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不想死在這里。
前方傳來轟塌聲。
汗血馬止住步伐,仰頭絕望地嘶鳴一聲。
暴雪壓斷了窄小的山路。
朱易勒住韁繩掉頭,卻看到前方又一批沙匪在哭號的烈風(fēng)中桀桀怪笑。
他害了周茂生,原只是逃過一劫。
還有多少劫?
第68章
此山名叫葫蘆山,因形似葫蘆而聞名。
山上的沙匪在此安營扎寨,建村落,葫蘆村是有名的沙匪村,故而朱易一行初來此地,四處荒無人煙。
附近的窮苦百姓早已被搶光,殺光。
烏鴉野稚飛來飛去,大雪漫天,風(fēng)流云散。
朱易手里只有一把刀。
這把刀能用來殺人,也能用來了結(jié)自己。
雪亮的刀尖出鞘。
眾匪一涌而上,冰冷的雪花涼透頸窩。
朱易勢單力薄,在四十多名身強(qiáng)體壯的沙匪包抄中如何能突出重圍?
咔嚓一聲。
胳膊被卸,朱易吃了疼,手里的刀咣當(dāng)一聲墜落雪中,很快被埋沒。
竟是那生兩叢胡須的匪首。
朱易心中暗叫倒霉,這匪首竟沒有回村子救火。
朱易不知,匪首率眾匪走大道回村落救火,猛然間覺得事發(fā)有因,若非有人故意縱火,又怎會如此巧合?又兼天下驟雪,也便不著急回去,而是慢悠悠帶身邊二十余親信在山麓間尋找縱火之人,與周茂生撞上的那群人相比,可謂是匪中精銳。
眼下的匪眾大部分都回到村落滅火,只余下匪首一眾與周茂生撞見的那十余人還在山上的小道中四處流竄,因互不通音信,匪首一眾也不知那十余人自稱找到了縱火犯,正挾持周茂生在暴雪中往村子回返。
朱易一向覺得自己命不好。
”是你放的火?”
匪首身形高大,皮膚黝黑,年四十余,說話時兩撇胡須一抖一抖,身上的腥氣還未消散。
他身邊的男人們亦都是殘暴的莽夫。
朱易佯裝鎮(zhèn)定,“落在你們手里,我說不是你們也不會信�!�
匪首哈哈大笑,“你這小白臉?biāo)赖脚R頭了還如此囂張�!�
朱易面容贓污,全身積雪,一副不堪入目的情形,匪首擺手吩咐,“把人綁起來,帶回村子里宰了。”
臟污的繩索套在手腕,碎骨的冰寒撲面而來,朱易被倒砸在馬背上,與那匪首同一騎。
他的手很僵。瑟瑟發(fā)抖,睫毛上含著雪花。
風(fēng)雪盛大,尤似幻覺。
朱易恍惚驚醒,連日經(jīng)歷驚心動魄,原非做夢。
匪首挾持朱易在暴雪中走走停停,偶爾粗魯?shù)睦念^發(fā)往外扯,看著一片烏發(fā)下雪白的脖頸,給自己猛地灌了兩口熱酒,口中不干不凈地說,“這真是個帶把的?”
眾匪徒笑了起來,“當(dāng)家的回去親自驗(yàn)驗(yàn)再弄死也不遲�!�
朱易臉被迫埋入馬背的棕毛間,腰身落在敵手,整個人失去重心,險些摔下馬去,匪首攬著他,像逗弄一件玩物。
什么東西都想在他頭上踩一踩。
陽春雪未停,行路燈未滅,朱易又冷又乏,頭朝下顛倒被馱著,忍受匪首動手動腳,目光落在眼前馬背上一晃一晃的酒囊上忽然有撥云見日之感。
他的懷里,還剩一些山中采來毒倒周茂生那匹馬的草。
與他共乘一騎的人,下場都不會好。
朱易雙手被捆,艱難地蠕動才從懷中將毒草含在口中,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動作,匪首只聽到懷里這個美貌的男人輕輕說,“能否飲一口當(dāng)家的酒暖暖身子?“
匪首哈哈大笑,兩撇胡須一抖一抖,身上的腥氣被風(fēng)吹散了,只剩下冰涼的冷氣,他打了一個酒嗝,捏著朱易的脖頸將酒囊倒灌了進(jìn)去,朱易猛地嗆咳出聲,被熱酒撒了滿嘴,晶瑩的酒水打濕領(lǐng)口,有些酒酣耳熱之際的旖魅。
匪首微微一怔,便想掐著朱易的脖頸親過來,被他身邊的親信阻止,”當(dāng)家的,這暴雪不知什么時候停,村子里也不知道什么情況,還是先回去再說罷�!�
匪首豺狼般的目光盯著朱易半晌,這才笑著掐了一把朱易的腰,”虞家軍里頭藏了個男妓。“
朱易垂著頭不言不語,心中卻波瀾大起。
這群人,知道那是虞家軍,竟還敢招惹,背后支撐的人若不是什么皇親國戚,誰這么大膽子!
而那兮蘭公主養(yǎng)在深閨,又如何識得這幫綠林沙匪?
匪首沒有理會朱易,自顧自又飲了一口酒。
朱易眼看他咕咚咕咚將酒咽下腹中,這才安心閉上了眼睛。
能毒倒馬的草。
毒起人來又是什么情形?
他亦被迫沾了少量,但好在方才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吐了出去。
第69章
山中暴雪未停。
死神的溫度籠蓋大地。
虞鳳稚往山麓中看了眼,大火已漸漸在暴雪中消弭,只剩下滾滾的濃煙。
天公不作美。
方信帶著五百余人撤退,此刻想必已經(jīng)安全,但他們沿路用沙袋沁出來的沙子,卻被這場大雪覆蓋,便是虞鳳稚一時間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辦法與他們會合,既來之則安之,為今之際,找到失蹤那二人為先。
此刻有人報(bào)道,”前方發(fā)現(xiàn)暗記�!�
虞鳳稚大喜,”可是有了消息?“
來人卻有些為難,虞鳳稚道,”免你無罪�!�
那士兵終于道,”朱長史與狀元郎都留了暗記,但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往東那一行暗記記二三十人,往西十余人,如今風(fēng)雪正盛,咱們五十余人若是分開行動,山路不熟,四處又有被暴雪崩塌之征兆,恐怕一個也救不出來�!�
虞鳳稚蹙眉。
周茂生若是死了,他的麻煩會很大,畢竟是天子門生,又是圣人欽點(diǎn)過要平安帶回去的人。
到時候少不了罰官降罪,即便此事證實(shí)全因兮蘭公主引起,他亦無法獨(dú)善其身。說到底兮蘭出此下策,也與他虞鳳稚有關(guān)系,圣人本便猜忌虞家,到最后會因此更加記恨上他,即便虞懷能保得他全身而退,只怕暗中的刀箭會從此不絕。
但朱易一一
朱易不能不管。
虞鳳稚當(dāng)機(jī)立斷,”你們?nèi)ゾ戎芎擦�,�?wù)必將人保下來。“
眾人大驚,”將軍你呢?“
虞鳳稚笑,”我去救他�!�
沒有人看到他面具背后的眼眸中竟有幾分溫柔情意。
他們朱家的人,自然要由朱家的人去救。
他費(fèi)盡心機(jī)才圈進(jìn)來的哥哥也只能死在他掌心。
虞鳳稚騎著方信的馬。
行至一半路途時候暗記中斷,方信的馬卻躁動不安起來。
若非嗅到他的馬的氣息,又怎會如此躁動不安?
他的馬就在附近。
而他的馬被朱易騎走。
朱易莫非也在附近?
虞鳳稚縱馬上前,只看到前方有一段被暴雪壓斷的山路,他從被壓斷的山路繞行而過,便見自己的汗血馬在一地紛亂的腳印前胡亂蹬踢馬蹄。
他輕拍拍馬背,”踏雪,告訴我,你馱著的人往哪個方向去了?“
踏雪嘶鳴一聲,虞鳳稚翻身上了踏雪,踏雪帶著他四蹄如電,直往西南處奔去。
虞鳳稚心知要好好謀劃,否則無法靠自己將朱易安全救出。
前方山坳中火焰已熄,可見匪徒回村及時,再加上越下越大的雪并沒有釀成災(zāi)禍。
被劫走的狀元郎比朱易遇險要早,怕是劫到了土匪窩。
他一人可對二十人,那五十人要對葫蘆村的上千人。
此刻的虞鳳稚還未曾想到,他一人所對那二十人,竟都是沙匪中的頭目。
幾名頭目行事不拘,互換酒囊共飲,皆中毒草。
朱易昏昏沉沉被馱在馬背上,眼前一片白寥寥的天光。
馬背顛簸,他有些惡心想吐。
但吐不出來。
那毒草被眾草莽分飲,毒性還有幾分朱易不知,能多送走一個是一個。
不多時候,朱易舌尖有些麻,他知道是殘留在舌尖的毒草開始發(fā)揮作用,但他只是沾了一口,并沒有入咽喉肺腑。
他閉著眼,耳邊風(fēng)聲長嘯。
直到傳來匪首捂著腹部的痛呼聲,朱易睜開惡戾的眼。
人比馬其實(shí)更脆弱的多。
除了那匪首,其余幾名飲過熱酒的頭目皆出現(xiàn)癥狀,人們紛紛錯愕不解,而朱易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早已用簪子磨碎了捆縛雙手的繩索,趁著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的時候從馬上抽出匪首的刀干凈利落地一刀斬過去。
匪首恍然大悟的眼神凝固在臉上,他的頭顱滾落在雪地中,噴薄出殷紅的沸血,兩撇翹起來的漆黑胡須在雪地里僵直。
事發(fā)突然,眾匪竟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待反應(yīng)過來,下毒之人已縱馬奔逃。
群龍無首,其余四名頭目皆中毒草,腹痛難忍馬背都上不去,余下人等面面相覷,直到聽見一聲“還不快去追!”才紛紛反應(yīng)過來,抄起家伙縱馬向朱易逃走的方向奔去。
朱易手中刀鞘狠狠拍向馬背,馬蹄幾乎沖破云霄。
再快些。
再快些。
他絕不甘心命絕于此!
第70章
朱易一輩子總是不甘心。
不甘心低人一等,不甘心屈居人下。
他什么都想要,卻什么都沒得到,親人朋友沒幾個,倒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今朝若是不濟(jì)橫死,朱家絕后,父親假惺惺落兩滴淚,隔日便吹吹打打納新妾進(jìn)門,緊著再生一個,母親絞了頭發(fā)在朱家為奪家產(chǎn)雞飛狗跳。
朱易的娘,曾是個妓女。
她沒什么見識,打小便教養(yǎng)朱易一些陰私爭寵之道,對待朱易極為嚴(yán)苛,稍有不滿便動輒打罵,幼小的朱易時常兩臂烏青,強(qiáng)忍淚水。江寧的人暗中唾罵朱易的時候會說他“庶娘養(yǎng)出來的小人�!�
他只是娘用來爭奪父親的工具。
無人為他正衣冠,無人教他做君子。他似野草似地瘋長,生出的枝枝蔓蔓可以用來攀附,也可以用來殺人。
孟朝是君子。
廣陵王是君子。
朱易亦羨亦嫉,也曾有心親近,若非情非得已,誰不想做磊落兒郎?
但他們都不肯靠近他。
雖是爛泥似的人生,卻還想往上爬一爬,一路走到現(xiàn)在,仍舊抱有不切實(shí)際的希冀。
他是小人。
小人沒有高潔的風(fēng)骨,只有一身墮落的皮囊。
但他也曾寒窗苦讀,考取功名,也曾打馬御街,為人瞻仰,自有小人的底線,自覺不比那所謂的君子差,要強(qiáng)了二十年,好容易在江寧博個令人畏懼的名聲,入京以來卻處處碰壁壘,處處遭算計(jì),比江寧時呼風(fēng)喚雨的日子差十萬八千,真?zhèn)灰頭土臉,毫無臉面,最怕他日舊衣還鄉(xiāng),人人口舌指點(diǎn),再稱一句“那江寧朱二,果真是庶娘養(yǎng)的。”如此前半生的經(jīng)營付諸東流,后半生的榮辱悉數(shù)盡毀。
如今非但不能衣錦還鄉(xiāng),還要橫死他處了嗎?
就在萬般絕望之際,一支羽箭凌空射出,直中朱易身后最近匪徒的眉心。
朱易仰頭看過去,便見一片漆黑的密林中,一帶著面具的少年將軍身披月光于暴雪中縱馬而來,緩緩放下手中的弓。
他的眉發(fā)上有雪。
像雪中一把利刃,從幽冷的冥界來,腥氣經(jīng)久不散。
是他來了。
不知為何,一見那道熟悉的影子,朱易滿腹的算計(jì)都停了下來。
他太累了。
他還沒有開口,那人至他身畔攬腰將人劫于自己的馬上,碰了碰他冰冷的臉頰,“累了便歇著,此處有我�!�
朱易靠著虞鳳稚的背,忽而覺得眼前的少年將軍雖比自己年紀(jì)還要小,卻無端令人安心。
是否前世便曾見過?
他以為即將被暴雪吞沒的時候,有人向他伸出了手。
朱易被虞鳳稚護(hù)著,虞鳳稚挽弓搭箭,招招無虛發(fā),眨眼已去六條性命,眼見威脅全無,朱易喘息道,“匪首已死,其余四名頭目皆中劇毒,正是攻下那沙匪村的好時機(jī)�!�
二十人盡去十人,虞鳳稚帶著朱易以一當(dāng)十倒無甚懸念。更何況群龍無首,士氣倒退,虞鳳稚遠(yuǎn)遠(yuǎn)騎著踏雪,見遠(yuǎn)處畏畏縮縮七八人團(tuán)團(tuán)圍著,卻不敢再上前來交戰(zhàn),原已有兩名逃兵。
眼下之危已解。
虞鳳稚勢單力薄,又帶著不通武力的朱易,明哲保身為先,也不戀戰(zhàn),縱馬便走,誰知此時耳后風(fēng)聲凌厲,虞鳳稚心道不好,正想躲開,但他若是躲開,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生生受了這一下。
朱易只聽到身后虞鳳稚一聲悶哼,回頭看過去,原來是那七八人中有人不甘心,奮力將手中的尖刀運(yùn)氣投擲而來,虞鳳稚若是躲開,中刀的人便是朱易自己了。
第71章
朱易心中五味雜陳,卻被受傷的虞鳳稚環(huán)在懷里,”傷在背上,你不要亂動,一會下馬替我拔刀�!�
”疼嗎?“
朱易小心問他。
虞鳳稚笑了聲,“疼,但若是你受了,你身體不比武人,會比我更疼。”
朱易忽而崩潰大喊,“虞鳳稚!你我如云泥之別,你三番五次對我示好,究竟有什么目的一并說出來,無需這般!”
虞鳳稚看著他,面具后的眼中露出憐憫之意,“朱易,你這一生是否從未有人為你以命相搏過?”
朱易看著他,神情怔怔搖頭。
“往后有了。”
虞鳳稚的手落在他的頭上輕輕揉了揉,“我第一次見你,便喜歡你的容貌,你這樣的容貌,除了我,又有誰能護(hù)得��?我是好色之徒,亦是亡命之徒,你若不覺得可怕,便心甘情愿來我身邊。”
他這樣坦言自己好色之徒,反讓朱易無話可說。
“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