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嗯�！彼苫�，“你怎么知道？我沒打電話，可沒吵著你�！�
阿姨卻切了一聲：“我怎么不知道，你對著手機笑得傻兮兮的�！�
“……”
她又問：“你是記者？”
于燕轉頭。
“我又不聾，你白天和別人說話我聽得見的呀�！彼裁娉�，“當記者工資高嗎？”
“還行�！�
“我女兒，今年三十了，老天爺，還沒結婚。讓她找對象，不樂意，相個親能脫層皮，還說我老頑固，老封建，要獨立自主追求理想……”
“那她的理想是什么？”
“當富婆�！�
“……”
“這死丫頭，從來就不順我的意。她以前呀也想當記者，要學新聞，結果志愿沒上，學了會計。折騰四年，畢業(yè)找了個出納的工作，天天看領導不順眼，要辭職，我不讓她辭，就要跟我斷絕母女關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于燕沒有回應她的惱火，只是問：“那她現(xiàn)在離成為富婆還遠嗎？”
“鬼知道，她有多少存款只告訴她爸。她爸成天哄哄哄，老大一個姑娘被他當三歲小孩，成天不著調。所以啊，這回她爸走了，她也不理我了，就扔我在這兒自生自滅。”
于燕聽出不對味來，沉默了會兒卻被她一瞪：“走了就是死了，聽不懂啊�！�
懂。但她還是心頭一震：“因為肺炎？”
“就是這殺千刀的肺炎，”阿姨惡狠狠的，“老頭本來就這有毛病，那有毛病，大年三十一口氣沒回過來，醫(yī)院也不用去了。我們倆老來得女又怎么樣，還是沒能好好送終。我在家隔離十來天，隔離個屁，到了這里還是陽陽陽，有時想想，我下去見他算了，可是那死丫頭還在，老頭那么疼她，我不能讓她孤零零的……”
她目露悲痛，于燕從床頭抽了紙給她，她接過，卻沒有擦：“我才不哭，哭有什么花頭�！�
于燕見她面前的飯都沒動：“那你養(yǎng)好身體，出去以后就能陪你女兒了�！�
“她恨我都來不及，我來這兒她連電話都不打�！�
“那你給她打唄�！�
“不打�！�
于燕不說話。
過了會兒：“女兒都一樣，你怎么不給你媽打？”
“我媽不在了�！�
這回換阿姨愣住：“也是因為……”
“不是。她不在很久了�！彼芷届o地看著她，“阿姨，我比你小很多，沒有指點你的意思，但我想，你和你女兒是最親的人了。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兩個人分開不難過嗎？還要比誰硬氣嗎？她都三十了，以后是你管著她的時間多，還是聽她話的時間比較多？”
李阿姨撅著嘴不出聲，于燕吃完扔了垃圾，回來卻聽她悶悶的：“我打過去，她要么不接，要么掛了，我倆說幾句就要吵�！�
“那你就忍忍�！庇谘嘁娝q豫，“這樣吧，我們打個賭，如果她掛了，我不再勸你聯(lián)系她，如果她跟你好好聊，你就不準發(fā)脾氣，把飯吃完�！�
阿姨狐疑地看她一眼，隨即撥了號。結果很快地，她一臉挫敗地說：“打不出去，我的手機欠費了。”
“……”
。
于燕翻開她的小本子，輸入“女兒”旁邊的十一個數(shù)字，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
對方很快接起，李阿姨先是一愣，再快速轉為方言模式，連珠炮似的往外輸出。于燕聽得好奇，想提醒她慢點，她卻又忽然軟了語氣，嘀嘀咕咕的，眼里很快涌出淚花。
她難為情地看了眼于燕，于燕忙避開，轉完一圈回來，阿姨把手機還給她，語氣竟然是輕快的：“我們都用短號，死丫頭說不記得我長號，也沒辦法給我充話費，她送我進來時留了號碼的，說我要是出院護士會打電話給她，她會來接我，還說在家里學做菜，等我回去燒我吃�！�
于燕心里松快：“你看，我就說不會的吧�！�
“那……充不進話費怎么辦�！�
于燕接過她的老年機，打開后蓋，內側果然貼了張標簽。她重新?lián)芰死畎⒁膛畠旱奶柎a，報了數(shù)字，又把手機還回去。李阿姨一看，瞬間紅了眼眶：“肯定是老頭子貼的，我的話費一直都是他充的……我也是真的笨，什么都學不會，智能手機也不會用……”
于燕難受：“那你病好了再認真學�！�
“嗯�！彼c頭，“我女兒剛才也說了�！�
她抹抹眼睛，忽然把手邊的酸奶遞給她：“這給你。”
“我有。”
“多吃點�！�
“我怕胖�！�
“……”李阿姨臉上一紅：“還記仇了，我就是嘴上說說嘛……我對你那么兇，你還幫我，拿去呀，年輕人喝點酸奶好的�！�
于燕看著她這副樣子，忽然笑了：“你這是道歉呀，算了吧，我?guī)湍闶菫榱俗屇悴灰賹ξ覂�，你不要再說什么死了算了的話就行了�！�
“那我熬不住的�！彼阉崮掏谘啻差^一扔，過了會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破冰的力量是巨大的，李阿姨收到了話費入賬短信，馬上打過去試試靈不靈。等到下午鍛煉時間，她又罕見地要去跳廣場舞，還要拉于燕一起：“再對著電腦，頸椎要出毛病了。”
“你去吧�！庇谘嗑芙^，“我不會跳。”
“笨死了，這有什么難的�！卑⒁檀咚摆s緊的。”
……
。
兩個人關系一緩和，有個伴日子也好過些。不知不覺，于燕已經在醫(yī)院待了半個月。這期間她收獲頗豐，熟悉了兩位護士，也結交了一位青年畫師，他用漫畫記錄在醫(yī)院里的點滴，在網上獲得了不小的關注。
除此之外，她還用手機拍下了30頓伙食，105張其他照片，還順利完成了兩篇長稿：其中一篇是吳易謙團隊的戰(zhàn)疫實錄，兩萬八千余字，配合陳越提供的照片，即將作為三月刊的封面報道，另一篇則是她在醫(yī)院的所見所感，經由新媒體部推出，無論是數(shù)據(jù)還是社會反響都意外的不錯。
“言之有物是最主要的，不空洞�？磥響�(zhàn)地記者發(fā)回的報道和看著轉播畫面寫出來的通稿，還是有實質差別�！崩钔麡s在電話里說，“小于，記住，你是福將，凱旋后是有功勞在身的�！�
功勞？
于燕覺得他話里有話，但他點到即止，她也沒有深究。
她只是完成應該完成的事，其他不作奢求。而如果專業(yè)上的夸獎讓她喜悅，那么這段時間她收到的關懷，則讓她動容和珍惜。
李望榮沒有刻意隱瞞她被感染，所以不少同事都知道了她進醫(yī)院的事。
吳桐反應最快，急哄哄地把她罵了一通，又罵陳越的粗心，還罵自己，之后每隔幾天就對她噓寒問暖。
小梁每次問問題，總是以“燕姐，你感覺還好嗎？”開場，她要是說“還好”，他就不問，弄得她每次都說“很好”、“比昨天更好”，他才放心。
后來，胡惠不知怎么也知道了，問了近況又連聲囑咐她休息，到了下旬，甚至連劉仁美也主動聯(lián)系上她。只是這人本性難移，先是炫耀了她和王斯成去年就領了證，又說懷著孕被老媽和準婆婆照顧得珠圓玉潤，也是顯擺夠了才想起正題：“等我生完孩子身材恢復了，辦婚禮時你得給我當伴娘。”
“伴娘？”她才不著她的道，“我以為我們的交情只限于喝杯水酒�！�
“傷人心了啊，伴娘可不是誰都能當?shù)��！?br />
“難道不是因為年紀大了，單身的朋友很難找？”
“那是你好嗎？”
“……”
劉仁美哈哈大笑：“放心吧，不讓你白干，伴娘有紅包收�！�
“這才像話�！�
……
她接受著科學的治療，享受朋友的關懷，知道自己終將痊愈，而當這一天真的來臨，她心懷滿滿的感動和感激。
“121床，122床，恭喜你們出院�！�
“謝謝�！�
她與醫(yī)護告別，與這座奇跡般的醫(yī)院告別，與李阿姨和來接她的女兒在路口告別。
她們以后也許不會再有交集，但她們擁有同樣的幸運——他們的生活都還在繼續(xù)。
。
闊別許久，回到住處，陳越一開門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她的臉被她的胡須扎得發(fā)癢：“你這些日子都是這么不修邊幅的嗎？”
“不用出門見人實在太爽了�！彼�，眼中卻濕潤，于燕喂了聲，“忍住，多愁善感不是你風格�！�
“那我是什么風格？”
“你應該怒氣沖沖地揪著我的頭發(fā)大叫；‘��！你這個害我禁足的衰鬼還敢回來！’”
陳越被她逗笑：“行行行，看樣子沒在里面憋壞�！�
于燕說：“還有得憋，我要繼續(xù)居家隔離�！�
“那總比在醫(yī)院好�！彼蛄艘曨l，很快接通，“蔣攸寧，能看到嗎？沒有缺胳膊少腿，健健康康的�！�
于燕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跟誰說話：“陳越！”
“保持你的淑女形象�！彼麚Я怂募绨虿蛔屗齽�，“蔣攸寧，記住她現(xiàn)在的臉，不出十天，我會讓她胖回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
“……你是不是有病�！�
陳越只笑，于燕臉上發(fā)燒，視線卻定格，屏幕里，是全副武裝的蔣攸寧。
她還從來沒在工作時間找過他。
兩個人視線相觸，無聲對視，仿佛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又像是早已經歷過無數(shù)次。
半晌，于燕輕輕一笑：“小猴子，現(xiàn)在你可以專心打妖怪了�！�
“嗯�！备糁谡趾兔嫫�，男人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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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來時裹挾寒風，掀起困頓恐慌的巨浪。
逆行身影沖破黑暗，鑄就并肩戰(zhàn)斗的城墻。
全國各地的醫(yī)護人員領命在此，漢城的市民斷腕配合，歷經兩個多月的較量，來時猖狂無懼的病毒，最終還是在一道又一道的防線里折了戟。
氣溫回暖，萬物復蘇，好消息如解凍的春水般涌現(xiàn)流淌：
新增確診人數(shù)連續(xù)多日為零；
累計治愈數(shù)超過了現(xiàn)有確診數(shù)；
最先收治危重癥病人的傳染病醫(yī)院，ICU病區(qū)出現(xiàn)了第一張空床……
這是一個明媚的信號，不消多久，信號隨著春光蔓延，好比漢城街頭的樹枝冒出了新鮮的嫩芽，重振的形勢也加速向好：
復工復產繼續(xù)推進，大小企業(yè)步入了正常軌道；
十余家臨時搭建的輕癥醫(yī)院完成任務，入院的病患數(shù)全部清零；
衛(wèi)健委宣布本輪疫情高峰期已經過去，首批援漢醫(yī)療隊踏上返鄉(xiāng)征程……
到了三月下旬，嵐城醫(yī)療隊所在的病區(qū)也出現(xiàn)了床等人，經過匯報，他們收到了分批撤離的通知。
按照先進先退的原則，第一批隨省里過來支援的六人將于20號率先返嵐，劉鑫卻收到了蔣攸寧申請留下的報告：“你要留到什么時候？”
“和最后一批同事一起�！�
“小蔣，”他看他，“兩個月了�！�
“我可以堅持�！�
劉鑫轉頭看戴煥中，戴煥中知道于燕在這兒，但他沒有當著劉鑫的面提：“攸寧，我建議你還是先回去，畢竟到了嵐城也要休養(yǎng)隔離半個月，再留，你爸媽管我要人，我怎么交代？”
“你老師說得對�！眲Ⅵ翁嫠隽藳Q定，“要聽指揮，別拿身體不當回事�！�
。
蔣攸寧這邊開始收拾行囊，于燕那邊也在進行交接。吳易謙審稿時沒有改動一個字，發(fā)表之后也給她打了慰問電話。于燕受寵若驚，不敢耽誤他時間，他倒笑得爽朗：“別緊張，我也需要休息，需要閑聊，看雜志算是放松，何況你寫的東西對我們都很有用�！�
受訪者的褒獎是最大的鼓舞，于燕受了，又多了幾分底氣去和李望榮談調任的事。這位領導先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說：“你確定不在華中待下去？”
雖然于燕不知道何時能離開，但她想提前辦好手續(xù)：“我確定�！�
“能問下具體原因嗎？”
“我男朋友在嵐城�！�
“所以你去遷就他�！�
“不是遷就，我對華東的感情更深，而且他的家在那里，這樣對我們都好�！�
李望榮點點頭：“理解。不過，在你走之前，我有些事要告訴你必須。”
他嚴肅地說：“總部去年收到了兩份重磅的實名舉報信，一是舉報原華東負責人方成彬私生活混亂，和下屬存在不正當關系，二是舉報現(xiàn)任負責人羅方明職業(yè)道德低劣，主張過不實報道，并且私自下發(fā)裁員決定，引起眾怒。總部收到后就一直在調查，但調查有個過程，誰知還沒公布，疫情爆發(fā)，領導要穩(wěn)定軍心，留人用人，后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方成彬請了病假躲回嵐城，羅方明態(tài)度還行，算是戴罪立功，具體是什么處置，最遲四月份也會公布�！�
于燕聽完不解：“羅方明的不實報道是什么？”
“這我沒有告訴你的義務，我只提醒你，方成彬在華東這么多年，沒當過縮頭烏龜，這次全程裝死，一是可能后院起火，二是知道羅方明背景深厚，主動讓路�！崩钔麡s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我的話說到這里，至于你什么想法，也不用告訴我。這是我給你的推薦信，不是去總部，而是回華東當一把手，電子版我已經發(fā)上去了，這是給你留的，成了，是我的功勞簿，不成，算是我個人對你的表揚信。”
“主任�！�
“你叫我什么？”
“老李�！彼嵵亟舆^，“謝謝�！�
“不客氣。只是你在華中一天，就還是我的兵，走之前要把事情交接好，我不來收拾爛攤子�！�
“嗯，我保證。”她笑了笑，往外走時又被他叫住，“婚禮別忘了請我，不然少一份大紅包�！�
于燕開心地揮揮推薦信：“沒有大紅包也會請你的，你因為我都被大老板批了，我得向你賠罪�！�
李望榮忍俊不禁，這傻丫頭，能夸能罵，好事記著，壞事從不放心上，做事一等一厲害，還有幾分單純可愛，要真成了華東領導，怕不是要把他比下去。
他壓力頗大地撓撓頭，隨即釋然，算了，再過兩年老子就退休了。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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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恢復行動自由，先去采訪了批發(fā)大王周宏斌，又去醫(yī)院探望了早就重返崗位的楊醫(yī)生。
她把該鞏固的鞏固，結束的結束，一切交接妥當，四月初，漢城宣布解封。
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開始重啟，公路、車站、重要的關節(jié)被打通，大街小巷的煙火氣見證了它的蘇醒。
櫻花開放，暖意襲人，春天真的來了，她也真的要走了。
陳越和小梁他們搶到了第二天的飛機，她手上事情多，只搶了第三天的高鐵票。雖然要坐很久，但她歸心似箭，甚至連一個晚上也等不得。
她辦好了核酸檢測，出城，進站，一路上也沒打盹，終于在天擦黑時抵達嵐城。
她沒有回上海的家，而是要去見很重要的人。一出站，甚至不用找，要見的人穿著身黑皮衣，就站在巨大的燈柱旁。
她推著行李箱小跑而去：“蔣攸寧�！�
她抬頭，他低頭，他們貪婪地望著彼此。隨即，他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我回來了�！�
“嗯�！彼壑谋常徚嗽S久，而后松開，俯身和她額頭相貼：“我感覺像在做夢一樣。”
“我也是�！彼H他的唇，任由自己溺在他的溫柔的氣息里。而后，他們分開，看清了對方眼里晶瑩的光亮。
這不是夢。
是我，蔣攸寧，我真的回來了。
73.月明
蔣攸寧拉過行李箱，一手緊緊與她相握。他們沒有去停車場，而是坐了扶梯往地鐵站走。于燕問：“不去你那嗎？”
“那邊我退租了，剛搬到新家住�！�
“新家？”于燕遲疑，“你是說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