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因為那會兒顧元奉經(jīng)常都只是“共犯”，
拿主意的還是她，
負責和應(yīng)修齊討價還價的自然也是她。
應(yīng)修齊一開始覺得頭疼，后來管多了倒也摸索出點經(jīng)驗來了，
不再只會學大人模樣板著臉教育她們兩個問題學生。
本來應(yīng)修齊以為紀云彤應(yīng)該是個相當快活的小孩，畢竟她每天看起來都無憂無慮的。
直到有一天他撞見紀云彤在偷偷抹眼淚，過去緊張地關(guān)心了很久，她才說她想祖父了。
祖父去世前一年，
她被父母帶去山上求子了，她覺得很奇怪，
父母不是有她了嗎？為什么還要去求子。
她在那山中的廟里聽了很久，才聽明白，
原來女孩子不算“子”，得男孩子才算。那廟里的僧人給母親解卦時還說，
是她占了弟弟的位置，
須得她誠心誠意地齋戒數(shù)日才能把弟弟求來。
紀云彤雖不想要什么弟弟，甚至不太理解弟弟是什么東西，
但看寺里的齋飯味道還不錯，便也沒有鬧騰。
這趟求子之行結(jié)束以后，她母親果然懷了弟弟。
第二年弟弟出生了，父母帶她到那據(jù)說求子特別靈的寺里還愿。她們還沒下山，就聽人來報說祖父意外墮馬，送回家時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
那一年，父母如愿以償有了弟弟，而她沒了曾經(jīng)很疼愛她的祖父。
有時候家里出了亂七八糟的事，紀云彤就忍不住想，要是祖父在就好了。
她祖父是個爽朗大方的人，平時總愛哈哈大笑，紀云彤小時候愛學他笑，父親說她這樣不淑女，祖父卻把她抱起來朗笑道：“不淑女也是我孫女，我孫女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不用在意旁人怎么想。”
有祖父坐鎮(zhèn)，一家老少誰都不敢作妖，連心思最先飄起來的大伯也被強壓著履行婚約，其他人自然更不敢違逆他的意思。
只可惜他早年常駐軍中，管不了家中太多事，時常為此心中有愧。有時家里吵起來了，只要沒有觸犯到什么原則性的問題，他便也只能暗自感慨：“怪我，怪我，家國難兩全啊�！�
索性抱著紀云彤這個最不怕他的孫女出去躲清凈。
紀云彤也是那時候認全了祖父那些故交，其中有些是高門大戶，有些是販夫走卒，不管什么地位、什么身份，見上面祖父都哈哈笑著和人打招呼。
紀云彤也學著哈哈笑。
旁人便說她真像祖父。
只是人生真的太無常了，他們匆匆趕回家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撒手人寰，她連祖父的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她哭得稀里嘩啦，對父母說：“我討厭弟弟，我討厭弟弟�！�
母親氣得打她嘴巴：“關(guān)你弟弟什么事？你不要胡說，叫人聽了去不知會怎么編排你弟弟！他才剛出生你就要把這種事安到他頭上去，哪有你這樣當姐姐的？”
紀云彤沒有再說了，但她還是討厭弟弟。
她也知道自己這樣想很沒有道理，但她還是和弟弟親近不起來，母親便覺得她冷心冷情，難怪當時生她的時候那么艱難。
沒有祖父的家，很快就變得亂七八糟。
父母去外地赴任的時候沒帶上她，紀云彤年紀還太小，什么都做不了，又不討祖母喜歡，只能躲去顧家整日與顧元奉一起玩。
建陽長公主與她娘關(guān)系好，又一直想要個女兒，便專門給她整理出個院子來。
只是在顧家和在自己家還是不一樣的，不管建陽長公主多喜歡她都不一樣。
紀云彤也說不出是哪里不同，但從小就有這種感覺。
早幾年紀家那些事還沒鬧出來，外頭倒也沒有什么風言風語。
后來大伯蓄謀已久的“兼祧兩房”東窗事發(fā)，許多人提起紀家便帶上幾分嘲笑意味。
紀云彤也沒想著維護她家中兩個快要爛到骨子里的叔伯，但她也是紀家人，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眼看著紀家風評每況愈下，自己卻什么都做不了，紀云彤心里自然很難過。
這日聽顧元奉話里話外也有點瞧不上紀家的意思，紀云彤就有些難過。
她想祖父了。
想那個朗笑著說“我孫女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祖父。
祖父憑著軍功爭來個侯爵，結(jié)果子孫后代都沒熬到第三代失爵就已經(jīng)把家業(yè)敗了得差不多了。別說別人嘲笑了，祖父本人泉下有知恐怕也要被他們氣活了。
所以不能怪顧元奉瞧不上眼。
只怪大伯和四叔他們不爭氣。
紀云彤好面子，不想被顧元奉知道自己哭了，所以一個人悄悄躲了起來，沒想到竟叫應(yīng)修齊給發(fā)現(xiàn)了。
應(yīng)修齊也是第一次看到紀云彤這副模樣，平時紀云彤都是驕傲肆意、意氣飛揚的，從來沒在他們面前掉過半滴眼淚。
對上那紅通通的眼睛，應(yīng)修齊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想好好安慰幾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些詞窮，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才能讓紀云彤好受一些。
即便平日里表現(xiàn)得再要強，她到底也還是個小姑娘啊。
應(yīng)修齊想了想，只能坐到小小的紀云彤身邊略顯笨拙地替她把滿臉的眼淚給擦干凈。
“我有時也很想我娘�！睉�(yīng)修齊緩聲寬慰紀云彤，“我爹也想，一有空就會給娘寫詩，說娘生前最煩他寫這些酸話，現(xiàn)在她煩也沒用了，他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天天都給她寫，最好叫她煩得入夢來找他�！�
“想也沒有關(guān)系的，那么好的人本來就應(yīng)該被我們記住。下次你再想你祖父，就跟我說一聲，我?guī)闳ゼ腊菟�。你若是不想告訴別人，我們就不告訴別人�！�
紀云彤第一次覺得愛長篇大論教育他們的應(yīng)修齊沒那么難以親近了。
哪怕后來她和顧元奉也沒少氣應(yīng)先生父子倆幾次，但在紀云彤心里應(yīng)修齊始終是很靠得住的師兄。
所以平時和應(yīng)修齊開起玩笑來紀云彤從不避諱。
并且不太理解顧元奉一天到晚在胡思亂想什么。
如果顧元奉在外面交的是應(yīng)修齊這樣的朋友，她也不會總和他吵起來了。
只不過像應(yīng)修齊這樣的才學與人品也不可能遍地都是就對了，像周頌他們那種把顧元奉當冤大頭的人才多如過江之鯽。
聽聞當年紀家乍然富貴，她大伯也是被一堆新交的狐朋狗友引上了歪路，沒幾年就變得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人家就是專哄他們這些沒見識的傻子。
要是沒有大伯這個先例在，紀云彤反應(yīng)都不會那么大。
今天紀云彤要去拜訪的藏書家正好是應(yīng)先生的朋友，紀云彤便決定與他們一起出門。
顧元奉一聽，心中頓時警惕起來，立刻說他也要跟著去。
顧父樂得和建陽長公主單獨相處，對此沒有意見。
應(yīng)先生他們自然也沒理由不讓顧元奉跟著。
應(yīng)先生本來就擔心應(yīng)修齊沒有死心，倒是覺得顧元奉一起去更好。
哪怕應(yīng)修齊表現(xiàn)得再穩(wěn)重老成，應(yīng)先生也清楚自家兒子今年也就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郎。這個年紀正是最沖動的，萬一他貿(mào)然做出什么事來只怕會壞了三人這么多年來的情誼。
若是紀云彤當真與顧元奉退婚了，那倒是沒問題，一家有女百家求，應(yīng)先生也不反對�？杉o云彤這不是沒有退婚嗎？
顧父待他如知己，他不能放任應(yīng)修齊做不該做的事。
何況應(yīng)先生心中也隱隱有種難言的憂慮：紀云彤的性情和他亡妻頗為相像，應(yīng)修齊的脾氣又隨了他，看著他們待在一起，他就難免會擔心日后他們也不能圓滿到白頭。
大概是自己走過了那樣的路，知道那條路上有多少荊棘，便不太想自家兒女再去走一遍。
若是沒有與他一起去地方上為官，他的妻子是不是就能健健康康地活著？
他妻子死在巡堤期間，那場意外是天災(zāi)，但也是人禍。哪怕他泣血上書換來了朝廷嚴懲貪官污吏的裁決，也換不回自己的愛妻。
應(yīng)先生知道妻子肯定是不后悔的，若能重來一遍她興許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可他這個活著的人始終在后悔。
所以聽到紀云彤說她去為官、應(yīng)修齊守在后宅的時候，應(yīng)先生有一瞬間想直接帶應(yīng)修齊走，走得遠遠的。
他去官場走過一遭，知道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辭官的選擇看似不慕名利、瀟灑自由，實則只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少年時說起過要去做的事，他一件都做不了。
還不如不看、不聽、不想。
他實在不想他們的孩子也承受這樣的痛苦。
顧元奉一起同行也好，這樣也能叫應(yīng)修齊看清楚自己是沒有機會的。
趁早死了心才是最好的。
第39章
在蘇州出行，
大多都是乘船，尤其是要去底下的鄉(xiāng)縣，那走水路自然最便捷。既然只是去拜訪朋友，
幾人便沒有乘坐公主府的大船，而是乘一艘小船順流而下。
一路上紀云彤和應(yīng)修齊了解著這位藏書家的情況，
顧元奉插不上嘴，
只能在邊上聽著，
很有點郁悶。
幸而約莫只過了小半個時辰，便瞧見了目的地。船夫隨意地往岸邊一靠，
就算是把人送到了，
幾人也是水鄉(xiāng)長大的，
熟練地往岸上那個小得不能再小、只有幾級階梯的碼頭一跳，
便笑著揮揮手與船夫道別。
船夫搖著櫓“欸乃”一聲，唱著歌兒行船遠去，
看著相當自由自在。
顧元奉佇立岸邊認真聽了一會，感慨道：“他唱的歌兒還挺好聽的，回頭我得把詞給記下來�！彼緛硎且o云彤嘀咕的，結(jié)果轉(zhuǎn)頭一看，
紀云彤已經(jīng)與應(yīng)修齊父子倆走出老長一段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