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知道,但還是要等�!彼呀洶研旅襟w部的臨時指揮權交給她,“這幾天要注意控制數量,除去官方通告的轉載,任何消息都必須有審查的過程。注明來源,減少互動,明白嗎?”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交代,于燕握著門把手,低聲說了句明白。
回到組里,眾人都在忙碌:“小于姐,視頻組已經出發(fā)了�!�
“是去安華社區(qū)嗎?”那里正在籌備萬家宴,上午卻發(fā)生一起不小的糾紛,脾氣暴躁的老人接連毆打了數位社區(qū)工作者,現在還在協(xié)商,“防護做好了吧�!�
“做好了�!�
“阿嚏!”同事小趙摸摸鼻子,“我他媽不會感染了吧�!�
“滾蛋�!迸赃叺娜颂吡怂荒_。
“嘿,我滾了你就得24小時開工了啊�!�
于燕皺眉,走過去問:“是不是真的不舒服?”
“沒有,我鼻炎�!彼呛堑�,“瞧把你們嚇的。”
于燕坐回位置,頗有些疲倦地躺倒在座椅上。她這幾天收到的都是壞消息:和周宏斌同期進去的患者已經離世,他則還在重癥病房苦苦支撐,楊醫(yī)生的情況也并未見好,朋友圈的動態(tài)從一天五六條變成兩條。盡管衛(wèi)健委發(fā)布了第二版診療方案,但一邊是醫(yī)院人滿為患,一邊是部分居民還未重視。
隔離與聚集,恐懼和狂歡,對立的表現和情緒好似完全割裂,連她也有些恍惚:這病毒是看人下菜碟,還是狡猾地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敵人在暗我在明,她覺得它好像在手里攥了無數條線,操控著眾人的生死,冷眼看著人世的悲歡。
這樣的想法不禁讓她打了寒顫,也讓她被迫用更冷峻的視角去解讀剖析。20號這天,風相總部和華中的全體員工開了視頻會議,明確指出如果有困難,可以加派人手,李望榮表示同意,于燕則匯報了近段時間的新聞曝光量,再指出困擾她許久的問題:“我們擴散轉發(fā)了醫(yī)療物資捐贈的渠道,但事實上,口罩和防護服還是十分短缺,我們一周前就上報和聯(lián)系了總部以及華東的同事,請求支援,可是到現在也沒有收到回復�!�
李望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屏幕上,老總瞬間冷了臉,直接連線了華東的羅方明。
“我們正在對接,也在積極籌措。”他的聲音清亮,卻頓了頓,“問題是,我們要捐給哪家醫(yī)院,以什么名義捐,是華東還是華中……”
于燕打斷他:“什么名義都可以。定點醫(yī)院的名單和地址我早就發(fā)送,上網直接搜也能搜到�!�
“可我上周出差�!彼缓谜f,“我會馬上跟進。”
老總聽完:“網編部是干什么吃的?一個能做主的人都沒有嗎?其他媒體的宣傳鋪天蓋地,就我們在這里裝死,丟不丟人�!�
他語氣平穩(wěn),卻明顯動了怒,羅方明忙說:“您別生氣……”
“那拜托你們讓我省省心�!崩峡偤攘丝诓瑁謫柶鹂偛康膶尤�,旁邊的助理回答了句什么,他點名于燕:“你是聯(lián)系了編輯部?”
“是�!�
“方成彬請病假回嵐城了,意見還沒獲批,我會派人處理。”
“好�!�
他往后躺:“李望榮�!�
“您說�!�
“我給你加派兩名攝影師,兩名資深記者,都聽你安排。你得保證我們的報道客觀真實。我要的是全景式,大場面,也要摳細節(jié),挖出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最關鍵的是,你要給我立下軍令狀,不管是你的人,還是我派給你的人,一個都不能有事,能做到嗎?”
“能�!崩钔麡s認真保證。
。
會議結束后,李望榮把于燕叫到辦公室批評一通:“越級打小報告是職場大忌,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快被他們氣死了�!�
“下次要注意�!彼麊�,“你前兩天捐給中心醫(yī)院的物資是哪來的?”
“嵐城的朋友寄的�!�
“他能買到?”
“她是從自家工廠調了一部分。目前也在國外加緊采購。我留了一箱在公司。大家出去也要用,去藥店買也很難�!�
“于燕�!�
“我要去醫(yī)院了�!彼雷约鹤龇ú⒉磺‘�,但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李望榮看著她的背影,想說什么沒說出口,只輕輕嘆了嘆氣。
。
這天傍晚,于燕結束采訪,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回到辦公室整理材料。外面有同事在加班,她關上門,從桌子底下拿出方便面桶。
特殊時期,她外賣也不敢點,剛接了熱水泡好,就看到手機里瘋狂轉載的消息:在高級別專家組記者會上,專家代表發(fā)出了“確定人傳人”的警示通報。
確定人傳人。
這消息等得太久,來得也太及時。
專家發(fā)言的分量勝過身邊人千百次的提醒。
她既委屈,又高興,心情復雜地給蔣攸寧打電話,卻沒接通,屏幕上倒是出現陳越的號碼。
“你還好吧?”
“好。”她拿叉子攪動面條,“怎么了?”
“我發(fā)你那么多條信息不回�!�
“我剛才不方便聽語音�!�
“現在方便了是吧。”
“是。”
“我訂了22號的機票。”
“?”于燕一愣:“……喂!”
“喂什么喂,”他的攝影展因為場地問題耽誤了進度,到現在還沒開,好在他因此收獲了一筆不菲的違約金,倒也不急了,“你知道我最愛湊熱鬧,這種重大公共衛(wèi)生事件怎么能少了我?”
“你別犯傻了�!�
“我才不傻,羅方明這個鬼要派吳桐過來,他有家有口,怎么能往前沖?起碼我無擔一身輕�!�
“那你媽媽呢?你不想想她?”
“她同意啊,我本來就常年在外,她伙伴多得很,有我沒我一個樣。”
“陳越�!�
“行了,你什么也不用管,只需要給我準備一套生活用品,外面危險,我不住酒店,我住你那。”他忽然笑了下,“你男朋友同意嗎?我剛打了他幾個電話,都沒接�!�
于燕說她也聯(lián)系不上:“他可能在忙。”
“忙什么?還不下班?”
按照平時,這個點蔣攸寧基本已經下班,但他眼下正在參加科里召開的動員大會。
戴煥中從省城回來后,一邊處理日常工作,一邊連同省里的專家組關注和討論漢城的疫情。出于職業(yè)敏感,他提早感知了危險信號,先跟院長提了預警:疫情一旦擴散,大概率要抽調人手,必須及時做好準備。
院長的意見和他不謀而合,聯(lián)系多方,明白事態(tài)的嚴重性,也立即下達命令,由各病區(qū)主任及護士長對全院醫(yī)護人員進行緊急宣講和培訓,呼吸科內部也組織了針對性更強的三日應對方案。果不其然,幾天后,省里下達了抽調名額,并要求各院做好報名及培訓工作。
陳壽益在講臺上宣讀了省里的指導文件,也傳達了醫(yī)院的領導意見:“醫(yī)院將抽調35名醫(yī)護人員,和省里及其他地市的同行組成江寧省援漢醫(yī)療隊,爭取第一批抵達。抽調人員以ICU和呼吸科為主,我們科室的名額上限是10人。”
“先到先得嗎?”有醫(yī)生舉手。
陳壽益示意他放下:“馬上就要過年了,大家回去和家里人好好商量,援漢不是小事�!�
“什么時候出發(fā)?”
“等通知。我們不但要去,還要帶著充足的物資去,報完名還要立刻進行高強度培訓,希望大家做好準備。”
梁浩捅捅蔣攸寧的胳膊:“上吧,呼吸科的男人�!�
蔣攸寧的眼眸有了血絲,他把杯蓋旋緊,目露堅毅:“上�!�
。
援漢的隊伍很快集結完畢。
兩天后,漢城宣布封城。
大街小巷的死寂讓人有種錯覺:苦難和幸福好像被一起被釘在了空氣里,幸運的是,年味終究沒有被病毒沖入下水道。
人們在慌張、逃竄、搶購、痛哭過后,在燈火除夕夜又慢慢恢復平靜——外面風雪交加,好在家里的燈是亮的,飯菜是熱的,被窩是暖的。
于燕看著電腦屏幕,和蔣家人一一打招呼,蔣母淚盈于睫:“燕燕,照顧好自己,新年一定要平安�!�
“一定�!�
“媽,不要哭�!笔Y攸文遞過紙巾,“你讓哥說幾句話�!�
蔣母忙轉過去:“攸寧,你來�!�
蔣攸寧看著她,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說什么。
良久,他出聲:“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有�!庇谘嗫此⑽⒎呵嗟暮纾瑵M是心疼,“我跟你說了不要來,你還是不聽�!�
蔣攸寧當然不聽:“我明天到�!�
他想,哪怕事情還沒壞到頭,他也不怕。
69.陽光
江寧省啟動了一級響應,嵐城的疫情防控也越來越嚴格。各大醫(yī)院率先承壓,醫(yī)生日常的收治也還在繼續(xù)。蔣攸寧工作繁重,加上這段時間兩頭牽掛,臉龐竟消瘦不少,也是今天完成了交接,他才能回家吃一頓痛快的年夜飯。
行李已經收拾好帶過來,他洗完澡,整理完再出去,其他人都還在客廳。
守歲是家里的傳統(tǒng),但他明天要出發(fā)去漢城,得早些休息。
“你過來坐�!笔Y父沖他示意,“醫(yī)院怎么安排?去省城集合嗎?”
蔣攸寧摟過鉆進他懷里的小文韜:“就近出發(fā)。漢城那邊的對接出了點問題,我們醫(yī)院先去6個人,其余的人員28號走�!�
“那你去了就不要擔心家里,沒時間也不用打電話,我們不出門,不拜年,沒什么風險�!�
“爸說的對,哥,我和菲菲也會搬回來住,有我照顧,你放心。”
蔣攸寧拍了拍他的肩。
兒行千里母擔憂。蔣母在旁沉默,心知老大雖沉穩(wěn)老練,不愛出風頭,但總憋著股勁爭做最好。讀書如此,工作如此,抓得住的都舍不得放:“攸寧,那邊多的是專家,你不要逞能,也不要事事沖在前頭�!�
“嗯。”
“要是見到燕燕,你得安撫她。我們離得這么遠都要嚴防嚴控,天知道漢城得難成什么樣……”
“好了�!笔Y父寬慰妻子,“放寬心,小于剛剛說她很安全。攸寧他們的組織計劃也很周密,只要做好防護,切斷傳染途徑,相信不會有大問題�!�
“就是,媽,你得冷靜�!笔Y攸文慣�;罱j氣氛,“哥,祝賀你哈,英雄能有用武之地�!�
蔣攸寧難得笑了下。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出租車比平時更難打。蔣攸文要當司機,兄弟倆為了避開新一輪的送別就提早半小時起床,不料父母比他們更早。蔣母從廚房里端出煮好的餃子,面容有些憔悴:“攸寧,媽知道你不喜歡吃三鮮餡的餃子,但攸文喜歡,我為了偷懶就一直包……不過,今天的是芹菜豬肉的,你多吃幾個�!�
“媽。”
“快吃,待會兒冷了�!�
蔣攸寧心頭酸澀,接過筷子,埋頭認真吃完,臨出門,沉默許久的父親叫住了他。
蔣父拉了拉他的棉衣領口,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堅定:“攸寧,你要記住,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待你凱旋歸來日,便是山花爛漫時�!�
“……”
旁邊的蔣母破涕為笑:“可以啊老蔣,你現在還會作詩了�!�
蔣攸文玩著車鑰匙:“媽,你不要拍馬屁,這是我爸作的嗎?”
蔣父也笑,拿手指點了點滑頭老二,對蔣攸寧說:“兒子,好好工作,平安回家。”
蔣攸寧應允,給了父母一個陌生而長久的擁抱。
。
離別讓人痛苦,也讓人溫暖。蔣攸寧帶著家人的期望和牽念,遠赴漢城,在酒店短暫修整完畢,就立即投入了任務交接。
江寧省首批一共派出28位醫(yī)護,接管了漢城傳染病醫(yī)院的北三ICU病區(qū)。病區(qū)共有十二張床,人手配備并不充裕,省一院的ICU主任劉鑫擔任醫(yī)療組組長,戴煥中擔任副組長,在完成緊急培訓后,第二天下午就開始正式接診。
然而,即使他們來前做了很多準備,真上了戰(zhàn)場,難題還是接連涌現,其中最迫切也最關鍵的,就是怎么治。
診療方案在不斷更新,具體落實在病人身上則要考慮更多因素。新型病毒的攻擊是隱秘而全方位的。有些病人的早期發(fā)病并不兇險,但是后期會突然加速,引發(fā)炎癥的風暴,病人會很快進入多器官功能衰竭狀態(tài)。進ICU的病人大部分是中老年人,自身患有基礎病,感染后大部分會出現心肌損傷標志物的升高,一旦病毒重傷心肌腎臟等器官,大概率是回天乏術。
臨床上大多是是對癥下藥,哪里出現問題就針對性地攻克,可是人的身體是完整的系統(tǒng),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死亡率并沒有得到有效控制。
戴煥中對現狀很是憂慮,在各病區(qū)聯(lián)合會議上反復強調用藥的謹慎。他一天查兩次房,用藥都是經驗性的,但為了避免過量,總是不斷調整。他也提出呼吸機的使用弊端,當病人上了呼吸機,用了鎮(zhèn)定和肌松劑就像睡著一樣,不會咳嗽,吸痰也沒有反應,這樣痰不容易出來,反而可能激發(fā)感染。
組長劉鑫則強調了插管的必要性。在問及其他病區(qū)經驗時,擅長慢性疾病的醫(yī)生大多數反對插管,傾向無創(chuàng)通氣,主治急性呼吸窘迫的醫(yī)生則更支持插管。劉鑫著急地敲著桌子:“同志們!我們的病人已經在ICU了,臨門一腳再猶豫,真的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嗎?我承認,插管的瞬間對我們而言是高危,但插管后和呼吸機會形成閉路循環(huán),不會再有痰液飛沫,也是另外形式的安全,對嗎?”
戴煥中看法不同:“可我剛剛才說了呼吸機有……”
“戴主任,謹慎沒問題,但嵐城運過來的呼吸機,你不用,其他病區(qū)搶著用,我沒說強制插管,但是大家一定要認識到延遲插管的危害。”劉鑫看了眼對面的院長,他還在消化他們的爭執(zhí),他只好環(huán)顧四周,“我們這里有沒有熟練工?”
除了幾個ICU醫(yī)生,其余的都是臨陣磨槍,戴煥中看了眼蔣攸寧,他正低著頭,不知在思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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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號晚間,11床病人胡文秀病情加重。她本身有支氣管哮喘,入院后一直高流量吸氧,但氧飽和度依舊不斷下降。
蔣攸寧聯(lián)系放射科,給她復查了胸部CT,顯示肺部有廣泛實變。
情況危急。他很快向戴煥中和劉鑫匯報,并和其他醫(yī)生一起進行了疑難病例討論,劉鑫今天不值班,在酒店打視頻電話:“必須進行插管�!�
有人有不同意見:“但這位患者體型肥胖,脖子粗短,下頜后縮,可視喉鏡下插管的失敗率會比較高,一旦失敗會難以供氧,有生命危險。”
“有風險也要做�!�
“劉主任,話不是這樣說……”同事皺眉,悶聲轉了轉手邊的筆。
會議室里安靜異常。這種安靜比爭論更恐怖。它讓人感到壓迫、無力——時間在被浪費。
僵持間,蔣攸寧出聲:“可以實施支氣管鏡引導下的經鼻氣管插管。”
“支氣管鏡?距離太遠了�!�
“但相比較喉鏡,它可彎曲,對困難氣道適應度高,而且它鏡體長,也能及時判斷插管是否準確進入氣管內�!�
沒有人持不同意見,他看了眼時間:“開始準備吧,我來做�!�
晚上十點零五分,蔣攸寧穿戴著防護服和正壓頭套,在同事的配合下完成操作,患者順利接上呼吸機進行機械通氣,血氧飽和度也達到了99%。
“蔣醫(yī)生,該換班了�!�
“嗯�!卑胄r后,蔣攸寧換下防護服,踩過緩沖區(qū)的含氯地毯,走出醫(yī)院,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時間在高強度的工作中迅速溜走,他來漢城一周了,路燈依舊明亮,寒風也依舊凜冽。他回到酒店,洗完澡躺在床上,撥了于燕的電話。
等了好久才聽見熟悉的聲音。
她壓著嗓子:“喂?”
這代表她在客廳,也代表她旁邊有人。
“蔣攸寧,我們在吃泡面�!标愒秸Z氣故意,“又來查崗了啊�!�
蔣攸寧閉著眼睛笑,過了會兒,聽見于燕小跑幾步帶上了門:“是不是很累?”
很累。
從第一天見到這里空蕩蕩的街道,到適應ICU的緊張節(jié)奏,從口罩濕透,到防護服濕透,從送走第一位患者,到送走第四位患者……他感覺死神在向他挑釁。
他反問:“你好不好?”
“還好。”于燕說,“我們現在基本上是居家辦公。我跟你說過的對吧,總部要派四個人過來,但在封城前趕到的只有小梁和陳越,算一算,我還是和華東的同事沖在一線,這很神奇�!�
“嗯�!�
“你今天有沒有遇到緊急情況�!�
“有�!彼押男愕氖虑楹退喴f了,她驚嘆,“哇哦——”
“哇什么?”
“你好像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