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得有個人做他的眼睛告訴他一一這張臉哪里流了淚,這身子哪里發(fā)了紅,這個人哪里覺得痛。
他沒了眼睛,這一輩子好活不了,又怎么希冀好死?
周官顫抖著手,在眾多人的眼光下覆上朱易的身體,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話輕聲道,“是我錯了。”
朱易搖頭。
今日當先保周官平安離開再說。
周官開始解朱易破破爛爛的衣袍。
朱易咬牙,“周茂生,你讓他滾下去!”
周茂生厲聲道,“東西在何處!”
朱易沒有回答,反而嘶啞著喊了句,“周茂生,你不敢!你自己不敢,才找別人來!你這個眼瞎心也瞎的懦夫!”
周茂生受他激將,眼珠通紅拂袖道,“滾出去!”
周官領命退下,臨行前回頭,只看到周茂生帶來的人擋住了朱易,也擋住了發(fā)生在朱易身上的暴行。
心臟微微一顫。
手掌心還有方才觸碰那人的余溫。
是朱易在救他,為了救他刻意觸怒了周茂生。
迎接他的,只怕是周茂生又一次沒完沒了的凌辱。
周官腳下步伐加快,到最后輕功運起,離開周家往三皇子府邸狂奔。
他已有許多年不曾這般情緒發(fā)生巨大變動了。
第97章
周官運行輕功,他腳上功夫自從入了周家便不曾用過。
街邊人來人往,大雪紛紛揚揚,皇子府邸尚在紙醉金迷,恍惚這盛世似被螻蟻蛀空,若非大廈將傾,怎能容許天子腳下新科探花受難如斯?
朱易聲名不好,大多因那一張皎花似的面容,便被流言加諸于身。
人們只見他一身皮肉,用口舌作踐,也將他寒窗苦讀十載的功名拋諸腦后。
周官敲開三皇子府門告,“殿下,暗衛(wèi)十七回來了!”
李祤正執(zhí)筆作畫,畫中美人翩然若仙,立在鮮花畔,而窗外正凜冬。
李祤沒有想到他隨手救下,隨手安排的暗衛(wèi)十七竟無詔回府。
出什么事了?
直到忠心耿耿的十七從懷中掏出玄鐵兵符道,“小虞將軍津州有難,殿下見符如見人,請速速帶人支援!”
讓周官沒有想到的是,李祤卻道,“支援?小虞將軍津州有難,兩日前已經(jīng)有方信急告二皇子處,皇兄已暗中派人去接應,眼下只怕他一行都快要回京了!”
小虞將軍遣方信回京送信?
那為何又將兵符交給朱易?
還是說怕一方失利,保險起見又派了方副將?
那兵符他驗過,是真的。
此事有疑。
李祤看了周官一眼,“你且將連日諸事一一道來�!�
周官娓娓道來,“殿下將我放在周家,我做了幾年周官,如今也用慣了這個名字,以后也不改了罷。當時朱易被抓,周茂生脅迫他交出兵符,他不肯交,受盡凌辱�!�
他只能想到這四個字。
“我雖不知他為何不肯,但想必是對虞將軍多少有幾分忠心,他將兵符縫進小腿里,是十七親自動手剜出來的�!�
周官事無巨細,將朱易所經(jīng)所歷一一道出。
李祤猛地一拍案幾,茶水猛跳,濺了滿地。
“我道這周茂生自從瞎了眼陰森了許多,原來凈琢磨著這些下作事了!好歹是新科進士,竟與東宮為伍行禽獸不如之舉!”
周官不知朱易曾與三皇子在九公主府有過一夜交集,只當三皇子惜才。
”他身體如此瘦弱,竟有武人的氣魄和作為,將兵符縫進肉里,不是什么人都辦得到的,此招妙極,只是苦了自己�!�
李祤連連嘆息,一張清秀面孔露出不忍之色。
周官急道,”消息已經(jīng)傳出,請殿下救人為重�!�
李祤看了周官一眼,坐下來沉默半晌。
依照他對虞鳳稚的了解,只怕這事不簡單。
“東宮要兵符,可有什么計劃?”
周茂生抓了朱易想要兵符,他要兵符做什么?東宮要兵符做什么?
周官一開始并不清楚,但后來也在周府的地牢知道了些事情,對李祤道,“東宮要兵符,讓虞鳳稚死,讓他身敗名裂地死。“
李祤問,”怎么個身敗名裂法?“
周官道,“謀反。他們阻攔朱易通風報信,并計劃著從朱易手中拿到兵符,派人用兵符混進虞家,將早已準備好的謀反罪證栽贓構(gòu)陷,等到虞鳳稚意外死在津門的消息傳出來時候再對外界披露他謀反的罪證。”
李祤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虞鳳稚死了,但虞家軍還在。
他外祖父現(xiàn)在年事已高,將虞家軍悉數(shù)交到虞鳳稚手中,虞鳳稚死了,群龍雖然無首,但圣上和東宮也需要好一番力氣才能將虞家軍的兵力完全消化,圣人年邁,等不了太久,東宮也等不了太久,能盡快消化虞家軍兵力的辦法,只有讓虞鳳稚身敗名裂地死。
能讓眾將寒心的,除了謀反的罪名,
還有什么更合適?
如此潑他一身惡臭才能順理成章地堵住天下人的嘴。
這是東宮的計劃。
而虞鳳稚當真不知圣人和東宮的想法嗎?
他這和親一路可謂刀光劍影,無論去時亦或回程皆有人暗中作梗,虞鳳稚當真一點防備都無?
依李祤看來,虞鳳稚途經(jīng)津門,暴雪塌方的時候已經(jīng)猜測到又是東宮的人在坑害他。
但虞鳳稚是否知道,東宮不只想要他的命,還想要他身敗名裂地死?
怕也是清楚的。
為什么虞鳳稚也會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渠道,往后一問便清楚了。
所以虞鳳稚還有后招。
李祤細細思索,聯(lián)系方信和朱易兩頭行事而互不知曉,終于猜出些端倪。
虞鳳稚受了傷,朱易應該只是一個吸引東宮火力的幌子。
因為有朱易,方信才能平安無事回京與二皇兄會見,他虞鳳稚才能逃出生天。
但僅止于此嗎?
若他所料不差,虞鳳稚將計就計猜測朱易體力不濟,定會落在周家手里,朱易若是落在周家時間久了,東宮定會以為虞鳳稚在津州難逃一死,等他們確定虞鳳稚和那群官員一并在津門遇難,死無對證,才會開始用從朱易手中拿到的兵符陷害虞鳳稚,到時候潑天的臟水虞鳳稚也不能活著來說話了。
但事實上虞鳳稚,甚至是方信等其他隨行的官員都沒有死。
這群六部隨行送親的官員不死,便是虞鳳稚屢遭刺殺的人證。
他們現(xiàn)在或許已經(jīng)被私藏在二皇兄府邸,又或許在隱匿回來的路上,但過幾日,虞鳳稚一行雪崩遇難的消息應當便會傳滿大街小巷。
到時候東宮以為萬事大吉,便利用從朱易手中得到的兵符混進虞家置放罪證。
虞鳳稚給朱易的兵符是真的嗎?
李祤方才仔細瞧了。
是真的。
但那是他外祖父虞淮的兵符。
到去年虞家落在虞鳳稚手里,已經(jīng)有新的兵符了。
十七在周家太久,只認得舊兵符,卻不知道這舊兵符,如今只是一堆廢鐵了。
真正的兵符在方信手中。
東宮的人拿著這塊廢鐵進虞家,只怕直接便要被甕中捉鱉,稍作刑訊逼供,便能把所有的事都招出來,到時候人證物證皆在,虞鳳稚再與一眾送親官員大鬧金鑾殿指證太子和周茂生,圣人不得不給他公道以平軍憤一一
太子被廢,二皇兄新立。
圣人身體時日無多,心愛的太子被廢,他又能活多久呢?
虞鳳稚從來沒有想過朱易能護住這塊兵符。
他在等著朱易背叛他,伙同周家和東宮栽贓他。
這所有的對策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將計就計把東宮拖下水一勞永逸,而虞鳳稚的對策要想成功,基于朱易。
從他把兵符交給朱易開始,便已經(jīng)把朱易裝在套子里了。
而朱易渾然不知。
一個外人眼中自私自利的人,竟然受了莫大的屈辱,還是把兵符送了出來。
若讓朱易明白自己所受的屈辱,內(nèi)心的掙扎不過全然笑話一場,他還能活嗎?
朱易還為了這塊假兵符,割開了腿上的肉,受了兩遍剜肉之苦。
虞鳳稚若知道這一切,他會后悔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
李祤心中冷氣直冒,竟忘記自己的立場,一夕只為朱易不值,待他想明白事情始末,良久站起,將一團漆黑的兵符放在周官手中說了句,“將這兵符拿給周茂生,就說你從朱易那審出來的,你回去繼續(xù)做周官,周茂生當不會疑你�!�
周官大驚,“殿下!”
朱易千辛萬苦送出來的兵符,竟是要送回去了嗎?
果真如此,朱易心力白費,滿腔熱血付東流,他日知道真相,情何以堪!
然李祤心中比他更加五味雜陳,匆匆揮手呵退周官,再低頭看向方才畫就的美人,回憶起朱易燈下鮮研明媚的臉孔,二者竟有三五分相似,無知無覺將手放在畫紙上摩挲,輕嘆一聲,“何苦來載?”
第98章
周茂生多疑。
但當周官將兵符放在他手中時候,還是信了。
“你當時為何不敢說?”
“小人折騰時候無意劃傷了他的腿,這才從他身上奪了兵符,原來不做聲是想著是否能借這個機會找您要些銀錢,但似乎事關重大,左思右想不敢私自隱瞞下來,便來主人這里負荊請罪。”
“還算識相。”
不賞不罰,此事善了。
便是周茂生也未曾想到這背后有滔天的大禍在等著。人在做,天在看,你算計別人,別人也在算計你,時運不濟中了招,也只能怪自己,世上名利場大都如此,無一例外。
周官再也沒有去見過朱易。
他沒臉見朱易,也害怕見到朱易死灰似的神情。
周茂生得到了兵符,也便沒有時間再去折騰朱易。
他很忙。
忙著栽贓嫁禍,忙著里應外合,忙著掀翻風調(diào)雨順的江山,為自己的仕途鋪一條康莊路。人對權(quán)力的渴望總是會蓋過良心。
在朱易落進周府的第四天,正如三皇子所猜測的一般,送親一行六部官員與虞鳳稚遇難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消息一出,天下縞素,人人悲載,流言甚廣,什么棺槨靈柩幾時進京都有鼻子有眼,便是津州一眾受到暴雪之苦的官員也聽之信之,為遇難的一行人家中千里送上悼帖。圣人悲憫,當日便出了文書,文書詳載虞家恩情,聲稱若棺槨回京,追封公侯位。此乃極大的恩賜,此詔一出,也算將六部官員及小虞將軍的死板上釘釘?shù)貕m埃落定了,虞懷連夜奏折“替犬子感恩天家�!薄庇菁胰烁卸鞔鞯�。”,虞懷老矣,虞鳳稚遇難,虞家軍軍心動搖,已有人生出四分五裂之心。六部遇難官員家屬長跪金鑾殿不起,局面混亂一團。
周茂生開始行動了。
圣人之所以下詔,是因東宮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流言不假。
前線探子來報,虞鳳稚的尸首已被裝載回京,身后數(shù)具六部官員的尸首均在其中。
此事若成,便是他官宦生涯中平步青云的一筆,若敗了,便要禍及滿門。皇權(quán)斗爭向來殘酷,若沒有賭上滿門的豪氣,何來他日子子孫孫的百年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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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的,是治世的能臣,權(quán)力的主人,而不是守著這一副殘缺至極的身體做天子身邊卑微的狗。
仿制的龍袍,前朝的玉璽,玄黑的兵符都交到太子親信手中。
太子與周茂生萬萬沒有想到,深夜時分,他的親信靠著兵符混入虞家,剛進了虞家,大門緊閉,三重甲兵列隊悄無聲息地圍起,一只蚊子都飛不出去。
而那傳聞中死在雪崩中的虞鳳稚及六部官員,此刻正在虞家。
他們每一個都成為了太子栽贓陷害的人證。
那親信初初進門,便被抓捕至眾人面前,神情如白日見鬼,“你們不是都死了嗎?”
六部隨行的送親官員大多立場不明,但此次津門雪崩在場的大多人都聽見爆破聲,心知是人為的災難,怨恨太子謀害虞鳳稚也就算了,竟還存了殺死他們?nèi)康拇醵拘乃迹�。虞鳳稚機敏早早察覺,先是讓那不明真相的探花郎回京報信迷惑敵人,后才讓方信接洽二皇子,由二皇子將他們一行秘密救出,走小路悄無聲息接入虞家,再讓留下的人們抬著數(shù)十具空棺浩浩蕩蕩從津門走官道回,這才給了世人津州生了史無前例的慘案之錯覺。
二皇子的人到的及時,沒有人死,也沒有人受傷。
若非虞鳳稚籌謀周到,他們這群人已都是雪中亡魂,又在虞家受了庇護,不覺此刻與虞家站在一起,將這太子派來的奸細恨之入骨了。
有人冷笑道,“你以為傳言是誰散出去的?你以為你們的探子看到的棺槨是誰準備的?”
那親信心生絕望,欲咬舌自盡,卻被方信卸掉下巴。
眾人中央的銀甲將軍只冷冷看了眼,便道,“將此人押下去嚴加拷打,不可要了性命,但一定要拿到口供。諸位大人,你我如今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日金鑾殿對峙,還請如實說出真相�!�
眾官員自然領命。
虞鳳稚拱手,“便在此謝過諸位,他日二皇子若立位太子,絕不忘記各位恩德�!�
眾官員訕笑客套,“哪里哪里。”
虞家門里,人人知要變天,太子倒臺,二皇子立為太子,他日為帝王,他們便都是得道逍遙之輩。他們感恩虞鳳稚的救命之恩,畏懼虞鳳稚的城府手段,竟然在眼下對這年輕將軍言聽計從了。
虞家門外,還是東宮天下。
第99章
年輕將軍立在窗畔。
腰間掛著刀柄。
刀身明亮,燭火微涼。
方信守在他身邊,看窗外的大雪已壓彎梅樹枝。
“將軍,你殺過許多人,但是否誅過心?”
虞鳳稚面具擋住臉,平靜問一句,“你怨恨我此舉殺人誅心?”
方信不由得苦笑,“我哪里有資格�!�
虞鳳稚回頭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殺人也罷,誅心也罷,他都是我的人,活著的時候是我的人,死了埋進地里,也該在我的墳�!�
更何況,朱易哪里來的心,既然無心,何談誅心?
他們本就是一家人。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埋也在一起。
可惜沒有人懂他的想法。
方信也不懂。
方信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