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嘈雜混亂中,一道冷箭倏然而過。
碎雪園中忽然彌漫起了濃烈的海棠香味。
梁燁扣著聞鶴深的胳膊茫然地轉(zhuǎn)頭,耳邊嘈雜混亂的人聲忽然變得極為渺遠(yuǎn)。
王滇緩緩地低下頭,濃郁的血色洇透了玄色的外袍,穿透心口的利箭緩緩滴下了一滴血,重重落在了被踩碎的花瓣里。
長空中的烏云開始緩緩消散,和煦溫暖的陽光破開了厚重的云層,灑在了碎雪園的滿地狼藉上。
第184章
無分
劇痛從心臟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王滇抬起頭來對上了梁燁茫然的目光,他很想站著跟梁燁說聲沒事,然而全身的力氣仿佛在一瞬間被全部抽干,
失重感和窒息席卷而過。
周圍的一切響動忽然都變得極其緩慢,
他看見梁燁沖自己伸出了胳膊,
看見了云層后淡金色的陽光,他也終于聞到了自己身上濃烈的海棠香味,
仿佛經(jīng)年枯朽壓縮成的苦香,
讓他本能地抗拒厭惡。
“王滇!!”梁燁的吼聲穿破了漫長的寂靜,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王滇漆黑的眼珠不自然地顫動了幾下,看見了梁燁赤紅的眼睛和倉惶無措的表情。
“沒事……”他動了動嘴唇,扯了扯嘴角試圖沖梁燁笑一下,
腥甜的血便從嘴里溢了出來,
他從來不知道人竟然能吐出這么多血來,手腳都帶上了冰冷的麻,讓他每動一下都變得極為艱難。
抱著他的梁燁渾身都在發(fā)抖,明明他殺過那么多人,
明明他幾次命懸一線都沒有如此恐懼,
但他現(xiàn)在抱著王滇,
看著沒出王滇心口的那支長箭,手虛虛地碰上去卻又不敢,
“沒事,
不會有事的,
我……朕……”
王滇咧嘴沖他笑了一下,
“……出息。”
梁燁手足無措地抱著他,
顫抖的喘著氣,
倉惶地看向碎雪園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耍?br />
嘶吼出聲:“太醫(yī)呢!太醫(yī)!李步——把李步給朕找來!太醫(yī)——”
王滇艱難地抬手抓住了他半空中僵著的手,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出不了聲,只能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梁燁低下頭,紅著眼睛看向他,淚含在血色的眼眶里要掉不掉,帶著哭腔喊他的名字,“王滇,王滇,李步馬上就來了,別怕,朕不會讓你死的,王滇。”
王滇閉了閉眼睛,又掙扎著睜開,咧開嘴沖他笑,“……好�!�
梁燁緊緊攥住他冰冷的手,終于想起了岳景明的存在,眼中頓時有了希望,抬頭看向岳景明,“師父!師父你快來救救他!師父!師父!”
肖春和不忍地別開了臉。
岳景明走過來半跪在了王滇身邊,拿起了他的手腕,王滇只覺得全身蔓延過一陣溫?zé)岬呐�,窒息感稍減,卻還是不受控制地吐了一大口鮮血出來。
岳景明已經(jīng)渾身是傷,他握著王滇的手腕,七竅已經(jīng)緩緩地流出了污黑的血,王滇沖他搖了搖頭,想把手腕抽出來,但岳景明卻沒有松開的意思,肖春和看不下去,過來一把將岳景明扯開,封了王滇的幾處大穴,沉聲道:“有什么話趕緊說吧�!�
“什么意思?”梁燁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肖春和。
肖春和不再理他,拽起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岳景明將人帶到了一旁。
“梁燁�!蓖醯崽帜ǖ袅怂樕系臏I,笑道:“別強(qiáng)人所難�!�
“朕不會讓你死�!绷簾钜а赖溃骸安贿^是點(diǎn)小傷……朕沒事,你肯定也不會有事!”
“嗯。”王滇應(yīng)和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梁燁,我有點(diǎn)冷�!�
梁燁趕忙脫下了身上的龍袍蓋到了他身上將人抱緊,低頭親他的滿是血的嘴唇,“不準(zhǔn)死,你是朕的,不準(zhǔn)死聽到?jīng)]有?”
“……聽見了�!蓖醯峥人粤藘陕�,又吐了許多血出來,“哪有……那么容易死……我還想……和你好好過個除夕呢……”
梁燁死死扣著他的手。
王滇仰著頭仔細(xì)又認(rèn)真地看著他,“原來你哭起來是這樣�!�
梁燁抓著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臉上,“朕從來不哭,你剛答應(yīng)了要和朕去秋獵,你還要做朕的皇后,不,朕做你的皇后,朕以后什么都聽你的,什么都不會瞞著你,朕只聽你的話,朕、朕再也不故意惹你生氣了,你要什么朕都給你,朕什么都不要了,朕就只要你�!�
王滇忍不住笑了起來,“聽起來……還不錯,陛下,死到臨頭終于會說……咳咳,會說人話了�!�
“閉嘴!朕不會讓你死!”梁燁抬起頭來,沖周圍的人吼道:“李步呢��?李步為什么還沒來!”
“陛下,李太醫(yī)在議事殿救人,已經(jīng)派人去叫了�!�
王滇的呼吸已經(jīng)微弱到難以察覺,周圍的聲音變得渺遠(yuǎn)模糊,他將額頭抵在了梁燁肩膀上,“行了……梁子煜,你陪我說說話。”
“朕不會讓你死!”梁燁不顧滿身的傷,將他打橫抱進(jìn)懷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朕帶你去議事殿找李步……他能救朕,肯定也能救你�!�
王滇被他顛簸地咳嗽了起來,梁燁抱著人艱難地往前,碎裂的刀劍碎片還深深扎在他的血肉里,每走一步都疼得發(fā)顫,血順著腳腕流下來,將花瓣染得更加殷紅。
他抱著王滇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不管傷口綻開四濺的血,咬緊了牙關(guān)飛身而起,朝著議事殿的方向飛了過去。
王滇被他緊緊抱在懷里,抬頭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笑,“梁燁,我想起來……一些事情……”
梁燁不敢低頭看他,微冷的水珠順著他的下巴滴在了王滇的鼻尖上。
“你聽不聽�。俊蓖醯釕醒笱蟮靥鹗止戳斯此囊骂I(lǐng)。
“聽。”梁燁說。
“我也叫過梁燁這個名字。”王滇有氣無力道:“我之前總覺得我當(dāng)皇帝……要比你好……但……你做這個皇帝可比我做得強(qiáng)多了……”
梁燁越過了寢宮的大殿,踩在了墻頭上,胳膊不受控制地顫抖,低下頭來看向他。
“不過我……可能比你要慘一點(diǎn)……”王滇沖他笑得十分燦爛,“人都死光了,一個都沒能保住……真他媽失敗透頂……”
梁燁咬緊了牙關(guān),又往御書房的方向飛去。
“難怪我總覺得扮起皇帝來……得心應(yīng)手……”王滇低聲笑道:“一開始看你怎么都不順眼欠揍得很……梁燁,你跟我說話,別他媽演鳥玩了�!�
梁燁力竭腿一軟,抱著他從墻上跌了下來,牢牢地將他護(hù)在了懷里,抬起頭來已經(jīng)是滿臉的淚,他哽咽地望著他,“別說了……王滇,別說了�!�
“你干嘛?”王滇笑著抬起手給他抹眼淚,“人設(shè)都崩了啊陛下,四盤山你都快咽氣了我都沒掉淚�!�
梁燁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神色狠戾的盯著他,“朕不準(zhǔn)你死!”
王滇艱難地喘了口氣,“你可是皇帝……別哭�!�
“別丟下我�!绷簾钸氖址旁诹诵目�,卑微又乞求地望著王滇,赤紅著眼睛求他,“你別丟下我王滇,我只有你了,你明明說過你最愛我,你不能這樣。”
王滇想笑,卻笑不出來,眼前梁燁的模樣逐漸變得模糊,他使勁眨了眨眼睛,眼角被水燙了一下,然后他一把薅住梁燁的衣領(lǐng),迫使人低下頭來吻了上去。
五臟六腑都蔓延著疼,后頸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骨頭,劇烈的痛楚中,他用力地吻著梁燁,抵死糾纏著唇舌,腥甜的血蔓延四散,他伸手覆住了梁燁完好無損的后頸,貪戀又不舍地貼緊追逐,感受著空氣一點(diǎn)一點(diǎn)逐漸變得稀薄。
熱烈的,孤注一擲的吻。
他終于耗盡了最后一點(diǎn)氣力,兩個人額頭相抵,注視著對方一模一樣的眼睛,他使勁抓了抓梁燁的頭發(fā),“梁燁……”
“嗯�!绷簾畹穆曇粼诎l(fā)抖。
大概王滇自己也在發(fā)抖,但他已經(jīng)來不及感受了,他湊上去,染血的鼻尖輕輕碰了碰梁燁的微涼的鼻尖,喜氣洋洋地笑出了聲:“沒出息的東西……”
“好好活著。”
梁燁抱著他縱身飛起,拼盡全力地跑向了搖搖欲墜的議事大殿,終于看見了李步的身影。
他落地大步往前跑,卻在倒在地上的蟠龍柱絆了個趔趄,趕忙用胳膊護(hù)住了王滇的頭,皮肉被凸起的殘磚硌得血肉模糊。
“王滇,我看見李步了,李步就在那里,肯定會救你的……”梁燁爬起來大步往前跑,再潮濕的雨氣和濃郁地硝煙里高聲喊:“李步!救人!”
李步聞聲轉(zhuǎn)頭回望。
梁燁看著懷里睡著的人,“王滇,睜開眼,別睡了,我找到李步了,醒醒……王滇,醒醒!”
懷里的人沒有應(yīng)聲。
梁燁在濕滑的議事大殿前踉蹌了一步,王滇瞬間脫離他的胳膊,他狼狽又慌亂地抬手去接,卻驟然接了個空。
李步跨過滿地狼藉跑到了議事大殿門口,看著跪在地上的梁燁疑惑出聲:“陛下?”
梁燁抬著胳膊,還保持著抱人的姿勢,然而手上只搭著件破破爛爛的龍袍,他紅著眼睛茫然的抬頭看向面前的李步,輕聲問他:“王滇呢?”
李步仿佛又看見了許多年前在太醫(yī)院那條石子路前孤零零的小孩,張了張嘴,卻無法回答他的問題,“陛下,這里只有您自己。”
龍袍中的袖袋倏然滑落,零零碎碎的東西摔灑出來,屬于王滇的那條結(jié)了發(fā)的銅錢,梁燁親手系上的玉佩,腳腕上的紅繩金葉,綁在手腕上的青色平安扣……所有他試圖綁住標(biāo)記王滇的東西,安安靜靜地掉落滿地。
烏云終于徹底消散開,熱烈燦爛的陽光灑滿了大都皇宮的琉璃瓦,長風(fēng)席卷過浩蕩繁華的大都,拂過斑駁綿延的朱紅色城墻,卷起了瓦片上深綠色的柳葉。
晃晃悠悠落在了龍袍上。
李步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嘶吼絕望到極點(diǎn),發(fā)不出聲音。
卻摧肝斷腸。
第185章
人心
崩潰又癲狂的帝王無人敢上前接近,
議事殿的斷壁殘?jiān)路鹪趹?yīng)和著主人的嘶鳴。
梁燁死死抓著懷里的龍袍,仿佛這樣就能感覺到王滇殘余的體溫和未來得及消散的濃烈的海棠香,向他證明王滇切切實(shí)實(shí)地存在過。
周圍仿佛陷入了無盡的寂靜,
有人在拽他的胳膊,
有人在搶王滇的衣服,
有人踩到了王滇留下的小零碎,他崩潰著、嘶吼著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反抗,
企圖在眼前一張張模糊的面孔里找到熟悉的臉。
血跡未干,他明明接住了王滇。
他接住了的!
他不甘地質(zhì)問著周圍的人,憤怒地讓他們將他的王滇還回來,他仿佛陷入了混亂又癲狂的夢境里,
他要?dú)⒘怂腥藖斫o王滇陪葬!
“梁燁!”岳景明一聲怒喝讓他混亂的腦子陡然清明。
梁燁死死瞪著他,
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臉上的狠戾和不甘甚至愈發(fā)濃烈,啞著嗓子嘶吼:“朕要王滇!把王滇還給我!”
“他不屬于這里。”岳景明聲音冷淡,仿佛置身事外,
“此間事了,
他自然該離開�!�
他說得太過冷苛又不近人情,
旁邊的肖春和忍不住道:“你二人一為前世,一為來生,
他能來對你已是莫大的機(jī)緣,
有聞鶴深的前車之鑒警醒,
梁燁,
一念成執(zhí)就易入魔障,
不要走岔了路�!�
“朕要王滇!”梁燁固執(zhí)又崩潰地重復(fù)著同樣的話,
“他不是梁燁,
他是朕的王滇!”
他拒絕承認(rèn)他們所說的事實(shí),仿佛這樣就能讓王滇重新回來。
肖春和還要再勸,梁燁不管不顧強(qiáng)行動用內(nèi)力試圖掙脫,然后一拂塵打下來,徑直將他拍暈了過去。
“……”肖春和撈住昏死過去的梁燁,摸上了他的脈,“還當(dāng)是個斷情絕愛的好苗子,結(jié)果是個情種。”
岳景明半跪在旁邊,伸手卡住了梁燁的下頜,迫使人張開了嘴,接過了崔琦遞來的解藥,一滴不剩地全給他灌了進(jìn)去。
“你慢點(diǎn),這是你徒弟,又不是牲口�!毙ご汉碗S手撿了塊帕子給梁燁擦掉臉上的血和藥漬,看見上面繡的小黃花挑了挑眉,“這又是哪家姑娘給的帕子?”
“這是王滇買給主子的!”趕來的充恒一把將那帕子奪了過來,連帶著地上散落的小零碎都一股腦地全都收了起來,急躁地四處找人,“王滇呢?”
他已經(jīng)拼盡全力追了,但他也受了傷,武功又不如梁燁,還是沒能追上。
“沒了�!毙ご汉兔嗣亲�,被充恒兇狠的目光嚇了一跳,“哎,你可別哭,你主子都把議事殿哭塌了�!�
充恒動了動嘴唇,沒能理解他的意思,“什么叫沒了?”
“就是——”
“肖春和�!痹谰懊骼涞卮驍嗔怂�,“帶人去治傷�!�
梁燁本來就受了極重的傷,又強(qiáng)行催動內(nèi)力,大悲慟心后已是強(qiáng)弩之末,體內(nèi)的楓霜落已經(jīng)被催發(fā)了大半,灌上解藥之后昏睡了半個月才堪堪轉(zhuǎn)醒。
“醒了!陛下醒了!”云福看到梁燁睜眼頓時喜極而泣,連滾帶爬地跑出去喊人,“李太醫(yī)!崔大人!陛下醒了!”
房梁上睡著的充恒一躍而下,“主子!”
云福帶著李步和崔琦匆匆進(jìn)來,李步趕忙給梁燁把脈。
梁燁仰面躺在床上,蒼白的臉沒有絲毫波瀾,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著床幃上的流蘇,良久才開口說出了醒來的第一句話,“朕睡了多久?”
“回陛下,您睡了十六天�!痹聘9蛟诘厣夏ㄑ蹨I。
“師父他們呢?”梁燁又問。
“師父師叔還有項(xiàng)觀主帶著聞鶴深走了�!背浜阙s忙道:“師叔給主子你留了信�!�
他將信遞給梁燁,梁燁接了卻沒有看,停頓許久才道:“誰放的箭?”
當(dāng)時他們剛拼盡全力擒住了聞鶴深,為了拿解藥注意力都放在了籠子旁邊,而充恒和長盈帶著的人都在處理四處逃散的叛臣,對手?jǐn)【忠讯�,誰都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箭。
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支箭,沒有淬毒,沒有機(jī)關(guān),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聞鶴深身上時,穿透了王滇的胸膛。
“是……簡凌。”充恒跪在地上道:“他早已武功盡廢,趁亂混進(jìn)了宮里,被人指路來了碎雪園�!�
他說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明明當(dāng)時王滇身邊有主子和師父師叔那么多高手,明明連聞鶴深這種強(qiáng)大到恐怖的對手都能打敗,卻偏偏死在了簡凌這個廢人的一支箭上。
“長盈當(dāng)場就抓住了人,簡凌身邊還跟著一個叫荀陽的叛臣。”充恒說:“就是荀陽給他指的路,兩人現(xiàn)在都關(guān)在密牢中�!�
梁燁起身便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