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唉你知道錯了就好,好好的一個人,把自己弄成今天這樣。”
“是是是,請你相信我,我會以實際行動向你證明一切�!�
程音的本意是說,陳嘉棋作為HRBP,可以隨時檢閱和評價她的工作狀態(tài)。
她是來上班,不是來攀高枝的。
但不知他是怎么理解的,聽完這話,竟然當場鬧了個大紅臉……
行吧,這位小哥確實有這個毛病,很容易臉紅,天生有些社恐。這種性格的人,居然畢業(yè)之后從事人力,專門負責和人打交道,命運還挺能別出心裁。
“我的意思是,最后的轉(zhuǎn)正評分,請你公平公正,沒有必要因為……”
程音解釋了兩句,本來想說,沒有必要因為大家同學一場,特意對她網(wǎng)開一面。
沒想到這么一說,他臉更紅了。
程音徹底無奈,搞不懂這位同學正在進行什么思想活動。
她跟曹平江能用上一百種手段,面對老實人卻有點施展不開,正愁不知要如何結(jié)束對話,突然旁邊的花園門開了。
門玻璃上方正的光斑,掠過程音淚濕的雙眼,以及陳嘉棋燒紅的面頰,驚散了這一方密談的氛圍。
季辭推門而入,面無表情看了他們一眼,道:“抱歉,借過�!�
這一下午程音忙到飛起。
她以高昂的工作熱情,高效的工作產(chǎn)出,震懾住了后勤組每一個懶散的靈魂。
江媛媛抱頭求饒:“音姐,求別卷了,辦公室的磁場都被你破壞了。”
程音停住一秒:“磁場?”
“來,請用心感受,”江媛媛雙手畫圓,如同做法一般,“這安逸、舒適、世外桃源的氣氛。”
程音環(huán)顧四周,王組長正收拾東西打算去接孩子放學,富婆姐貼著眼膜在刷短視頻,江媛媛自己攤了一桌的塔羅牌,潛心鉆研著玄學課題。
……她只看出坐以待斃的氣氛。
“我覺得,倉儲系統(tǒng)還有改進的空間,”程音說得委婉,“我先整理一下庫存,再做個初步方案,到時候大家一起提提意見?”
江媛媛笑得訕訕:“你們985學霸,果然就是不一樣�!�
程音也不想顯得這么不合群,但她今天閑不住,必須保持大腦的高轉(zhuǎn)速,否則就會胡思亂想。
比如,中午她和陳嘉棋的對話,季辭聽到?jīng)]有,聽到多少。
當時她的反應(yīng)極其可笑,竟然直接850度轉(zhuǎn)彎,把臉朝向了墻面,仿佛這樣季辭就認不出她來。
太丟臉了。
這份工作真不好干,終極大boss在地圖上隨機刷新,每次遭遇都會把她暴擊至殘血。
雖說她長大了,被生活磨煉得無所不能,但一站到季辭面前,她總會自動退化成當初那個小女孩。
比當初還不如呢,他會怎么看她?
花癡的毛病沒戒掉,還變本加厲發(fā)作,上學的時候未婚先孕,入司第二天勾引總裁……
不能想。一想就痛苦面具.jpg。
人言可畏,程音臉皮厚,早學會了不在意人言。但季辭對她的觀感,她很難不在意。
畢竟是今生唯一的暗戀,病根深種,十幾年都意難平。
單相思這種事,最能引發(fā)自卑——你在意的人不在意你,你注視的人看不見你,你覺得他是你的人間值得,而他覺得你完全不值得。
不值得他停留、付出,給予時間和真心。
輕輕一想,舊傷口就隱隱作痛,她急需轉(zhuǎn)移注意力。十七歲的程音被拋棄后,瘋了似的發(fā)奮學習。二十七歲的程音,以高強度的工作來自我麻痹。
地下一層的辦公室,原本就沒有窗戶,不辨晨昏。程音腳打后腦勺,等忙到告一段落,抬眼一看表,已是晚上八點。
都這么晚了,鹿雪竟沒有打電話來催促。
她確實希望女兒能夠在精神獨立、生活自理,但真獨立到這個程度,她又有點不大忍心。
迅速收拾好個人物品,她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關(guān)燈出了門。
走廊空無一人。
程音走了兩步,又掉頭跑向相反的方向——專心工作了一整晚,她竟一次洗手間都沒有去過。
自然在召喚,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那簡直一秒都沒法再忍。
正是這一瞬間的急迫,讓本能反應(yīng)占據(jù)了上風,本樓層的平面圖自然浮現(xiàn)于腦海,她想也沒想,果斷又抄了個近道。
然后毫無意外地,被再次卡在了兩道門中間。
見鬼的門禁系統(tǒng)!
停電
刷卡完全沒有反應(yīng),程音只能折返回頭。
兩扇門之間是個短過道,連接東西兩側(cè)的辦公空間,過道里亂七八糟堆了些東西。
節(jié)能燈幽暗,讓她有些視物不清,她摸索著往回走,突然眼前一黑,所有照明齊齊熄滅。
停電了?
程音呆滯一秒,立即閉上了眼,盡量不去看腳下那排綠色的緊急出口指示牌,牙齒咬住舌尖,呼吸節(jié)奏明顯變得急促。
不是幽閉恐懼癥,但她確實害怕在幽閉黑暗的空間,看見綠色奔跑的小人。
穩(wěn)了穩(wěn)情緒,程音扶著墻壁,摸索著找到了入口那扇門——果然無法開啟,證實了她的猜測,不光是門禁,整個電力系統(tǒng)都出了故障。
不怪王云曦對后勤組有意見,實在掉鏈子過于頻繁。醫(yī)藥研發(fā)公司的總部,停電可不是小事,實驗室那些天價機器,停轉(zhuǎn)一秒都是上億的損失。
不過,暫時程音無暇憂心其他,她得先解決眼下的問題。
她被困住了。
在下班后的地下室,人跡罕至的過道間,手機只剩一格電,信號也時有時無,畢竟在地下,基站覆蓋的強度不夠。
程音迅速編輯了一段話,將自己被困的信息發(fā)在了后勤組的群里。
她的舊手機使用多年,比鹿雪還大兩歲,電池余量顯示極不靠譜,經(jīng)常這一秒還滿格,下一秒就關(guān)了機。
今天還是周五,萬一真沒人發(fā)現(xiàn),她可能會被困上整個周末。
程音暗自祈禱,然而信息發(fā)送了半天,微信始終顯示“未連接”,紅色感嘆號怎么點都沒用,她只能放棄,嘗試著去打110。
可惜,直到電量耗盡,這個報警電話都沒能打通,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線熄滅,周圍再次陷入了黑暗。
綠色燈箱幽幽暗暗,空氣中隱約飄來煙味,以及玻璃試管燃燒爆炸的聲音。
程音心率驟起,手腳發(fā)麻,她用力閉上眼,狠狠咬了幾下舌尖,幻覺才逐漸消失,周圍重新恢復(fù)平靜。
“別想,不能想�!彼晕野凳�。
早年她曾被困于火場,留下了難以治愈的心理創(chuàng)傷,發(fā)作時會影響呼吸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嚴重的話甚至可能導(dǎo)致休克。
為此,鹿雪每天出門前都記得檢查程音的包,確保里面放了備用照明。
不單是因為程音眼睛不好,也因為她曾因為夜盲癥,險些命喪火災(zāi)。
程音穩(wěn)住心神,伸手去包里摸索,找到了那只強光手電。年復(fù)一年背它出門,今天總算排上了用場。
她伸手按動開關(guān),沒亮,急按了兩下……的確不亮。
沒電,或者壞了。因為太久沒用過,經(jīng)常想不起來檢查,就像一切置之高閣的應(yīng)急預(yù)案。
她終于感到慌張,這可真叫彈盡糧絕。
身體緊繃,精神更緊繃,冷汗涔涔下落,幻覺又重新出現(xiàn)。她仿佛回到了十六歲那年,實驗室爆燃事故的現(xiàn)場,濃煙與熱浪四面席卷,爆開的t玻璃渣在空中飛濺。
程音呼吸急促,忍不住抱住了頭。
她一次次呼救,直到徹底失聲,像突然被人丟進了真空。
眩暈感一陣強似一陣,絕望中,程音用皮鞋的后跟,用力踢打身后的防火門,期待有人恰巧路過。
就有這么恰巧,門真的開了。
程音倚著門,往后跌入一個懷抱。門外也是黑的,至少對于程音而言,能見度非常之低,因而她看不清那個男人是誰。
令她驚慌的是對方的舉動——居然順勢從身后將她抱緊,張開手掌,籠住了她的頭頂。
一個頗具保護意味的動作,熟練而親昵。
程音只慌了一秒,便認出了對方是誰。
她的眼睛會認錯人,但鼻子絕對不會。男人的手指微帶涼意,有淡淡消毒水氣息,是三哥。他來救她了,像從前那樣。
耳道里,因為恐懼而出現(xiàn)的蜂鳴逐漸消失,取而代之是她激烈的心跳聲,以及一句模糊的安撫。
“沒事了,知知�!�
奇跡般地,程音停止了顫抖。
四周黢黑,應(yīng)急通道的指示燈忽然變得不再可怕,成為一團團綠色的光斑,像深海中聚集的浮游生物。
這一切猶如夢境,來得突然,結(jié)束得也突然。程音從季辭的手臂中掙脫,急切地轉(zhuǎn)過身。
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道謝,或是隨口寒暄兩句,但現(xiàn)在的她,實在沒有那個閑暇。
帶著難以控制的迫切,以及困窘至極的羞澀,她小聲懇求:“能不能……先帶我去趟洗手間?”
安靜的夜,地下一層的洗手間。
程音站在池前摸黑洗手,十分希望此處能有一扇任意門,將她傳送到任何地方,這樣就不用面對接下來的社死。
《當著crush的面內(nèi)急并響亮干脆地解決了問題》,就算在社死話題組下,也是一個可以置頂?shù)膬?yōu)秀標題。
解決完生理需求,她總算冷靜下來,開始在腦中回放剛才的畫面。
尷尬是肯定的,同時還有點奇怪——為什么85樓的季總,會忽然出現(xiàn)在地下一層?
還有她聽到的那句稱呼……
知知。
他竟記得這個名字?
自從程音她媽去世,再沒有人喚她“知知”。她的小名,充滿了夏天的氣息,因為她性格活潑,話密又多,程敏華給她起了這個昵稱。
“你啊,比樹上的知了還煩人�!�
這話季辭贊同,但他從不這么叫她,每次都是連名帶姓的兩個字,“林音”,嚴肅又疏遠。
或許,剛才只是她在精神緊張狀態(tài)下的幻聽。
……
洗個手而已,再磨蹭也超不過五分鐘,程音關(guān)上水龍頭,硬著頭皮出了門。
電還沒有來,季辭站在洗手間門口稍遠的地方,手機屏幕照著他的臉,是無盡黑暗中唯一的亮處。
如此魔鬼的打光,看起來竟然也不像鬼,女媧對她的畢設(shè)作品,果然還是偏愛。
看見程音出來,季辭放下了手機:“你回家嗎?”
程音點頭。
“今天怎么這么晚?”
“在加班。”
他們的對話有點奇妙,說熟悉吧又有點疏遠,說疏遠吧也確實不像普通同事。兩個人都有點拘謹似的,小心地避免越界。
主要是擔心她越界吧,程音想。
剛才她急著去洗手間,眼睛又看不見,不得不挽住他的手臂,才能快步前進,很像故意制造身體接觸。
臉有些熱,她刻意與他保持了距離,禮貌道:“季總,我手機沒電了,能不能麻煩您,幫忙照個亮?”
黑暗中,季辭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他打開手機照明,照向程音腳邊:“你看得清路?”
“看得清�!�
LED燈珠發(fā)出清冷的光線,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
這座大樓即使在白天也足夠宏偉,在這樣一個停電的夜,更加有一種深海般的幽靜。
讓人覺得自己是一條生在海底的游魚,只能緊追著眼前漂浮的光點,小心翼翼,不敢和另一條魚離得太近。
如此悶頭走了十來分鐘,程音忍不住問:“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她眼睛不好使,對路線卻了然于心,從地下一層上到大堂,走消防通道也就五六分鐘,他似乎在帶著她繞道。
季辭沒有說話,略停了停:“噓�!�
他突然關(guān)了照明,與此同時,對程音道:“閉眼。”
無需更多提醒,即使有人陪伴,程音也不愿看到黑暗中的綠色燈箱。
她立刻閉上眼,伸手去扶一旁的墻壁,以獲得支撐與安全感——卻被季辭穩(wěn)穩(wěn)接住,他的手掌干燥溫暖,不似剛才微帶寒意。
程音大腦空白了一瞬,下意識要抽回手,被他牢牢握住,順勢拉進了旁邊的門廊。
“別出聲。”他以極低的氣音,在她耳畔道。
門廊不算深,恰可容納兩人。季辭將程音置于內(nèi)側(cè),她的背后是一扇緊鎖的門,整個人被他的身形籠罩,是一個謹慎藏匿的姿勢。
他在躲誰?
程音屏住呼吸,試圖思考當下是什么情形,發(fā)現(xiàn)大腦徹底罷了工。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虛攏在懷中。世界伸手不見五指,滿是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像曬過的竹葉。江邊的初雪。夏天尾聲的第一縷涼風。一切會讓人忍不住眼眶濕潤的味道。
她想將鼻子埋進他的胸口。
她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抑制住流淚的沖動。
像是知道她心中渴求,季辭又往前邁了半步,與她緊貼在了一起。
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著晃動的手電光暈。程音看不真切,腦子亂哄哄的,如果此時周圍不是那么黑,他會看到她的臉有多紅。
腳步聲逐漸走遠,周圍重新恢復(fù)了安靜,只剩下程音劇烈的心跳聲。
像月下江海,波濤翻涌。
季辭帶著程音,從物業(yè)使用的側(cè)門,悄然離開了公司。
一輛出租車等在路邊,他將程音塞進后座,自己一并上了車,對司機說出程音家門口那家便利店的地址。
一個有專車和司機的人,掩人耳目地叫了一輛出租車……
她似乎在無意之中,撞見了他的秘密
。
程音猜測,季辭應(yīng)該會讓她保密,“別告訴任何人你今晚見過我”,提出一些諸如此類的請求。
但他始終保持著沉默。出租車的后座空間局促,他坐得并不舒適,換了幾次姿勢,一雙長腿無處安放。
程音不由往旁邊讓了讓,這時,他看了她一眼:“你女兒,多大了?”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愣了片刻:“六歲�!�
六歲,簡單推算即知,她懷孕那年才剛大二。得多沒譜的人,才會唱出如此荒腔走板的人生。
程音目光看著窗外,沒去看季辭的表情。
她祈禱這個話題可以就此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