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本不應該喝醉。
或許是喪妻喪子讓他失去判斷力,寧愿在當下被酒水蒙蔽內(nèi)心,竟一時間忘記自己來這里的初衷,等昏昏沉沉醒來,只見滿地橫七豎八的軍官。
虞鳳稚不見了。
虞少楊也不見了。
還有那美貌的探花郎。
他心中一緊,預感到要出事。
方信知道虞鳳稚帶走花娘,但他不相信虞鳳稚當真對花娘動了心。
虞家軍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小虞將軍心里有個白月光,皇帝賜下來的公主尚且棄如敝履,這花娘莫非比得上九公主?
方信往蓉娘的廂房行去,房舍內(nèi)空空如也,遍地打斗的痕跡與未曾散盡的香粉。
仔細一聞,正是胭脂粉的味道。
他暗叫不好,疾步往樓下去一一
虞鳳稚中了胭脂粉,必要下樓找個姑娘,若鬧出什么事端……
方信是聰明人,觀察廂房的痕跡已猜到蓉娘殺手的身份。
只是有些疑惑為何不直接下殺人見血的毒?
他樓下挨戶尋去,停到一扇門邊不動了。
他在門外撿到一根遺落的發(fā)簪。
那是朱易的。
方信將發(fā)簪撿起盯著看了半晌,聽到里頭悶悶的動靜和喘息,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守住門。
小虞將軍少年從軍,性格陰霾暴虐,是一柄殺敵的好刀,平日雖不彰顯,但若鋒芒對著自己人,靠近了才會覺得疼。他是天生的將星,也是天生的修羅。
方信守到天將黎明,里頭嘶啞的哭喊漸漸沒有聲息。
他毫不懷疑朱易會死在初嘗情欲的將軍榻上,甚至開始思考若真的死了,該如何處理后事。
這時候他聽到里頭小虞將軍嘶啞的聲音,“燕之,進來�!庇蔌P稚耳力目力均高于常人百倍,方信剛來的時候他便聽到了。
方信推門而入,只見朱易歪斜著身子人事不知,面覆繡花腰帶,頭發(fā)散著,腰肢軟著,全然被裹進錦繡堆中,露出來向外翻的兩只腕子,其上布滿星星點點的吻痕與勒痕�?諝庠餆岫鴿駶�,夾雜淡淡的腥氣,一嗅便知發(fā)生什么。虞鳳稚穿戴整齊,青銅面具回到臉上,手捋了捋朱易的發(fā)絲,“這胭脂粉太霸道,我昨夜理智全無,他掙扎的厲害,我折斷了他的手�!�
咔嚓兩聲。
折斷的手腕歸了位。
方信手中的發(fā)簪緊了緊。
“昨夜可是那蓉娘?”
“蓉娘是刺客,而我以身作餌誘出了內(nèi)鬼,卻因身中春藥的緣故沒有來得及就地發(fā)辦,讓人跑了�!�
“誰?”
“虞少楊�!�
方信沉思良久,終于道,“若是虞少楊,不好辦,虞三爺對您有恩,不可不顧�!�
“昨兒跑了便跑了,我饒他這最后一回,若還犯下次,即便是虞三爺親自來,該殺還得殺�!�
方信不知,虞鳳稚留著虞少楊還有一個原因。
是朱易。
他昨兒做的太狠,雖然理智全無,清醒后卻還記得一些。
朱易口口聲聲叫著的是虞少楊。
他要殺了虞少楊。
若讓虞少楊死在朱易手中,一來可全了他與虞三爺?shù)亩髑�,二來不必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
只是朱易會怎么做呢?
他倒是有些期待了。
此時外頭傳來喧嚷之聲,伴隨著妓院老鴇“這位小公子啊,房里有人行事,您可不能這樣亂闖��!”
“本少爺要找的,還沒有找不到的!”
屋內(nèi)二人還不曾來得及反應,門被一道骨鞭劈成兩半,虞鳳稚將紗帳放下來,蓋住朱易的臉。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陛下寵愛的庶九公主。
此刻金尊玉貴的公主扮作男裝,不帶奴仆,轉(zhuǎn)身閉上門,將老鴇隔絕在外,神情泫然欲泣,“虞鳳稚,你竟敢這么對我!”
虞鳳稚見她還知道此事不宜聲張,態(tài)度便好了點,“公主殿下,你我本無緣分,全靠一廂情愿以至慕聲百聞纏身,如今您也見了,慕聲心中有人,便無需一逼再逼了。”
兮蘭只覺匪夷所思,盯著那緊閉帷帳后隱約人影,“你覺得我堂堂九公主比不過一個花娘?”
虞鳳稚溫柔笑了,“喜歡哪有配不配?若真要說身份,慕聲也出身平民,有今日這一切全憑老將軍照顧,是末將配不上公主才對。”
兮蘭只覺臉上無光,氣急敗壞地一鞭子往羅帳揮過去,虞方二人沒想到她忽然發(fā)難,尚未來得及阻止。
第33章
兮蘭的鞭子沒有抽到朱易身上。
鞭子飛起,在虞鳳稚堅硬的甲胄上落下。
“你來不及阻止,便以身替?”兮蘭淚眼婆娑質(zhì)問,“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虞鳳稚淡淡道,“既然是公主,便需放在廟堂上高高供奉。”
兮蘭咬牙,收回骨鞭,“虞鳳稚你聽著,本殿下也不是非你不可,往后與這賤人離我的眼睛遠一些,若下次被我瞧見,必讓你與這賤人死無葬身之地!”
虞鳳稚面無表情,“不知這婚事?”
兮蘭笑了,“左右也只是傳聞,父皇也沒有真正擬旨,本殿下會親自與父皇回了,本殿下嫌棄你臟。”
兮蘭昨夜便聽說虞鳳稚往青樓去了,心中火燒火燎,只等到凌晨開了宮禁便迫不及待伴作男裝出來,隨從們還在外頭,她知道這是丟面子的丑事,沒有讓他們進來,卻沒想到得到這樣的結果�!澳銓幰粋骯臟的花娘,也不要皇帝的女兒,你想過傳到父皇的耳中會如何嗎?”
虞鳳稚搖頭,“今兒殿下不說,我不說,沒有人知道殿下來此,又何來我要花娘不要公主的說法?末將一切為公主的名節(jié)考慮。”
他在用自己的名節(jié)反過來威脅她。
她來青樓本便不應該,如果去父皇面前哭訴,失了名節(jié),也失了寵愛。
倘若沒有人知道她來這里,虞鳳稚頂多便是來尋歡問柳,皇帝就算知道,那又算得了什么?
兮蘭慘笑,用鞭柄指著虞鳳稚迭聲道,“小虞將軍夠狠�!�
虞鳳稚眼看著兮蘭走遠,轉(zhuǎn)身抱起昏沉沉的朱易對方信道,“回虞府,今兒朱易告假,公主這次走了,想必一切都能解決�!�
方信嘆息。
您這趟春巷不虛此行。
“趁還未明,能將人安置下,否則到時候人多眼雜,再傳出不中聽的話,我留在這里等弟兄們醒來�!�
虞鳳稚點頭。
花街燈紅柳綠,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從巷口出來,年輕的將官懷中抱著蠶被,被中裹著的人分不清楚男女,一截腳踝滑下來,凝脂般。
朱易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熟悉的擺設。
他回來了。
他在虞家。
下身鈍疼,朱易白著張臉,勉強爬起來,虞鳳稚推門而入闊步扶起他,“你昨兒身子不好,我請了大夫,將你帶回來�!�
虞鳳稚自回京后很少留在虞府,整日忙的陀螺轉(zhuǎn),今兒罕見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只怕他和虞少楊的事兜不住了。
朱易唇瓣顫抖,神情驚蟄,“昨兒的事,您都知道了?”
虞鳳稚握住他的手安慰他,“只有我知道,別個不知。”
他沒有說蓉娘是刺客的事,“我喝醉了,見到虞少楊將你帶過去也沒有出手,只以為......哪里想到他存著這份心?直到凌晨的時候我覺得不對,從蓉娘房里下樓找到你,那時候已經(jīng)······”
“此事發(fā)生在我的軍營,也是我?guī)闳チ舜合铮覅s無法給你一個交代。虞少楊按律是要亂棍打死的�!�
虞鳳稚眼神中透著愧疚,仿佛當真極為憤懣,“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是從虞少楊的父親處過繼給老將軍的,名義上他是我的堂弟,實際上他是我有血緣的親弟弟,我考慮到家中二老,也無法當真按律軍法處置他,再說若是按律打死他,整個軍營都需知道你在他手里遭遇什么事,再傳到朝堂,你日后怎么做人?”
朱易的神情冷下來,“將軍預如何?”
虞鳳稚盯著朱易,一秒也不錯過他的神情,“不如尋他以前犯了的錯,治個別的罪過,保住性命即可�!�
法理不公,私刑便會猖獗。
如果他不替朱易做主,朱易是否會自己動手?
朱易從喉嚨中發(fā)出咕咕的聲響,像壞了的風箱,“多謝小虞將軍替我考慮了�!�
虞鳳稚嘆息,“我知道你怨恨我,好好休息�!�
朱易搖頭,“我并未怨恨您,您所說的我全然明白,正是因為明白才不會怨恨,但也自然不會因這一番處置而覺得舒服�!�
虞鳳稚居高臨下,在朱易看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唇,“你倒是誠實�!�
他不是誠實,是理智。
虞鳳稚憑什么為了自己的幕僚陷一個弒兄的名聲?
他已傳令下去,春巷遇到刺客的事無人會在朱易面前提起,如此一來,朱易便不會知道他與虞少楊的恩怨了。
所以后來,整個虞家軍的人都知道虞少楊派人屢次刺殺小虞將軍,小虞將軍卻始終沒有對他同父同母的堂兄弟下殺手,反而將人用舊的罪過,打了五十軍杖,此事便算揭過去。而虞少楊試探出了虞鳳稚的底線,行事越發(fā)張揚無忌,這些事傳到虞家人耳中,虞懷只覺得自己這兒子還有后手,只是靜觀其變,而虞三爺卻越發(fā)對虞鳳稚心生感激。
虞少楊不明白這世上有一個成語叫做借刀殺人。
直到他走到窮途末路,也不明白自己輸在什么地方。
這些事,唯獨瞞著外人朱易。
世上有一種人,他要名聲,也要利益,要江山也要美人,多番經(jīng)營籌謀,什么都不想失去,最后也什么都得到了。
朱易只遇到過一個,卻丟了半條命。
第34章
虞鳳稚走后,朱易躺在榻上,被秋梨秋葵扶著才能起來。
兩個丫頭哭的梨花帶雨,朱易聽的心煩意亂,讓她們滾了出去。
門外秋梨守著,淚眼婆娑問秋葵,“他們這些達官貴人,我們真的這輩子都沒有辦法抗衡嗎?即便少爺這樣的身份也護不�。俊�
秋梨年長,只嘆息一聲,窗外的冷雨此刻直下到心里。
“咱們主子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瘋勁,這么多年,你見他需要誰護著?”
朱易咬碎了一口牙。
莫名惹了一身腥,那虞少楊是個什么東西!也膽敢對他為所欲為?
虞鳳稚擺明要包庇虞少楊。
他需得想辦法。
怎么弄死虞少楊。
虞少楊不死,他這顆心臟便渾似日日油鍋中煎熬。
虞少楊果真如虞鳳稚所料越發(fā)混不吝,他雖挨了五十軍棍,個把月便好了起來,后來雖然覺得這險些得手的美貌長史對自己態(tài)度很是微妙,但料定朱易酒醉沒什么印象,自己又實在沒做什么,便如往常一般與朱易插科打諢,扎人眼睛,他哪里知道自己在朱易心里早已被用不同的死法預演數(shù)百次。
虞鳳稚有心縱著他,讓他越發(fā)無法無天。
后來果然出了事。
原這虞少楊打遍京城閨秀的主意,那雙不懷好意的招子最后竟落在廣陵王最為寵愛的表妹身上。
廣陵王這表妹年幼喪母,養(yǎng)在王府,說是親妹子也不為過,生性單純可愛,卻被這廝拐帶私會,污了清白,本是高門府邸的秘事,又礙于女子的名節(jié),廣陵王府捂著死緊,到底還是有風言風語傳出來。
因這些風言風語,虞少楊被北方的虞三爺逼迫上門求娶,卻被廣陵王府的人打出來并放話,他這妹子廣陵王府金尊玉貴地養(yǎng)著,即便一輩子不嫁人,也好過跟這個腌臜物過一輩子。
北方的虞三爺親自去信廣陵王府求和,廣陵王也還算給這位老人面子,但對京里的虞少楊便是見一次打一次。
此事最終礙于雙方微薄的面皮還不肯撕破而以虞少楊再杖五十軍棍告終。
京城護短的高門,李桓名列前茅。
朱易的心思因此事活泛起來。
他能請得動的權貴,有本事對虞少楊下手之人除了虞鳳稚還有東宮。
但虞鳳稚都不愿意動他,東宮更不會。
便只剩下廣陵王。
原來認為廣陵王始終保持中立,又怎么會為自己這個舊日門客惹一身腥,但如今看來虞少楊當真惹怒廣陵王。
廣陵王雖不會因虞少楊而與虞家交惡,但因此事必定恨毒虞少楊。
以廣陵王的手段動了虞少楊也未必被虞家人發(fā)現(xiàn),又是一樁如同方夫人徐樹文般的無頭血案,不會將王府牽扯進來,影響到中立的位置。
但以朱易對廣陵王的了解,那是朗朗明月似的君子,他能做到,卻不愿意做。
少不得得有人推一把。
而他愿意做推這一把的人。
時隔數(shù)月,朱易又一次踏入廣陵王府邸。
他以為對這曾經(jīng)棄他而去的門客廣陵王一見拜帖便要將人驅(qū)趕,卻沒有想到被熱情引入廊橋院落,耳聞嘩嘩流水之音,心竟自得安寧。
廣陵王實乃大氣之人。
放他這東宮一黨進來,倒也不怕旁人說道。
但他與廣陵王府本便有舊交,今日來時又刻意掩人耳目,算不得連累王府也扣個東宮的帽子。
長身玉立的廣陵王立足花影下收起折扇,面浮笑晏,好似畫中出來的濁世公子,腰間環(huán)佩垂墜,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朱長史來了?”
朱易尷尬笑一聲,“王爺大人不記小人過,朱易心中實在感激。”
李桓上下打量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如今可后悔?”
朱易笑了,“官場上有句話,走哪條路便說哪條路好的道理王爺怎會不知?”
“你今日來我王府,怕是有事了。”
朱易小心斟酌詞句,“是有一樁�!�
李桓面露關心之色,“若有什么是本王幫得上忙的,本王盡力而為,可是那虞鳳稚為難你?又或者是東宮太子……”
這些朱易沒臉同李桓說,這是他背棄李桓所選擇的路,打落牙也得往肚里吞。
但虞少楊這賤人先是辱他,又玷污王府小姐,仗著虞家的勢力竟也一百軍棍了事,可見虞家勢力之大,難怪東宮與圣人如此忌憚。
朱易面對廣陵王的關心,到底還是將自己的心思托出來試探,“他們并未為難于我,倒是您府中的表小姐遭了罪�!�
李桓折扇重重放在桌上,眉眼罕見戾氣叢生,“表妹被那廝全然迷了眼睛,若非她近些日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本王早便想辦法對付那王八羔子了�!�
朱易見李桓如今只是礙于表妹鬧事才沒有對付虞少楊,心中大喜,順著他的話說,“那虞少楊與我在虞家也多有沖突,委實不是什么好人,表小姐如今正是春心萌動,難免識人不清,過些日子便好了,女兒家的心事您倒是不用太過在意,您與我若是想到一處,不如聯(lián)手將那虞少楊拉下來,暗中要他的性命,如果做的滴水不漏,沒有人會知道是廣陵王府下的手,如此一來表小姐得以解脫,我亦能在虞將軍跟前說的上話,一舉兩得�!�
李桓的神情漸漸變了,他看著朱易,眼睛越來越冷,“你想利用廣陵王府做你在虞家向上爬的筏子?朱易啊朱易,我是當真沒有想到,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真當本王是軟柿子不成?”
朱易著了急,攥住李桓的衣袖,“王爺也可以利用我�!�
李桓失望地看著他,喃喃道,“本王平生最恨被人利用�!�
朱易第一次利用廣陵王府的平臺一躍入東宮,他原諒了朱易。
因知他艱難,知他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