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傅晶急切地拉住程音,她卻轉身朝向了窗外。
此時外面正落著雪,大朵的,鵝絨般的,無聲地塞滿天地之間,讓世界變成一個巨大的鵝絨枕。
在這樣柔軟的世界里,跑得不管有多快,跌倒了應該都不會疼吧。
程音沒有回頭,雪光映亮她的臉,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惱。
“我很忙,還很生氣,暫時沒打算原諒他�!�
“有什么話,等他醒來再說�!�
“希望他能努力一點,時間長了,不保證我會不會另結新歡�!�
“加油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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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1)
程音騎著小電驢下班回家,
被漫天飛舞的楊絮嗆得連連咳嗽,不得不祭出了老北京才懂得使用的絕技:紗巾蒙臉。
她小的時候,每逢春來必有沙塵暴肆虐,
吹得路人個個形似新出土的兵馬俑,不整點類似的奇葩造型,在貴都簡直寸步難行。
近年空氣治理成效卓著,春季的擾人之物只剩下了“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詩詞中聽起來浪漫無邊,真把人放進去沉浸式感受,那叫個一把鼻涕一把淚。
總之人生不外如此,不是這里疼痛,就是那里瘙癢。
程音在單元樓門口停好車,
隨腳踢散路旁堆積成團的白絮,
這玩意兒看來真像四月天里下了一場雪。
程音搬來與尹女士同住,
已經快要半年。
兩個媽媽+兩個女兒=最完美的人類家庭形態(tài),母系氏族社會才是人間正道。
尹春曉會做飯,
程音有力氣,周末一家四口共同整理衛(wèi)生,
小日子過得清清爽爽,
根本不需要弄個男人在家里招人生氣。
至今一想起季辭干得那些事兒,程音還恨得牙根發(fā)癢。
他怎么就那么利他主義,
充滿犧牲精神,粉身碎骨渾不怕?假體也能親自試,毒針也能直接扎,一邊和她生活,
一邊慷慨赴死。
那些日子她陪在他的病床邊,一時想咬他幾口,
一時又心疼破碎,五臟六腑天天被這么拉扯揉搓,最終搓成了一團堅韌的面筋。
不知要如何待他才好,愛極,也氣極,干脆頭也不回出門去,正好一個人靜靜。
只不過,有的是人不肯讓她靜下心。
門一推開,客廳中央坐了一位國產愛因斯坦,頭發(fā)比本尊更亂,因為有兩個小孩正把他當山爬。
如此惡劣的教學環(huán)境,趙奇居然還能繼續(xù)講解《小學生也能聽懂的量子物理》,這你不服氣不行。
“阿姨好有趣,裹得像個木乃伊!”花花指著程音,哈哈大笑。
花花自從有了媽,先是有了一個正經名字,尹春曉給她起名“花芷”,意指品行美好、芬芳辟邪。后來又治好了眼睛,趙奇讓她初步嘗試了經二期臨床試驗的視覺假體,發(fā)現對兒童的有效性更高。
如今她甚至能去普通小學就讀,雖然入學比旁人要晚一年,但程鹿雪表示,她作為姐姐會將所有的上學經驗傾囊相授。
“木乃伊叫Mummy,媽媽也叫Mummy,沒毛病。”她隨口教了句英語。
程音摘下面紗,對于趙奇來蹭飯的行為頗為不滿。
不過她確實無話可說,大師兄目前起到了一個臨時保姆的作用,每天自告奮勇地去幫她倆接小孩,她和尹春曉這也算是“雙職工”家庭,靠得住的保姆不可或缺。
而且,自從他治好了花花的眼睛,春曉姐幾乎將他奉為神明——連帶季辭也一并成了菩薩,還是那種舍生取義的活菩薩。
程音連去醫(yī)院看他一眼都不肯,尹春曉覺得實在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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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吃著飯,她和趙奇就這么一唱一和地聊上了。,盡在晉江文學城
大師兄:“手術很成功,腦部活動健康且活躍,過幾天師弟應該就能清醒�!�
尹春曉:“真是萬幸,所以說好人有好報,能完全康復嗎?”
大師兄:“大概率吧,不過也得好好靜養(yǎng)一陣子�!�
尹春曉:“一睜眼就看見他那個奇葩的媽,是不是也不太好,感覺刺激有點大�!�
大師兄:“醒來身邊沒人更不行吧?”
尹春曉:“你去唄�!�
大師兄:“害,人想看見的也不是我啊!”
這醉翁之意濃的,連不飲酒的小孩都聽出來了。
“爸爸肯定很想看見我,媽媽,你也一起去吧?”鹿雪順暢地加入了游說。
程音表情冷淡:“媽媽要加班,沒空�!�
一言既出,小孩安靜了,唱雙簧的也安靜了,程音埋頭吃飯,她實話實說,這甚至都不是在找借口。
柳世自“太子買兇殺人系列案”之后,陸續(xù)又爆出了借慈善之名偷漏稅、利用弱勢群體進行非法藥物實驗等性質惡劣的事件。
爆料人頗有技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硬生生將柳世的股價一腳接一腳踩到了地板,最終不得不退市了事。
季辭人躺在醫(yī)院意識全失,預留的后手居然還能如此嚴密地運轉,確實是節(jié)奏感超強的戰(zhàn)術大師。
一家公司要成為百年老店,需要的不僅僅是可持續(xù)盈利的能力,氣運和品格更加重要,柳石裕忘卻初心,又放縱柳亞斌四處作惡,自然是敗運之舉。
幾批離職潮過后,這家資產急劇縮水的前世界五百強,竟落得重組了事。不得已之下,退隱多年的公司元老孟世學重新出山,接過了這個爛攤子。
此時大部分的公司骨干均已選擇離開,反而是王云曦念舊留了下來。她聽聞程音離職后一直在找工作,試圖重新延攬她歸隊,被程音客氣地拒絕。
新一年的春招季,程音運氣不錯,考進了一家醫(yī)藥類的大央企。
與私企不同,國有機構的行政部通常稱為“辦公室”,工資不見得更高,工作肯定是更忙,每個人都以一種為人民服務的主人翁精神在那兒鞠躬盡瘁。
程音嘴上抱怨,心里想的卻是——她媽媽應該很樂意看到她從事這份工作。
程敏華就是這種人,從小的夢想是為了人類福祉而終身奮斗,程音的格局沒這么大,能為中國人民的健康事業(yè)貢獻一點綿薄之力就行。
總之她現在是一顆社會主義的螺絲釘,一言以蔽之:忙得要死。
季辭蘇醒的那天晚上,程音在公司吃食堂、寫簽報,根本下不了班。
國企就是這樣,事無巨細都要落在紙面,拔個高度,再上點價值,才算是一篇言辭工整的好文章。
那天程音寫的,恰好是關于國產眼科新藥開發(fā)的宣傳方案,簽報反復修改了好幾稿,每次提交給領導他都覺得不甚滿意。
“你聽說過羲和嗎?”領導忽然問。
那一刻程音當真做賊心虛,報告寫不好,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她心神不寧——大師兄提前三天就開始預告,接下來會最后一次給藥,大概率季辭在今天能醒。
六個月零十七天,只有一直數著日子的人才知道,這場等待有多漫長。
可能是程音看起來過于恍惚,立刻獲得了領導的親切關懷:“是不是累了?不然今天先回去吧,明天上午再說�!�
說著話,他已經拿起了桌上的車鑰匙:“走吧,順路捎你回家�!�
路確實是順的,程音卻不想被捎回家,因為她的這位副處長,年輕有為且未婚,溫文爾雅又親切,算上這一回,已經捎她回家將滿三回。
事不過三,第一次是禮貌客套,第二次是盛情難卻,再來一次……恐怕就要傳緋聞了。
還會給出錯誤的信號。
她一個已婚婦女,即使跟老公有半年沒見過面,還單方面拉下了冷戰(zhàn)鐵幕,但絕對還得潔身自好。
“不用了,劉處,我先不回家,今天還有別的事�!�
按說這樣一句話出來,已經可以輕巧無痛地結束話題。
劉雅恒年紀輕輕就能提拔副處,必然也是雙商過人,很懂得聽話聽音。
偏偏這一回,他假裝鴨子聽雷,目光在程音略略失神的臉上停留片刻:“最近家里有什么事嗎?看你狀態(tài)不大對,跟孩子有關?”
程音在單位從不談論私事,同事光知道她有女兒,從未見過男人的蹤影,都以為她是離異狀態(tài),因此劉雅恒也只往孩子身上猜。
程音搖頭:“不是,沒什么,您先走吧,我收拾一下就下班�!�
劉雅恒反而擱下了車鑰匙:“程音,你知道我是你的網格長吧?”
最近集團剛剛接受了巡查,整改意見下了一長串,其中有一條是要加強對員工異常行為的管理,工作八小時之外也得關心關懷,以防出現合規(guī)漏洞。
于是各部門均采取了網格化管理模式,每個處作為網格單元,由主持工作的處長擔任網格長。
工作之余和員工談心,這也是格長必須完成的動作。
“領導,真沒什么,就是最近和我老公吵了一架,心情不太好。”
這還是程音第一次當著外人說出“我老公”這樣的詞,她自己都覺得渾身不適。
劉雅恒顯然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答案,眉心驟然收攏:“你……有老公?”
哦,對,這也是整改內容之一——要求全集團員工補充個人簡歷里的近親屬關系列表,在此之前,系統(tǒng)里寫沒寫全都沒人管,程音甚至沒有填寫“配偶”一欄。
“嗯�!彼c頭。
好,重磅炸彈投下,話題成功終結。
程音獨自走出了公司大門。
幾步路外就是公交車站,程音其實早就認真看過站牌,正好有這樣兩趟車,A線路回家,B線路去往季辭所在的醫(yī)院。
往常她只當B線路不存在,但這天晚上,她的手機收到了無數個未接來電,微信里炸出了上百條未讀信息,不用打開看,她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決定權交給上蒼,如果下一輛來的是A,就回家,B,去醫(yī)院。
公車拖著長長的喘息,慢慢�?吭谡九_。程音瞇眼看了半天,又側耳聽播報,確認來得是A線路。
她卻沒上車,繼續(xù)等。
又來一輛A線路,還等。
等過三輛車,她抬手攔下了一輛出租,飛快地閃進車內:“師傅,去協(xié)和住院部,麻煩您快點!”
尾聲(2)
季辭的病房門口,
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好幾組白大褂,從白發(fā)的博導到科室的骨干,再到一群實習的醫(yī)學生,
浩浩蕩蕩,摩肩擦踵,誰也不肯錯過這個重大的歷史性時刻。
他們的論文快要寫成了!
據說季辭當時入院,險些引發(fā)了各科室大打出手,神經、腦外、眼科紛紛表示應該由自己來牽頭,開玩笑,這哪是一般的疑難雜癥,是一篇即將新鮮出爐的《柳葉刀》。
最終貌似誰也沒打贏,他們共同組了一個專家小組來聯合會診,
各顯各的神通。
程音原本還擔心,
不知該以哪種面目與季辭相對,
如此看來,她的擔心純屬多余。
根本她連擠都擠不進去。
“你是家屬?”一個同在人群外圍的醫(yī)學生問程音。
是呢,
直系家屬,住院都是她簽的字,
程音微笑:“不是,
看個熱鬧,怎么這么多人?”
這種問題,
一般情況下醫(yī)生不會回答,不過程音面善,長得又美,那個學生難免多聊了幾句。
病人的腦神經嚴重受損,
且送醫(yī)時氰化鉀中毒,深度昏迷了半年,
現在醒了,狀態(tài)很好,神經干細胞移植大獲成功。
醒了。狀態(tài)很好。
程音聽到了關鍵詞,心中頓時寧定,她笑著向對方道了聲謝,轉身離開了人群。
得到答案就行,不必親見。
至于手機里,大師兄給她發(fā)的語音,春曉姐給她發(fā)的信息……一律不看不聽,不見為凈。
他和她,內心都像地震后的廢墟,需要靜置,沉淀,挖掘,重建。
后一周程音找了個機會,到上海去出了個長差。
尹春曉現如今已經叛變,每天跟大師兄一起責罵她冷血無情——倒是某個真正冷血無情的女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程音的癥結所在。
熊醫(yī)生:“你在后怕�!�
怕一切是夢,醒來時他已不在。怕未來生變,噩運又再來一回。
程音看似精神強健,是個社會功能完好的正常人,每天能按時上下班,周末能陪女兒出門玩,吃得香,也睡得著。
無人得知,她睡著之后,會一次次從夢中驚醒。夢里她總是要回到她過去的那個家,推開書房的密室,季辭躺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心跳已經停止多時。
發(fā)生的概率太高了,甚至它沒發(fā)生才很奇怪。
如果她那天沒有當機立斷決定飛回北京。
如果她沒有乘坐機場快線,在東四環(huán)多堵了半個小時車。
如果視頻的結尾沒有恰好拍到書房的一角。
又或者是他沒有給過她信用卡的密碼……
有萬千種可能,在無數個平行宇宙,都會將事情推向另一個結果——她將徹底失去他,永遠都無法挽回。
好在,他們生活的這個宇宙,對她并沒有這么殘忍。
在季辭蘇醒后的第三天,程音終于有勇氣之前積攢下來的信息。
剛醒來時,他完全無法開口說話,床上躺了大半年,全身的肌肉都已萎縮,唯一能動的只有眼皮。
春曉姐形容得夸張,說季辭是如何滿屋子尋人,發(fā)現她沒在時,“眼中的光華立刻熄滅,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那是一種無聲的絕望�!�
……應該讓梁冰介紹這位太太去寫文的。
還是大師兄用詞平實,一句句都只是白描。
師弟醒了。眼睛能動了。手指能動了。今天腿也能彎了。剛才做出了微笑的表情,但聲帶還是控制不好,只能發(fā)出一點模糊的聲音,聽不懂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