喬裝打扮過了�!�
她心思百轉(zhuǎn)。又嘆一聲,將人打發(fā)了下去,獨自在點蒼堂枯坐了一會。
她想不明白。
玉寅為何要殺了玉真。
如果她當初在平州時,于劉刺史那位梅姨娘口中得知的話不假,如果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平州裴家有關系,如果那位梅姨娘和他們血脈相連。是親人——那他們兄弟二人進入連家。接近云甄夫人,其目的便該是所謂的“報仇雪恨”。
梅姨娘年長于玉真兄弟二人,她所知道的真相。是裴家滅門禍起云甄夫人,玉寅兄弟倆知道的真相又能同這有多少區(qū)別?
然而若只為報仇,他為什么要殺了玉真?
為什么?
若生反反復復地想,卻仍舊理不出頭緒來。
她對著清寂的點蒼堂琢磨了半天。終于還是站起身來,往門外去了。
府中流言蜚語。已叫三太太管氏給壓制了下去。
幾個該懲處的人,也都已盡數(shù)查明。
玉真的尸體,因著天熱,也已由竇媽媽先行安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