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蔣父嘖一聲,責(zé)怪她的“深謀遠慮”,蔣母卻不搭理,只說:“我和你爸爸合計過了,要是你結(jié)婚,我們建議你在周邊買一套大戶型的。郊區(qū)的老房子賣掉有個百來萬,首付夠了,貸款就由你自己還。”
蔣母說完,安靜地等待他的反應(yīng),其實按照順序,給攸文的那套房子原本是給他準(zhǔn)備的,但他不爭氣,自然需要者優(yōu)先。她知道他懂事,從沒伸手問家里要過什么,也從不爭搶,把好東西都先給弟弟,但生兒育女,操的是一輩子的心,兒女顧及不到的,他們得準(zhǔn)備好。
蔣攸寧把碗里的飯全部吃完:“媽�!�
“別說不要,你結(jié)了婚可以住家里,但得讓人女孩子心里有底�!�
蔣攸寧只說:“不急�!�
“可你們都不小了!”
“還好�!笔Y攸寧覺得這話題不值得探討,任由母親再嘮叨幾句,飯后又陪著兩人在小區(qū)里散了會兒步,而當(dāng)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重新進入只有一個人的空間,他意識到,他開始思念她。
思念是狡猾的。它在你有事可做時悄悄隱退,卻在閑暇之余勾起無法排遣的欲望。
他坐在沙發(fā)上,看了眼時間,這個點,她應(yīng)該下班了,那他可以撥過去聽聽她的聲音。
那頭隔了好久才接起:“喂?”
“在忙?”
“沒有。”于燕站在路邊,想用手遮住一些噪音,“你這兩天事情多嗎?”
“不多�!�
“哦,那我比你多一點,我下周可能又要出差�!�
“可能的意思還沒確定?”
“嗯。你接下來要做什么?”
“洗澡,看會兒書,然后睡覺�!�
“我也是�!彼α诵�,看向天空,“蔣攸寧,你那兒快下雨了嗎?”
蔣攸寧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玻璃,他看不見星星和月亮:“應(yīng)該沒有,但云很多�!�
“有風(fēng)嗎?”
“一點點�!�
“那和我這兒不一樣。我這兒很悶,風(fēng)也很大�!�
“你在外面。”
“嗯,馬上回去�!彪m然她的包里時常帶著傘,但這不足以幫她擋住漫天大雨,擋不住路上的積水濺濕的鞋尖,“我不喜歡雨天,也不喜歡在下雨的時候呆在外面�!�
蔣攸寧慢慢地關(guān)上窗戶:“你心情不太好�!�
她沒有否認(rèn):“可能是有點累了�!�
“于燕。”
“我剛才搞錯了�!彼裨诤退忉�,又像在自言自語,“我接下來應(yīng)該先回家,再洗澡,睡覺。書就不看了,我得好好休息,才有精力應(yīng)付接下來的事�!�
。
周五下午,于燕走進方成彬的辦公室。
“你找我?”
“關(guān)門�!�
她走過去,輕輕一推,門和墻壁間剩了條縫。她伸手把它關(guān)緊。
“吳春英和王梁的稿子都過了,先祝賀你�!�
“謝謝�!�
“工作熱情高是好事,但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下周還要去云南?”
“要去�!彼此�,“如果童珊在我會輕松些�!�
方成彬皺眉:“她還沒銷假?”
“她的請假條不是你直接批的嗎?”
“好像是�!彼部此澳愣⒅易鍪裁�?”
“也許你是對的�!庇谘嗾f,“你上次提醒我不要對底下人太寬松,別的組會不服氣,看來,我的確是對她破例太多了�!�
方成彬拿過桌上的茶杯:“我叫你過來不是談童珊的事�!�
“那談什么?”
“談你感興趣的。”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的抄送本:“通知已經(jīng)下來了,下周一會做公示。我八月初去北京,空出的位置會交給總部調(diào)過來的人�!�
于燕接過那幾張紙,紙上的文字醒目,又格外刺眼。
“我知道你想升職想了很久,實話說,我也有意推薦你,但采編部的確是鍛煉人的地方,所以總部用人也拿它當(dāng)一個跳板�!彼此谋砬椋澳悴灰睦锊黄胶��!�
于燕緊緊攥著文件的底角,全程沉默。
“你還年輕,以后機會多的是�!彼麛[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總部派人,我們的管理肯定會上一個臺階,對你而言,既可以保持現(xiàn)狀,也可以另尋出路�!�
他換了副真誠的語氣,“我給你申請了去華中分部的名額。辦公地點在漢城,期限是半年。鍛煉期間,如果你表現(xiàn)好,可以直接進總部的人物組做副主編。”
于燕不錯眼地盯著他,他卻收回視線,淡然繼續(xù):“漢城交通發(fā)達,離你老家也近,回去看看總方便些。”
“我回去看誰?”
“掃掃墓,拔拔草也是應(yīng)該的。”
于燕手握成拳:“方成彬�!�
“你叫我什么?”他冷了臉,卻又迅速恢復(fù)平靜,“你的情況,惠子以前就跟我提過,也怪我沒有考慮周全。遙省路遠,你舍不得路費或是怕耽誤時間都能理解,但人在外奮斗,總要記住自己的根在哪里。
我現(xiàn)在跟你透底,一是欣賞你的能力,二是因為你和惠子的關(guān)系,但透底不代表交情,我得提醒你,樹挪死,人挪活,你繼續(xù)待著,上面的位子被人占,你的晉升空間就有限,不如趁著現(xiàn)在無牽無掛拼一拼,風(fēng)相是個很好的平臺,而一旦離開平臺,很多所謂的個人能力,就成了狗屁�!�
“你是在提醒我,還是威脅我�!�
“你有什么值得我威脅的?”
于燕迎上他挑釁的目光,這些年的期盼、敬意仿佛都變成刀子往心口扎,面前的是她多年的領(lǐng)導(dǎo),但直到今天,她才發(fā)現(xiàn),這張熟悉的皮囊下包裹的是一顆陌生的心。
她當(dāng)然不會以為這是他的好意,用劉仁美的話來說,她只是對他有用,所以愿意賣她一個人情去總部。
她忽然恨死了這種有用。
她哂笑一聲,起身離開。
“不要再替惠子找工作。”他突然說。
于燕握著門把手:“當(dāng)初是你讓我開解她。”
“如果我知道你的開解是這種結(jié)果,我不會向你發(fā)出請求�!�
“可惜來不及了�!�
“不可惜。”
于燕開門出去,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你不要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
桌上的鬧鐘指向八點半,公司里的人已經(jīng)走光了。
于燕看著電腦旁邊的那個木雕,郁結(jié)著的氣憤、悲戚,慢慢變成一種難以名狀的無助。
她是屬于這里的,但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像敲碎一面鏡子般敲碎了她的自信。
她真的屬于這里嗎?
為什么感覺一切都在離她遠去?
她拉開抽屜,找出最里面的煙盒,又費了半天勁才找到打火機,誰知一入嘴,卻不是記憶里的味道。
該死,難道煙也會變質(zhì)?
還是說變質(zhì)的是人?
她貪婪地吮吸,直到煙燃了一半,才如夢初醒般地滅掉它。
不聽話是要受到懲罰的。她想起某人那張英俊而嚴(yán)肅的臉龐,倔強的心在慢慢軟塌。
去嵐城要先訂票,十一點有一張,但過去怕是要嚇到他。那就先住酒店,至于換洗衣服,她得先回趟家……
二十分鐘后,她走進小區(qū)大門,又想著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可以讓他有心理準(zhǔn)備,而當(dāng)她走到單元樓下,聽見那陣熟悉而輕柔的音樂時,微微轉(zhuǎn)身,錯愕地待在了原地。
嘟嘟聲被切斷,想見的人卻站在車邊,正微笑著看她。
她懷疑自己眼花了,但雙腳已經(jīng)向他走去:“……你怎么來了?”
“明天休息,來見見你�!�
她難以置信地摸摸他的臉,被他握住手:“怎么了?”
太神奇了。她想。
“你什么時候到的?”
“就剛才。”他給她看新車,“路還不太熟悉,但好在一切順利。”
于燕瞥了一眼車頭,是他和她去看過的那輛:“你真買了�!�
“喜歡嗎?”
“喜歡�!彼�,但估計笑得并不好看,“蔣攸寧,你抱一抱我吧。”
蔣攸寧伸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
他察覺她情緒的反常,卻沒有出聲,任由她埋首在他胸前。
“再抱緊一些�!�
“好。”他順從地扣緊她的肩膀,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煙味,再度擁緊,而后低頭,親吻她柔軟的發(fā)。
47.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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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感受著他傳遞給自己的力量,緊繃的神經(jīng)在慢慢放松。她在他懷里待了一會兒,也可能不止一會兒:“蔣攸寧。”
“嗯�!�
“我現(xiàn)在感覺好一點了。”她抬頭,盈盈望進他的雙眸,“開車過來累不累?”
“不累,沒怎么開過長途,感覺很新鮮�!�
“真厲害�!�
“哪里厲害�!�
“要我肯定不敢開�!�
蔣攸寧笑:“那以后我當(dāng)司機,你就坐旁邊陪我,這叫有效分工�!�
“你不嫌吃虧啊�!�
“不嫌。”他依舊箍著她,“附近有沒有好吃的餐廳?”
“餓了吧�!�
“有點�!�
“那我?guī)闳コ月槔毕沐�。”她終于笑了下,“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這家店的老板也特別熱情�!�
。
蔣攸寧第一次光顧這家“辣行”,進門直觀的感受就是人多。如果說老板招呼客人的熱情還能消受,那食材的熱辣對他來說則是更大的挑戰(zhàn)。
剛吃了一半,額上已汗意細密。于燕遞過紙巾:“……要不要給你點碗面?”
“……不用�!�
“我失策了�!彼粺o抱歉,“上回你連小龍蝦都不吃,肯定受不了辣�!�
蔣攸寧否認(rèn):“我不吃是因為懶�!�
“可你又喜歡吃河蝦�!�
“河蝦不用手剝。”
“……”
“我說錯了?”
“沒有,是這個道理�!庇谘嗵崞鹱约褐皝磉@里吃夜宵,牙里塞進半顆花椒殼,現(xiàn)在補好了總可以大快朵頤。蔣攸寧聽完:“過幾天去攸文那里復(fù)查�!�
“有友情價嗎?”
“復(fù)查基本免費�!�
“……哦。”
蔣攸寧見她動筷的頻率不高,等了會兒,給她滿上飲料:“難怪你推薦這兒,菜的味道是不錯�!�
“嗯�!�
“但你的胃口不太好。”
于燕這幾天就沒怎么好好吃過東西,被他戳破,笑著問:“那你看我瘦了嗎?”
他沒答,眼里只有關(guān)切。
于燕在他的關(guān)切中感到一絲窩心,想起剛才抑制不住的沖動:“其實我本來就想去找你,但你突然出現(xiàn),像天降神兵,我的煩惱就全都不見了�!�
“不見不代表它們被解決了�!彼裨趧裾f,“如果是工作上遇到的麻煩,我不保證全部能懂,但你在我面前發(fā)泄,至少可以毫無顧慮。”
于燕停下筷子,他卻夾了好多菜給她:“慢慢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說�!�
。
于燕之前看過一句話,大意是愛情應(yīng)當(dāng)使人的力量和感覺更豐富,并且的確正在使人豐富。面對蔣攸寧,她還不敢直接拿愛情的意義說事,但傾訴的勇氣,卻在他的鼓勵下漸漸明朗。
“我要從很遠很遠開始說起�!�
蔣攸寧點頭:“放心,我準(zhǔn)備好了�!�
于燕已經(jīng)吃完碗里的肉和蔬菜:“你還記得上次你跟我提過的那篇文章嗎?”
“精神病院那篇?”
“嗯。”
“當(dāng)然記得�!蹦鞘撬y忘的三天,印就萬余字長文,讓他受到觸動的同時也窺見她心底的隱秘。
于燕握著揉扁的紙巾:“我媽媽去世之后,我一直很懼怕精神病這三個字,哪怕去外面讀書,一想起村里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很排斥回家。畢業(yè)工作后,我接觸了一些和醫(yī)療相關(guān)的話題,但總是聚焦綜合醫(yī)院,鮮少提及專科醫(yī)院。
“說來好笑,在做這篇特稿之前,我對精神病院的印象還停留在影視劇中的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以及瘋瘋癲癲不知所云的病人,而當(dāng)我真正走進它,才發(fā)現(xiàn)它不該,或是不能只是被作為藝術(shù)作品中或諷刺或戲謔的符號,因為在這里的每一個病人,背后也都有一個抓心撓肺的家庭,而由于疾病的特殊性,家屬和病人除了寄希望于相對科學(xué)的藥物治療,更想得到的是醫(yī)生的人文關(guān)懷�!�
于燕提起那個想要出院而產(chǎn)生暴力行為的病人:他是那年剛上大一的學(xué)生,被診出重度抑郁后,接受了醫(yī)生的建議住院治療,入院那天,她也正好進去,見他坐在窗邊安安靜靜的,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就發(fā)怒傷了人。
她在文中的描述是:“保安和護工把粗實的繩索打成結(jié),困住他的四肢和雙肩,他被釘住、鎖住,成為一個安全卻悲傷的倒在床上的靶子。”
蔣攸寧聽完,也記起這段細節(jié):“你覺得這種約束并不合理�!�
“是。但我不是針對約束本身,而是這位病人遭到的對待,后面寫得更具體,但被編輯勸刪了�!�
所以,和呈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不同的是,她電腦里的稿子還留有這樣的文字:“在多重桎梏里,他絲毫動彈不得,怒火和攻擊全部無濟于事。
精力的過度消耗讓他疲乏,漸漸地,他偃旗息鼓,倔強的臉上只留下隱忍。他要求喝水,護士把水杯放在他夠不到的床頭。他說背部很癢,護士走過來兩趟卻沒有碰他。他說要上廁所,護工拿了尿壺來給他脫褲子,被他死命拒絕……他們像是約好了為那個被他踹傷的同事出氣,又像集體疏遠這號造成威脅的危險人物,于是,直到下午,他依舊是那條被困住的擱淺的魚。”
蔣攸寧察覺到了她的害怕,伸手握住她的拳頭,然后抽出那團紙,觸到她冰涼的手心。
她輕輕回握:“如果我不是親歷者,我可能會感慨一下約束措施的嚴(yán)肅性和必要性,但我在那兒,所以我知道他性情大變前經(jīng)歷了什么�!�
蔣攸寧問:“他經(jīng)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