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過了幾秒鐘,一個人低著頭走出來。萬昆單肩背著一個書包,但是明顯是為了今天來學校做樣子的,書包癟癟的,什么都沒有。
他低著頭,頭發(fā)擋在臉前。站在夜色中,他似乎又瘦了一些,可仔細看,又覺得他壯了,只不過依舊彎著腰,站都站不直。
萬昆不說話,何麗真猶豫了一下,說:“你跟胡老師談過了?”
萬昆低聲嗯了一下。
“結果呢�!�
“不知道�!�
“不知道?”
萬昆說:“蔣正宇說看我表現(xiàn)�!�
“……”何麗真說,“蔣主任說給你機會?”
萬昆隨口說:“可能吧�!�
沉默又蔓延開來。
以前跟他相處,萬昆很愛說話,感覺像是有扯不完的話題,今天卻安靜成這樣。
他跟何麗真距離有點遠,何麗真說:“你去工地打工了�!�
萬昆終于有了點反應,聲音低啞地說:“照片你也看到了?”
“嗯�!�
萬昆覺得胸口堵得難受。
“你是不是也覺得丟人�!�
“你自己覺得丟人么。”
萬昆捏著書包帶,轉身就要走。
何麗真跑了幾步,拉住他,萬昆避開她的手,“你別管我!”
何麗真沒有松手,“萬昆。”
“我讓你別管我,老子丟人是我自己的事�!�
“我什么時候說你丟人了!”
旁邊一個老大爺走過去,一臉“傷風敗俗”的表情看著他們,何麗真拉著萬昆回到巷子里。
她知道萬昆力氣比她大很多,所以驚訝于他們拉拉扯扯之間,還真的把萬昆拉了回來。
這種半推半就簡直就像是情侶鬧別扭一樣。
何麗真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臉紅了。
兩人站到榕樹下,何麗真說:“我沒有覺得你丟人,萬昆,你肯換工作,我……”何麗真聲音越來越小,“我很高興。”她想起那一晚,“你上次,為什么沒有告訴我�!�
萬昆不回答,他側著頭,安靜地聽她說話。
何麗真看著他,覺得他經(jīng)歷了好多,可這些經(jīng)歷恐怕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只能從每次見到他時感受到的他身上的氣息,猜測他吃的那些苦,做的那些決定。
他的堅持,不會說,也不會放棄。
他守著那一點點的尊嚴,怕你笑,又怕你看輕。
何麗真覺得自己的眼眶熱了起來。
沉默太久,何麗真輕輕地說:“你怎么不說點什么�!�
萬昆終于慢慢轉過身,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何麗真的頭頂。
何麗真忽然覺得他的身體靠近了,她似乎聽到了一聲輕輕的笑,而后就是耳邊低低的嗓音。
“那你怎么還不松手�!�
何麗真過電一樣松開手,可手卻被萬昆一把抓住了。
很熱。
萬昆低聲緩道:“你說拉就拉,說松就松,怎么不問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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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攥著手腕的大手粗糙又有力。()
何麗真覺得,可能是萬昆久不如此,忽然來一下,她難免會覺得緊張。
“你先松手�!焙嘻愓嬖捯怀隹�,自己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聲音又輕又軟,怎么聽也不像是訓話。
連何麗真聽著都覺得有問題了,更別說萬昆,那短短一句話就像是情人間的俏皮話一樣,萬昆聽得忍不住挑起嘴角,手掌捏了捏。
何麗真覺得自己的手腕被萬昆攥著,還像搟面皮似地來回搓了搓,她臉上像燒起來了一樣。
萬昆一邊捏一邊掂量,“你好瘦啊。”
何麗真說:“你快松手,這像什么!”
萬昆說:“你說像啥就像啥�!�
“萬昆!”
萬昆切了一聲,松開手,何麗真捂著自己的手腕,說:“你下次能不能別胡鬧�!�
萬昆低著頭,沒說話。
晚上有些涼,他還穿著一身薄薄的八分袖,頭發(fā)絲在夜風中輕輕飄動。
何麗真說:“你冷不冷�!�
萬昆雙手插著兜,轉頭看她,“我要說冷,你帶我回家么�!�
巷子里靜靜的,榕樹在夜色下罩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月光都投不下來。巷子口偶爾開過一兩輛車,燈光從左到右,一閃而逝。在那短暫的時間里,萬昆的身體逆著光,形成一個高大又沉默的剪影。
何麗真轉過頭,低聲說:“來吧�!�
萬昆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書包帶,跟在何麗真身后。
這段路走得很快,何麗真心想,只要把他剛剛的話慢慢地回憶一遍,就已經(jīng)到頭了。
何麗真帶萬昆回到自己的家,進屋后,何麗真放下包,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出來的時候看見萬昆還是剛剛那副樣子,站在小廳中央,一手拉著背包帶,一手插著兜,好像動都沒動過。
何麗真說:“你站著干什么?”
萬昆好似回過神,哦了一聲,走到沙發(fā)旁,坐下。
這機械化地一套動作,怎么看都像是木頭人一樣。何麗真覺得有點奇怪,她靠在洗手臺上,說:“你怎么了?”
萬昆搖頭,“沒怎么�!�
“餓么�!�
沉默。
何麗真直起身,來到冰箱旁,“想吃什么?”
萬昆低著頭,看著光潔的地面,說:“我還能點么�!�
“想吃什么?”
萬昆又沉默了一會,然后低聲說:“雞蛋餅……”
何麗真拿東西的手頓了一下,然后說了聲好,從冰箱里拿出幾個雞蛋。
所以說……
何麗真一邊把雞蛋打到碗里,一邊思索著身后少年人的目光。
人和人之間,總有些事情無法共享。
有些記憶只屬于你,有些記憶只屬于我。
做好了雞蛋餅,萬昆端著盤子狂吃。何麗真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覺得這并不能說明她的廚藝水平,這只能說明他現(xiàn)在的饑餓程度。
何麗真說:“工地吃不飽飯么�!�
“咳!咳咳……”
話題有點尖銳,又有點突然,萬昆一個不注意,噎了一口,把大半嘴的東西都咳了出去。他連忙站起來,把盤子放到一邊,說:“我?guī)湍闶帐啊!?br />
“坐著吧�!焙嘻愓嬲f,“你接著吃�!�
萬昆猶豫地站在當場,何麗真拿來笤帚,看他還站著,說:“坐下啊,干嘛呢。”
“哦�!�
萬昆端著盤子,又坐了回去。
何麗真一邊掃地一邊說:“工地吃不飽么。”
萬昆拿筷子戳盤子里的一塊胡蘿卜丁,說:“能吃飽�!�
何麗真說:“有食堂?”
“沒有�!比f昆說:“工地包飯,盒飯�!�
何麗真說:“都給什么飯?”
“三個菜,兩素一肉�!�
“好吃么?”
萬昆把胡蘿卜都戳爛了,隨口說:“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填肚子�!�
“跟胡老師他們怎么談的。”
“我認錯了。”萬昆很快地抬頭看了何麗真一眼,又把目光垂下�!白詈笳f看我表現(xiàn)。”
“你要來上學么�!�
“最近不行�!比f昆說,“我跟胡飛說了,我姥姥病了,很嚴重,我至少要把手術錢掙來。”
何麗真說:“他同意了?”
“他說讓我叫家長來�!�
何麗真想起萬昆的父親,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會來么?”
“會�!比f昆靠在沙發(fā)上玩胡蘿卜,全不在意地說:“我有辦法讓他來�!�
“酒吧的工作……”
萬昆的筷子停下了,兩秒后,又開始接著戳,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說:“辭了。”
何麗真點點頭,彎下腰接著掃地,掃好之后把垃圾倒在廢簍里,又把笤帚放回原處,擦洗手臺。
萬昆又化身三歲小孩,跟胡蘿卜玩的不亦樂乎。
安靜足足五六分鐘后,何麗真背對著萬昆,整理廚臺,一邊說:“要不要我給你做飯帶著�!�
筷子落盤,鐵筷子,敲得瓷盤叮叮鈴鈴響,萬昆抬起頭,盯著何麗真背影。
“你說什么?”
何麗真手里干活不停,淡淡地說:“我問你要不要帶飯去工地�!�
萬昆傻了一樣,“怎么帶?”
何麗真放下抹布,轉過頭看他,說:“你的工地在哪。”
萬昆說:“輝運地產(chǎn)�!�
何麗真覺得這個名有點耳熟,想了想,萬昆馬上補充說:“在楊山路后面,離學校就兩站�!�
“……”何麗真靜靜地看著他,萬昆難得有點不好意思,頭低下,不與她對視。
“那你想要我做飯給你帶么?”
萬昆把盤子放到一邊,靜了片刻,才低聲說:“你說呢�!�
“那我現(xiàn)在把你明天的飯菜做出來。”
何麗真轉頭夠放在角落里的大米,忽然聽到身后有動靜,剛一愣神,人就被抱住了。
“萬昆�!�
“等會隨你潑,我就抱一分鐘�!�
“……”
如果不熟悉,真的很難相信他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孩子。他抱著她,站在廚臺前,一雙粗壯的手臂,把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了。
周圍似乎都染上了他的熱度,他的氣息。
何麗真臉紅的速度堪比下開水鍋的大蝦,她說:“萬昆,你別這樣�!�
“你還怪我對不對。”萬昆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他每說一句話,都帶著何麗真的后背一起輕輕地顫動,透過皮膚、背脊,那種顫動傳入更深,敲在心臟上一般。
“我知道你怪我�!比f昆說著,頭低下,鼻唇順著后腦的弧線,貼合得格外密切,他一張嘴,何麗真就覺得頭皮跟他接觸的地方一陣發(fā)麻,像是電磁的理療儀一樣,從神經(jīng)中樞開始,傳導到各處。
“我知道,我說錯了話�!比f昆低聲說,“我知道……”
何麗真動都不敢動一下。
“你怪我是應該的�!比f昆終于松開了手,他站在何麗真身后,說:“我會一點一點地還你�!闭f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說:“我不會讓你輸?shù)��!?br />
何麗真根本聽不懂萬昆什么意思。
“你說什么?”
她轉過頭,看見萬昆低頭看她,何麗真說:“還有,你不用想著還我什么,路是你自己選的,也是你自己走的。你覺得對得起自己就行了。至于那些話……”何麗真抿抿嘴,說:“你也不用太上心,我沒有很難過�!�
萬昆聽完,扯著嘴角苦笑一聲。
“嗯,你不難過。”
何麗真看著他。
萬昆抬起頭,“是不是大人都這樣�!�
“什么?”
“看著好像受了很大委屈,其實也只是看起來而已,我說那些狠話,你只是一聽一過�!比f昆說著說著,聲音卻好像帶了些微的顫抖。
“可你說的那些,我聽了難受得快要死了一樣�!�
何麗真的心被揉爛了。
“萬昆……”
人與人相處終歸是不平等,總有人會多耍些賴皮,也總有人甘心受著。
萬昆這輩子沒對第二個人這么示弱過,對他而言,所有的苦他都能壓縮成一個小盒,拍拍手,揣進腰包帶著。
可面對何麗真,萬昆總是忍不住,把委屈放大一萬遍,非要何麗真為他難受為他擔憂才罷休。
沒道理,沒辦法。
誰讓老天站在我這邊,把你對我那沒有底線的好,通通給我看。
“對不起……”何麗真雙手握在一起,“我沒想到,不是,我是說那些話不是我想……”
萬昆說:“想什么�!�
何麗真慢慢靜下來,說:“萬昆,說出那些話,我很抱歉�!�
萬昆輕輕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