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何麗真家門口是一個小樹叢，上面掛著晾衣繩，何麗真自己衣服少，晾衣繩就被隔壁張嬸常年占用，現(xiàn)在晾衣繩上掛著他們家的床單，因?yàn)轱L(fēng)大，床單被吹得來回翻滾。

    快要下雨了。

    樹叢邊上似乎模模糊糊地有個白色的影子，何麗真開始時覺得是貓，并沒有在意。可等她洗完盤子，又洗完了碗以后，那白色影子一動都沒動，這要是貓那就是死貓了。

    何麗真終于覺得有問題。

    外面的風(fēng)呼呼地吹，何麗真把門打開，被風(fēng)迷得閉了一下眼睛。

    風(fēng)掩蓋住她的腳步聲，何麗真悄悄地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白色是衣服角。在樹叢轉(zhuǎn)角的地方，露出來的衣服角。

    何麗真記得那里是一長串的石臺，大概半米高，用來圍住樹叢，從這個衣服的角度，這個人應(yīng)該是躺在上面的。

    何麗真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當(dāng)時已經(jīng)九點(diǎn)半了，因?yàn)槭抢显鹤�，也沒有燈，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為了躲避接下來的風(fēng)雨。何麗真硬著頭皮緩緩走過去。

    距離三步遠(yuǎn)的時候，白色衣服忽然動了一下。

    何麗真的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的就是以前看的僵尸片，嚇得她捏緊雙手，嗷地一嗓子。

    撲通一聲，重物落地。

    何麗真摟著胳膊往后退，然后就聽見一聲悶悶的——

    “……我操�！�

    出聲了就好說了，而且這么接地氣的詞應(yīng)該不是僵尸會說出來的，何麗真緊張的情緒稍稍緩和，等她冷靜下來后，就發(fā)覺剛剛那一聲怎么那么熟悉。

    何麗真想到一個可能，慢慢走過去。

    先步入視線的是一個寬厚的后背，那人捂著自己的屁股，好像是從石頭上翻下去了。

    何麗真說：“萬昆。”

    萬昆手一停，轉(zhuǎn)過頭就是一句：“你他媽想嚇?biāo)牢�！�?br />
    何麗真抱著手臂，沒有說話。

    萬昆吼完一句，醒過來，頭也低下了。

    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

    何麗真就站在夜色里看著他，萬昆看上去有點(diǎn)奇怪。雖然他沒什么錢，但是畢竟年紀(jì)輕，加上性格比較張揚(yáng)，平日也愛打扮，今天卻穿得像街頭要飯的一樣，一件白色八分袖穿得都變色了，上面都是灰塵印記，露出來的小臂和手上也臟得很。

    而且……何麗真心想，才幾天沒有見到，萬昆好像瘦了一點(diǎn)。

    沉默漫無邊際，比風(fēng)還勁。

    萬昆有點(diǎn)后悔了，剛剛沒頭沒腦地就罵了一句。

    主要是他剛才還沒回過神。他今天在工地干完活，不知道為啥忽然就想起何麗真，一開始想就收不住了，就文藝一把，來做塊望妻石，但明顯風(fēng)格不對路，他在門口待了一會就覺得累了，干了一天體力活，萬昆實(shí)在沒忍住，就趴在路邊睡著了。

    是何麗真那嗓子給他弄醒的，尾巴骨差點(diǎn)摔折。

    雨點(diǎn)落下來，萬昆看起來更狼狽了。

    何麗真并沒有開口讓萬昆進(jìn)屋避雨，萬昆意識到，心里酸得要命，可他又不想表現(xiàn)出什么，轉(zhuǎn)過身，說：“我走了，你回屋吧�！�

    “你是來還錢的？”何麗真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

    萬昆咬了咬牙。

    都說女人狠起來像刀，說的真對。還不是一般的刀，都是分幾次插下來，慢慢的，扎在一個位置，一次比一次疼。

    “錢不用還了�！焙嘻愓嬲f，“你爸爸有沒有通知你，要到學(xué)校來�！�

    萬昆都沒敢回頭看，低聲說：“錢我下次給你，學(xué)校我抽空會去一次的�！�

    他的襯衫在風(fēng)里鼓了起來，里面什么都沒穿，現(xiàn)在已經(jīng)秋天了。

    何麗真說：“進(jìn)屋吧，雨下大了�！�

    萬昆忽然轉(zhuǎn)過頭，何麗真已經(jīng)回去了。

    萬昆慢慢蹭著，進(jìn)到何麗真屋子里，他覺得很暖。其實(shí)屋里也沒空調(diào)，也沒暖氣，任何取暖設(shè)施都沒有，可萬昆就是覺得很暖和。

    小廳里開著燈，燈光下萬昆的樣子好像更加落魄，臉上也臟兮兮的。何麗真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干什么了，弄成這樣？”

    萬昆沒回答，牙齒在嘴里卻不老實(shí)，緊張般地咬咬這，咬咬那。

    何麗真又說了一遍，“錢不用你還了，但是你要去學(xué)校一次，見胡老師。不管你是要休學(xué)還是要退學(xué)，都得跟胡老師好好談一談。”

    萬昆點(diǎn)頭，“我知道了�！�

    “你不能再氣胡老師了。”

    “不會的�！�

    “好好跟他說清狀況�！�

    “嗯。”

    “……”

    萬昆忽然化身三好學(xué)生，何麗真萬分不適應(yīng)。她思索了片刻，說：“你……你是不是缺錢了？”

    萬昆馬上說：“沒有�！�

    他看著地面，覺得這個頭不管怎樣都抬不起來。

    何麗真也靜了，她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你休息一下吧，雨應(yīng)該很快就停了。”

    萬昆覺得自己該走，以他從前的性質(zhì)，他不會接受一絲一毫來自女人的難堪，可這次他留下來了。

    何麗真坐在桌子前面看書，萬昆坐在沙發(fā)上看她。

    何麗真不是不知道他在看著她，可她并沒有表示什么，從前的那些訓(xùn)斥話和玩笑話，此時都說不出口了。

    萬昆坐在沙發(fā)上，他不時地低頭看一眼手機(jī)，每次都告訴自己再過十分鐘就走，再過十分鐘就走，可一下子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他還是不想動。

    就這么抻下去，等何麗真再回頭的時候，萬昆已經(jīng)睡著了。

    他躺在沙發(fā)里面，還有微微的鼾聲。

    萬昆太累了。他在工地正式留了下來，除了搬水泥以外，他還跟張濱學(xué)做扎鋼筋，兩份工一起打，一天下來，饒是萬昆鐵打的也受不了了。

    何麗真看著萬昆，他身上的泥沙和污漬，看著都很不正常，他看起來是那么的疲憊。

    何麗真幾次想叫醒他，最后都沒有開口，從屋里拿了張?zhí)鹤樱�蓋在萬昆身上。

    萬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五點(diǎn)半，天都蒙蒙亮。何麗真也幾乎一夜沒睡，趴在桌子上，萬昆一有動靜，她就醒了。

    她回頭，萬昆就拎著那條毯子站在他身后。

    何麗真脖子很痛，聲音有點(diǎn)沙啞，說：“你醒了？”

    萬昆比何麗真清醒一些，他把毯子放到沙發(fā)上，就要推門離開。

    “萬昆�！�

    門打開，外面的空氣因?yàn)樽蛞沟囊粓鲇攴滞馇逍�，涼涼的氣息讓何麗真精神了一些�?br />
    萬昆背對著她，何麗真說：“你什么時候去學(xué)校。”

    “你想讓我什么時候去。”

    何麗真說：“今天�！�

    萬昆慢慢轉(zhuǎn)過身，說：“今天不行，能改一天么。”

    他還是不肯看何麗真的眼睛，何麗真也轉(zhuǎn)過頭，收拾了一下桌面，說：“其實(shí)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愿意上心就上心，不愿意沒人逼你�！�

    “你是不是在怨我�！比f昆低啞地問。

    何麗真手一頓，萬昆又說：“我知道你在生氣，為什么還管我。”

    外面的天還沒有亮透，就那么一絲陽光，把漆黑的夜慢慢暈染成青色的天，外面的樹在晨露中散發(fā)著一股冷冷的香味，跟風(fēng)和泥土混雜在一起，吹得萬昆一身汗都散盡了。

    “你還是愿意管我的對不對？”

    何麗真終于回話了，她轉(zhuǎn)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少年。

    “萬昆，你不要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圍著你轉(zhuǎn)的�！�

    萬昆在心里淡淡地笑了一聲，整個世界？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什么會是圍著他轉(zhuǎn)的。萬昆深吸一口氣，覺得汗散盡了，身子就冷起來了。

    “走吧�！焙嘻愓嬲酒饋�，抱著書進(jìn)屋。

    萬昆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卻也沒敢再摔門。

    門關(guān)上后，何麗真從屋里出來，透過窗戶看向外面，萬昆雙手插著兜，在門口跟晨練回來的張嬸錯身而過。

    萬昆滿腦子都是何麗真，對這老太太壓根沒注意，張嬸卻在萬昆走過去后馬上回頭看，等萬昆走出院子了她還在跟出去一段。

    回來的時候就一路瞄著何麗真的窗戶。

    何麗真嘆了口氣，拉上窗簾，轉(zhuǎn)身將那張毛毯疊好，收回柜子里。

    33

    第三十三章

    人作為群居動物一直保有一個特點(diǎn)，就是拉幫結(jié)伙，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一多了，總能形成一個小社會。*

    *

    萬昆干了沒幾天就體會到了。

    他最先是從飯里領(lǐng)悟的。

    他干活的這個工地標(biāo)榜包吃包住，其中吃飯這一項(xiàng)很有說道。

    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工地承包給一家盒飯餐館，每天中午一人一份盒飯，工地干活累，消耗大，盒飯給的量也算足。

    但只有米飯足，菜很少。

    而且這盒飯老板最絕的地方在哪呢，他并不止于每天帶百十來份盒飯來工地，他還帶著各種各樣的配菜，以肉居多，不過這個不白給，得花錢買。

    于是每天工地的工人捧著盒飯吃，對面就是老板的小車，擺開一排加餐，那香味就不用提了，帶來的菜基本每天都能賣光。

    光是這樣也沒什么，最多能說明賣飯的人比較會做生意，但有一天，楊剛跟萬昆說，事情根本不是這樣。

    “其實(shí)那些菜本來就是我們的�！�

    那天天色已晚，萬昆趴床上準(zhǔn)備睡覺，楊剛過來聊天，跟萬昆說：“現(xiàn)在還非讓我們買，真他媽的�！�

    萬昆說：“什么意思。”

    “我跟你說，給咱們做飯的那家，是吳工的人，咱們的飯他們動過手腳的。”

    楊剛嘴里的這個吳工，叫吳立權(quán)，跟張建設(shè)一樣，是工地的包工頭。在這樣一塊工地里，還有兩個像他們這種的小工頭，楊剛跟萬昆說，農(nóng)民工大多都是結(jié)伴的，由一個小工頭帶著，到處找活，一般外人是插不進(jìn)去的，如果不是工地實(shí)在缺人，可能連臨時工都不好進(jìn)來。

    “承包飯的跟吳工他們是一起的，別人不知道，我是偷聽到的，他們把本來的肉菜減少，然后拿出去單賣，但他們自己的就沒變。要不你哪天吃飯去他們那邊看看，量跟咱們都不一樣的�！�

    萬昆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你瘦猴似的，喂不飽么。”

    楊剛憤憤地說：“本來就是我們的，那誰還能嫌肉多啊？”

    萬昆拿起手機(jī)看了看，說：“這都幾點(diǎn)了，趕緊睡覺去�！�

    楊剛本來打算把萬昆拉到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結(jié)果萬昆不理會，只得心懷不滿地離開。

    但這個事沒有就這么結(jié)束，因?yàn)榉浅２粶惽傻�，第二天萬昆的盒飯領(lǐng)錯了。他打開的時候就覺得今天飯菜比較良心，菜量明顯多了不少，楊剛坐在他身邊，奇怪地說：“你今天飯菜這么多呢？”

    等萬昆吃到一半的時候，來了兩個人。

    工地沒有統(tǒng)一食堂，萬昆平時喜歡坐在外面的板車旁邊吃飯，吃著吃著，就覺得面前暗下來了。

    楊剛本來在他旁邊說話，一抬頭，看見那倆工人，瞬間就安靜了。

    萬昆放下筷子，抬眼說：“干啥？”

    “干啥？”這兩人鄉(xiāng)音很重，前面一個一手插在兜里，看著萬昆說：“吃的挺香唄？”

    萬昆說：“什么意思？”

    都是一個工地上的，萬昆對這兩個人不算太陌生，但也僅僅只是臉熟的程度。

    “找我有事么。”

    那人指著萬昆的盒飯，“你領(lǐng)錯了知道不。”

    萬昆說：“寫名了？”說著，他還把盒飯拿起來來回看了看，“沒有啊。”

    一邊的楊剛頭抵著，盡量縮成鴕鳥，吃飯都是靜音的。

    “裝傻是不�！�

    萬昆停頓片刻，說：“真拿錯就對不起了�！�

    后面的那個人走出來，看著萬昆，說：“平時你好像也一次飯都沒買過吧�！�

    萬昆沒說話。

    “都不加餐能吃飽么？”

    萬昆說：“我吃的不多�！�

    “你這體格吃的不多？”

    萬昆嗯了一聲，那人又說：“平時也去加個餐，買點(diǎn)吃的，別總吃這點(diǎn)東西。”

    萬昆拿著筷子，笑笑，說：“我怎么覺得今天的夠吃了呢�！�

    萬昆隨口一說，旁邊的楊剛覺得腸子都打結(jié)了，飯都咽不下去。兩個民工口才不行，對這若有若無的冷嘲熱諷還不出口，打頭的那個一緊鼻子，抬手，把萬昆的盒飯一下子掀了起來。

    工地盒飯質(zhì)量一般，用的米都是碎米，粘性差，這么一揚(yáng)，沙子一樣地灑在萬昆的臉上。還有沒吃完的菜，醬汁，通通揚(yáng)在萬昆的衣服上。

    萬昆睜開眼，手上一松，飯盒落在地上，他抬起頭，那兩個工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怎么地，看你媽看？”

    萬昆安靜地坐了一會，然后把地上的飯盒撿起來，兩個工人看出他認(rèn)慫，微微緊繃的神經(jīng)也松了，吸了一口痰，吐到一邊，結(jié)伴走了。

    萬昆拿著筷子把地上的菜葉子撿到盒里，拿起來扔到垃圾堆，又走到一邊的水池子，把上衣脫了洗。

    他把沾上醬料的幾處搓了幾下，然后甩一甩，重新穿上。

    “咋不還手？”

    萬昆回過頭，看見身后不遠(yuǎn)處蹲著個人，陳路捧著盒飯正在吃，他一邊吃一邊抬頭看萬昆。

    萬昆抖抖衣服，覺得肚皮涼涼的，他走到陳路身邊，蹲下，斜眼看他，“有煙沒？”

    “沒�！�

    “摳�！�

    萬昆從自己褲兜里掏出煙，點(diǎn)著。

    陳路又問他：“怎么不揍他？”

    萬昆吐了一口煙，“想看熱鬧？”

    陳路說：“跟我有啥關(guān)系�！�

    萬昆說：“我是來干活的，不是來打架的。”

    “慫逼。”

    萬昆一抖煙，“隨你怎么說�！�

    他抽了兩口，心里一個想法冒出來，跟陳路說：“你是不是也被他們搞過？”

    陳路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