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時場景突然又一轉(zhuǎn),回到了白天的那間電梯。燈火大亮,穿白襯衣的男人側(cè)過臉,冷冷地問:“還要什么?”
或許是陌生人的亂入太過驚悚,又或者是那道光過于耀眼,夢在這里猝然中斷。
程音睜開眼,像從水底浮出,深喘了一口氣。
她的身體還在顫抖,心跳得無比之快,伸手摸了摸臉,居然是濕的。
她在哭。
第二天清早,程音掛著兩輪黑眼圈,出現(xiàn)在了學(xué)校的心理咨詢室。
心理醫(yī)生還是她大一時看過的那位,有個氣壯山河的名字,叫熊天偉,其實是個盤靚條順的漂亮姐姐。
見到程音,熊醫(yī)生笑了,問她是否將要畢業(yè)了,特意前來與她道別。
程音將掛號單戳在她面前:“看病�!�
熊醫(yī)生歪頭:“你好幾年沒來了�!�
確實有幾年了,曾經(jīng)有段時間,程音的睡眠障礙相當(dāng)嚴重,每天晚上都被亂夢纏繞。
在夢里,她的生活幸福平順,人生中那些糟糕透頂?shù)氖�,一件都沒有發(fā)生。
那時候醫(yī)生對她說,這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逃避,她需要足夠長的時間,才能慢慢接受一切。
話是沒錯,時間當(dāng)然是良藥,不過她最好的藥,還是程鹿雪。
自從女兒出生,她就沒怎么再做過夢——白天帶娃累成狗,晚上沾枕即著,哪有那個精力去傷春悲秋。
“復(fù)發(fā)了?臉色看起來還行�!毙茚t(yī)生笑。
程音從不跟人談心,心理醫(yī)生除外,畢竟她是花錢看病,對方也一貫口碑優(yōu)良,比樹洞更能保守秘密。
她很喜歡這種“錢貨兩訖”的交易關(guān)系。
于是她毫無心理障礙,承認自己突然舊疾復(fù)發(fā),而且比之前更嚴重,居然在夢里行不軌事,甚至還拖帶了無辜路人。
“不軌事”令熊醫(yī)生興致勃勃,這是從前沒有的癥狀。
程音不得已和她描述了幾句,說著說著,她突然意識到夢里那個人是誰——
不是三哥,也不是電梯里那個帥哥,是她曾經(jīng)一夜荒唐的男人,程鹿雪那個無緣的爹。
“是心理投射吧,需要吃藥嗎?”她久病成醫(yī),立刻給自己下了診斷。
心里的影子太重,就會有這方面問題,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相似,都會忍不住張冠李戴。
比如,她連一夜情都在找季三的替代品。
“是投射,但不要緊,暫時不用吃藥。畢竟那個人對你來說,意義不太一般,偶爾想起來也很正常。”
隨便見到一個路人,晚上回家就發(fā)花癡,這叫正常?程音不解。
熊醫(yī)生笑道:“以前你的夢境代表‘逃避’,現(xiàn)在最多就是反映‘欲望’�?赡苓@段時間,你難得沒有多少壓力,所以雜念多了點,等上班忙起來,應(yīng)該就會恢復(fù)正常�!�
“再說了,”她低頭寫病歷,“遇到一個長腿帥哥,做他幾場春秋大夢,有什么問題?”
程音無語,您不如直說我這是飽暖思YY。
“放心,一個路人而已,影響沒那么大,”熊醫(yī)生將病歷本遞還給她,“等你哪天遇到本尊,再來找我看病。”
擦肩
專業(yè)人士的判斷還是靠譜,進入畢業(yè)季,程音徹底把什么季三啊電梯之類,統(tǒng)統(tǒng)忘到了腦后。
整個七月她忙得四腳朝天,學(xué)校東門外一排小飯館,畢業(yè)班輪番喝到吐,她一場都沒參加,所有時間都用來奔波找房子。
近年市政府大力整治群租房與地下室,安全隱患是杜絕了,租金便宜的公寓也徹底絕跡。
最終,程音削尖了腦袋,在公司附近搶租到了一個單間,月租金兩千不到——
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這種價格只能是四合院。
當(dāng)然,不可能是電視劇里那種,而是拆成了二十多戶的大雜院。一沒下水,二沒廁所,公共地區(qū)臟亂得無處下腳。
程音的隔壁住了個收破爛的老伯,廢紙箱和塑料瓶天天擋著她進出門。對門是個保姆中介小公司,每天大嗓門的女人們吵鬧嬉戲到半夜。
縱然如此,她也覺得十分開心。
十多年后,她終于再次有了家——她和鹿雪兩個人的家。雖然日子艱難,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但至少不再是個無根之人。
聽說一旦轉(zhuǎn)正,集團能給解決北京市集體戶口,小孩可以在東城區(qū)上學(xué),這要是真能成,她做夢都要笑醒。
至于工作內(nèi)容……打雜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勤工儉學(xué)這么多年,什么工種沒干過。
按時發(fā)工資就行!
程音想得開,去公司報道那天,后勤組長卻替她想不開。
組長姓王,單名一個強字,長相也是丟進人海就淹沒的那種普通,很適合去干特工。
在行政事業(yè)部,他管的這一攤兒活,屬于冷宮里的冷宮。
他們后勤組,天可憐見,連個見得著光的正經(jīng)辦公室都沒有,只能在地下室里劃拉出半間倉庫,湊合著辦公。
所以他看到程音的簡歷,詫異得戴上了老花鏡,反復(fù)又看了好幾遍。
“唷,您這是……體驗生活來了?”王組長詫異道。
不是他謙虛,后勤組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新面孔。人事辦不干人事,前兩年突然改了政策,規(guī)定集團總公司只招本科以上,非985畢業(yè)生不要。
這一改,直接導(dǎo)致了他三年沒有開張。
上一次他招的新人,是大專畢業(yè)的江媛媛。小姑娘話雖密,干活還算靠譜,關(guān)鍵是待得住,從不抱怨工作沒有技術(shù)含量,有含量的她還不想干呢。
講真的,人家名校畢業(yè)生,腦子有包才來給你端茶倒水。真愿意來的,基本是騙個戶口就跑——在他看來,程音行騙的可能性極高。
不但學(xué)歷不錯,長相更是出挑,這臉蛋在三里屯走一圈,能接到十個星探遞紙條。
“我年齡大了,其他公司不肯要�!背桃籼孤实�。
王組長低頭再看,終于發(fā)現(xiàn)簡歷上的門道,目光在“未婚”和“家庭成員”欄一晃,再聯(lián)系到她這顏值,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不會又是個來掛名吃空餉的闊太太吧?他這兒已經(jīng)有一款同樣式的了,每天珠光寶氣,也不干活,白白占他一個人頭。
看這意思,可能還是個姨太太,不知哪位大佬養(yǎng)的外室。那更開罪不起,天知道生t的是哪家的龍子鳳孫。
王組長不說話了,給她指了個位置,讓她先熟悉熟悉情況,自己轉(zhuǎn)身拎起江媛媛,他唯一能使喚的馬仔,出門干活去也。
今晚有個大型商務(wù)活動,要準備的針頭線腦可多著呢!
程音沒多少東西要歸置,利落地收拾完,開始觀察周邊環(huán)境。
環(huán)境是真不怎么樣。
雜物倉庫騰出一個角落,硬往里塞了四張桌子,分派給她的這張,甚至還瘸著條腿。
最大桌子屬于王組長,桌面雜亂無章,最醒目的是一張全家福,從站姿氣勢來看,王強在家里的地位也不怎么強。
坐她身后的,是那個被組長拎去干活的小姑娘,江媛媛。二十出頭,追星族,塔羅愛好者,沒有男朋友,最近在為減肥的事頭疼。
最后一個工位仿佛一個奢侈品陳列臺,桌下橫七豎八塞滿了沒拆完的快遞紙箱。女性,有一定年紀,家境很好,但精神狀態(tài)一般,可能輕度酒精成癮。
程音掃視一圈,給自己的同事做了大致的畫像。
新環(huán)境初步觀察完畢,她又打開電腦,翻了翻部門公共盤里的內(nèi)容。
好家伙,比這間辦公室還要亂。
內(nèi)容排列毫無邏輯可言,文件夾套文件夾,同一個項目存放了四個地方,不同年份的文件全都混作了一處。
她忍了又忍,沒有動手整理——畢竟初來乍到,不好輕舉妄動。但心里大概明白了,為什么后勤組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組長不是能人,組員也不給力,有價值的工作和人才都被其他組挖了墻角,留給他們組的,就只剩下了邊角料。
好比她,也是從一堆海歸和雙一流里篩剩下的。
程音沒閑著,修好了她的桌腿,整理了桌上雜物。
過了兩個小時,仍不見有人回辦公室,倒是其他部門的人來了好幾撥。領(lǐng)文具、通馬桶、報修燈管……都是零七碎八的瑣事。
王組長臨走前跟程音說,如果有人來領(lǐng)東西,有審批單,可以直接發(fā)放,做個記錄就行。
程音之前翻了一遍公盤,基本熟悉了進出庫的制度流程,于是眼明手快,能辦的就全給他們辦了。
至于通馬桶……按理是由外包的保潔負責(zé),電話打了沒有人接,她干脆抽出一雙一次性手套,給人提供了上|門|服|務(wù)。
對方十分感謝,表示報修好幾天都沒有人管。
程音在心里又記了一筆:后勤組作為甲方,居然連物業(yè)這幫人都辦不了。
一上午很快過去,程音估計今天她注定單飛,于是鎖了辦公室兼?zhèn)}庫的門,自行覓食去了。
每新到一個地方,無論住店還是吃飯,她都會習(xí)慣性地先看逃生路線,以確保在遇到危險時,全身而退。
她小時候曾被困于火場,從此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
柳世集團是個雙塔結(jié)構(gòu),內(nèi)部構(gòu)造比一般建筑復(fù)雜,但程音的記性好,看了一眼公司平面圖,腦中自動生成了前往食堂的最佳路線。
她自信滿滿,出門直接左轉(zhuǎn),沒乘電梯走得樓梯,打算抄個近道。
沒走一會兒程音就發(fā)現(xiàn),自己托大了。
后勤組的活兒確實干得不怎么漂亮,消防通道居然會被堵塞。程音連遇兩個“此路不通”,只能改變行進路線,七彎八拐,好容易才下到地下一層,靠近了食堂。
卻被擋在了一扇玻璃門前。
她試著刷卡,門毫無動靜,紅燈閃爍,提示她沒有進入權(quán)限。
走廊的盡頭人來人往,程音努力揮手,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看來只能走回頭路了。
程音嘆了口氣,正打算認命,恰巧身后有人路過,順手幫她刷了下卡,玻璃門“滴”一聲開啟。
程音轉(zhuǎn)身,看到一個長相清爽的年輕人,酒窩深深,笑容親切,渾身上下寫滿了周到和妥帖。
他沖程音點了下頭,快步轉(zhuǎn)身離去,追上了前方穿白襯衣的高大男人。
程音愣住——是電梯里的那位,她認得他的肩線與背闊肌。
……打��!
心中警鈴大作,程音下意識退了一步。
她搖了搖頭,對那位幫忙刷卡的年輕同事的背影,匆忙道了聲謝。
她不知道的是,柳世那位素來沉穩(wěn)的季總,猝然停下了前進的腳步,循著聲音回望了過來。
對著空無一人的走廊,他問自己的秘書梁冰,剛才那是什么人。
梁冰回憶他看到的胸卡,猜測那應(yīng)該是今年新招的管培生。
季辭又看了一眼空蕩的走廊,怔了片刻,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了。
魔術(shù)
王組長帶著江小妹巡山歸來,發(fā)現(xiàn)洞府內(nèi)一片清凈,不由大吃了一驚。
若是平常,他們走開這么長時間,屋里肯定堆滿了人。
這個活動要訂花,那個咖啡要換牌子,樓上的空調(diào)不夠冷,樓下的門禁出故障……個個牢騷滿腹。
有時候隊伍排得太長,甩進了大堂的天井,被部門總監(jiān)從樓上看到,還會大發(fā)雷霆,大聲地斥問:“王強呢?”“王強人呢?”
時間一長,樓里面以訛傳訛,連帶諷刺,真管他叫“王強人”。
強人同志今天一走半天,居然沒有形成堰塞湖,自然滿腹疑問。
他到了門口,探頭一看,哦,屋里等著一個,來自企劃部,全公司事最多的部門,每次領(lǐng)耗材都要來回跑兩三趟,誰見誰頭疼。
正要問他領(lǐng)什么,門口緩緩一陣車轱轆聲,程音拽著一輛拖車從庫房回來了。
那車疊了足足半層樓高,偏她還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王組長在那一刻有個奇特的想法——程音當(dāng)年絕對是個必X客的自助沙拉塔高手。
看到領(lǐng)導(dǎo)歸來,程音也沒停手,和他打了聲招呼,繼續(xù)嫻熟地卸貨核對登記,再重新裝車堆疊捆好。
王組長又有了新的想法——她可能還在北京南站的小紅帽行李搬運團隊歷練過。
江媛媛站在一旁觀摩,從頭到尾震驚地合不攏嘴,且不說這把子力氣,她怎么連系統(tǒng)操作都這么溜?
公司的庫管系統(tǒng)賊難用,不知是哪個腦殘團隊開發(fā)的,她用了這么久,還經(jīng)常找不對地方。
“你會用系統(tǒng)?”她奇怪極了。
“有使用說明�!背桃舸�。
王組長看了一眼程音的姨太太臉,又看了一眼她手上點到飛起的鼠標(biāo),明顯眼睛亮了幾度。
“那個,小程啊,今晚上有個重要活動,你要是沒其他事兒,跟過去搭把手吧?”
不是命令,是個問句,他在征詢她的意見。
程音有種感覺,如果她拒絕,王組長恐怕也沒有脾氣。正因如此,她反而遲疑了,略一思索便點頭道:“好的,組長�!�
欺負老實人從來不是她的風(fēng)格。
鹿雪從四歲起,就習(xí)慣了程音去上晚班,她在宿舍獨立入睡。但那畢竟是學(xué)校宿舍,和外面租的房子有所不同。
程音打電話給鹿雪的兒童手表,叮囑她在家門要鎖好,也別亂動電磁爐。
“別自己做飯,去門口的便利店買點吃的,門要鎖好�!�
“我知道了,”鹿雪嚴肅回答,“你也好好吃飯,記得帶上手電,別一個人走夜路�!�
“好�!�
鹿雪遲疑片刻:”要是同事知道你晚上看不見,會丟工作嗎?”
這個問題不是無緣無故,程音已經(jīng)不止一次因為夜盲癥,被兼職的店解雇。
“我會小心的,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彼参康�。
不然怎么辦,她不可能逃掉所有的晚間活動。
王組長大致介紹了當(dāng)晚的工作內(nèi)容,讓江媛媛帶程音去了會場。
宴會地址在長城腳下,路途有點遠,為了躲避晚高峰,江小妹帶程音先坐了一段地鐵。
見程音掏出一張舊地鐵卡,她有些得意:“我就說,你肯定不是什么闊太太�!�
程音:?
“我們王組嫌你太漂亮,不像能干苦力的樣子�!苯骆峦犷^打量程音,“是有錢的面相,命中帶財,但大運沒到,還得再攢攢�!�
“你會相面?”程音被逗樂了,攢什么呀,違約金嗎,她欠一身債呢。
江媛媛?lián)u頭擺腦:“專業(yè)的,拜師學(xué)過,改天給你看看盤,只收一杯奶茶錢�!�
程音繼續(xù)笑:“又不減肥了?”
江媛媛驚了:“怎么你也會算命嗎?”
小神婆活潑可愛,上知星座運行,下知公司秘辛。程音和她走了一路,聽了好幾季公司的宮斗劇,充分了解了柳世集團的政治生態(tài)。
眼下,公司的內(nèi)部斗爭,主要分為兩派。
一派是太子黨,以董事長柳石裕的親兒子柳亞斌為首。這位公子哥,甚至程音都有所耳聞,因為過于熱衷交往電影明星,三天兩頭出現(xiàn)在熱搜標(biāo)題中,人稱花旦收割機。
另一派是小媽黨,以柳石裕的現(xiàn)任妻子傅晶為首。江媛媛說到“小媽”一詞,情緒十分復(fù)雜,輕蔑中帶著羨慕,鄙夷中含著崇拜。據(jù)說傅晶年輕的時候是柳石裕的護士,靠手段上了柳家的戶口本,一夜之間麻雀變鳳凰。
“不過呢,傅娘娘是個繡花枕頭,真正幫她挑大梁的是她侄子,學(xué)霸帥哥t,超級儒雅,身材爆好……”小神婆滿面紅光,“改天找個機會,帶你上一趟85樓,偷偷觀摩一下我們季總。”
這句話讓程音心里一跳。
莫名地,她又想到了電梯里的那個男人——直覺告訴她,那就是小神婆口中的“季總”。
果然姓季?哪個季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