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都是來自他仇恨的饋贈。
如今這具瘦弱的身體再也無力承擔他高山一樣的怨憎了。
周官還想說什么,卻看到虞鳳稚轉(zhuǎn)頭對著自己豎起食指,眼瞳還帶著注視朱易時候未散盡的柔軟,“噓,他睡著了。”
他看到虞鳳稚脫下自己的長靴,像負傷的幼童一般蜷縮起高大的身軀,與自己的兄長并排仰躺在窄小的病榻上,將自己的頭枕在那人冰冷的胳臂上,輕闔上了眼皮。
周官遠遠看著,那一瞬間想到了纏著樹,把樹蛀空的藤蔓。
這兩個人天生便有一道血脈相連,如今這般模樣,竟似誰也分不開了。
還有一件事他未曾告訴虞鳳稚,三皇子仁善,牽魂草這種毒害他人的虎狼之藥,早便被焚燒殆盡了,與之相關的一切,包括解藥在內(nèi),早已化為塵埃。
二皇子府邸的解藥,被九公主府的人用走,但九公主府的舊自公主出嫁后四處離散,尋找艱難,眼下只有嚴刑拷打東宮舊部,或許能有所得。
但周茂生會拿出來嗎?幽州王李禎,會拿出來嗎?
即便得到解藥,朱易身上其他的傷口每一道都足以致命,他能熬過來嗎?
就算熬過來,他的嗓子還能說話嗎?
他曾經(jīng)考中進士的手還能提筆嗎?
圣人一道圣旨傳遍大江南北,人人知道今上病重,臨時易儲,滿朝的風向都飄向了虞家,但凡牽扯進皇室的大案,無一不被杜撰夸大,在民間淪為野史流傳,小虞將軍的身世更是昭告天下,他曾經(jīng)汲汲營營的一切付諸東流,面對的將是苦寒流放之刑,面對的將是朱家父親得知幼子失蹤的謾罵指責,沒了官身,沒了朱家,在那冰冷的流放之地,他這具破敗的身軀又能熬過幾年?
即便他識朱易不長,也知此人嗜官如命,必定難以接受這摧枯拉朽發(fā)生的一切。
虞鳳稚已變成商人子,即便二皇子身為未來的儲君定會想盡辦法重新委以重任,勢力必不如從前,又該怎么護住他?
周官思來想去,只覺朱易醒來后生不如死,若他是朱易,也寧愿這般兩眼一閉,死了清凈。
正如周官猜測,圣人的圣旨傳遍大江南北,也傳進了廣陵王府。
李桓在王府足不出戶許久了。
他本便不是熱衷名利的性子。
朱易走后又病了場,拖垮了身子。
那時候他沒有想到,朱易一趟送親,回來之后竟是如此物是人非的結(jié)果。
他又晚了一步。
朝堂會審這么大的案子,他竟身在廣陵王府分毫不知,不問世事,還沉湎于酒色歌舞之中放縱,在妓女的懷里寫下了無數(shù)的詩句篇章。
落拓的廣陵王從金鐲口中得知一切時候憤怒指責,金鐲潸然淚下,“若讓您知道,會不會為了朱易將王府也牽扯進黨爭之中?您忘記老王爺和老王妃了嗎?”
整個王府都知道。
但他們都瞞著他。
他這個王爺,當?shù)牡拐媸禽p松自在!
廣陵王府的人都知道,王爺生了很大的氣,險些將心愛的侍女杖斃。
但也只是險些。
他們都說,朱易要死了。
沒人能救的了他。
這一切不就是朱易高傲自大,不聽人言的下場嗎?
他說過不讓他牽扯黨爭,他卻到底淪為了圣人與虞家博弈的棋子,落個如今身敗名裂。
李桓想到了第一次見朱易的時候。
他們在江寧見過。
朱易還不知道他就是孟朝。
那時候的朱易還帶著刺。
現(xiàn)在,他的刺被拔光了,掩藏在美麗皮囊下不屈的骨頭,也被打折了嗎?
第114章
朱易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個夢。
他的骨頭被打斷了。
他的血肉被虞鳳稚熬湯喝。
他終于變成了一道陰森鬼影,飄飄蕩蕩在江寧的朱宅。
于是看到了自己不是在哭哭啼啼,就是在賣弄風騷的母親,也看到了自己因為失去幺兒頭發(fā)花白的父親。
他飄到了那片朱明失蹤的麥田上,恍惚看到朱明撕心裂肺地在喊哥哥,手里的糖人落在暗棕色的泥土里。
昏沉的天幕變成殷紅的膿血洶涌而至,朱易痛苦閉目,心中的不甘和怨憤達到極致。
徐樹文猙獰的臉,與一眾少年瘋狂的笑聲交雜充斥著,那不甘和怨憤竟然消失,淪為無力深沉的悲哀。
紅血散盡,麥田變成了金鑾殿,金鑾殿上的圣人搖頭說了聲可惜,于是他與狀元擦肩而過。
因著出身,因這容貌,他受盡折辱妄圖走向人上人的位置,也從未得到過公平。
既得不到公平,不如摧毀了這公平。
寧做不公平世道的加害者,也不做被踐踏腳底下的螻蟻。
然而入京之后,到底淪為他人腳底爛泥,感受到當初江寧眾人對他切膚之恨。
這叫做報應不爽。
他從不為自己辯駁。
當初被拋棄的朱明化作一把尖刀,扎進五臟六腑,看他面目全非。
從大雪中挖出來虞鳳稚的時候,他盯著那人身上的傷疤,終于認出自己的弟弟。
小虞將軍是孤兒。
朱明亦是有父有母的孤兒,顛沛流離被虞家人收養(yǎng),也并非沒有可能。
他便怔怔地抱著昏迷不醒的虞鳳稚,甚至沒有摘下虞鳳稚的面具去佐證。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萬籟俱寂中只有呼嘯而至的風和雪。
枯枝斷裂了。
朱易也似斷成兩半。
他的頭腦停止思考,眼前的一切變得荒誕怪稽,前二十年的人生倏然化作無根浮萍,一頭扎入天羅地網(wǎng)中。
虞鳳稚是從地獄爬回來復仇的惡鬼。
當初考試院的人說過,他得罪了兩位大人物。
其中一位,想必便是當是還不在京城的虞鳳稚罷。
他看著他寒窗苦讀,入京趕考,高中進士,而后借虞家的勢力一句話將他跌入官場的深淵。
或許虞鳳稚做的更多。
他本納入李桓派,卻因著自己的野心不肯死心塌地跟著李桓,在虞家與東宮兩派之間搖擺不定。
而東宮當初何以盯上自己?
全是虞鳳稚當初對李禎說的一句話,他贊自己的兄長生的好顏色。
如此東宮才會處心積慮收攬他。
那徐樹文的父親還在履職期間,怎會忽然回京?
徐家抱著的是虞家的大腿。
他與徐家結(jié)仇,必然會選擇東宮。
這一場看似兩廂情愿的投奔與招攬,如今想來背后處處都是虞鳳稚的痕跡。
更何況后來還出了方信妻兒一事,那無辜妻兒不過淪為東宮逼迫自己倒戈相向的棋子。
方信的妻兒雖非東宮動手,卻也因東宮,甚至朱易而死。
那時候朱易面臨的是東宮和周茂生的威逼利誘,還有身中的牽魂毒草,無論如何看,他當應毫無外心,死心塌地跟隨東宮了。
連虞鳳稚都是這么看待的。
這便是他的圈套。
他一面冷漠地看著朱易被逼到了懸崖,一面披著虞鳳稚的皮對朱易屢次相救。
朱易在這樣的痛苦中拉扯的時候,或許他還在內(nèi)心狂笑。
在雪地里想到這一切的朱易雖然猜到了虞鳳稚報復的目的,卻不知道他接下來想要如何做。
直到虞鳳稚將虞家軍的兵符塞到他手中一一
他終于知道虞鳳稚的打算了。
這個人,想要利用他來聲東擊西,改天換日。
或許從情感上,朱易始終無法將虞鳳稚與朱明當做同一個人來看,他的內(nèi)心陷入瘋狂割裂一般的煎熬。
到最后,朱明對他的恨落了下風,虞鳳稚對他的好占據(jù)上風。
他這樣聰明的人,這輩子也就糊涂了這一次。
他賭氣似的,抱著一線愚蠢的希望,想跟著虞鳳稚的計劃走到最后一刻,看看這個人是否當真會對自己下死手。
“你這一生是否從未有人為你以命相搏過?”
“以后有了。”
“我給你娘誥命,我讓你堂堂正正。”
“世道給不了你的公平,我來給�!�
他想走到盡頭看一看,說出這些話的嘴,當真皆是謊言?
為他擋過刀的虞鳳稚,當真要為了十幾年前的舊怨,謀害自己的親兄長嗎?
若他賭輸了一一
朱易想,就當還了他欠著朱明的。
他自以為沒心沒肺,丟了朱明這十幾年,竟是活生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他舍了自己出人頭地的愿望,來還自己欠下朱明的孽債,了結(jié)自己與虞鳳稚的孽緣。
他一一
是與自己的親弟弟亂了倫理的。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章
騎在馬上回京報信的很長很長的時間,朱明和虞鳳稚這兩個名字在他腦海中來來回回,反反復復。
他們猙獰地笑,委屈地哭,將朱易全身盔甲卸得分毫不剩,潰不成軍。
朱易險些便毀了。
沒有人知道他如何接受這狂風驟雨般的一切。
也沒有人知道朱易用尖刀刺開自己小腿時候的心境。
這些事情摧毀他過往執(zhí)著的全部。
怎么讓一個千瘡百孔的人對你坦誠相待?
為他擦拭傷口,為他遮風擋雨,為他以命相搏。
他便會感激涕零,刻骨銘心。
虞鳳稚太清楚該怎么得到朱易。
他在暗中窺探朱易太久了。
從他成為虞鳳稚,朱易在江寧的消息在身邊就從未斷過。
朱易擁有了父親的信任,朱易得到了朱家的家產(chǎn),朱易高中了進士。
但有一件事虞鳳稚并不清楚,朱易誠然有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野心,但也有著一副文人清高的骨頭。
這骨頭不為任何人彎折。
他的野心也不能。
曾經(jīng)的親弟弟朱明回來騙走了他的一切。
這是他欠著的債,那便剔骨削肉還給他。
倘若還能僥幸不死,再來算他與虞鳳稚的賬。
朱易最后的選擇,除了他自己,也有時勢和朝局的考量。
若東宮贏,他必然生不如死。
若虞家贏,便要看虞鳳稚想怎么處置他。
似乎都是一樣的下場。
東宮欺他辱他,虞鳳稚折他害他。
唯獨一點可以確定的是,若虞家贏了,他朱易縱然成為棄子,至少朱家不會被牽連,虞鳳稚也會想辦法保住朱家的老父。
如此他那孱弱生存在朱家后宅的母親,也便能保得住了。
他想擁有權(quán)力的最初目的,也不過源于一個很小很小的愿望。
他只是想讓自己的娘,不再因為妓女的身份被千夫所指。
到后來這份野心放大,他想要的更多,反而忘了初衷。
直到經(jīng)歷后來種種,他忽然才明白,他想要的,不過是那個女人能衣食無憂地好好活下去罷。
他沒有能力再替她討個誥命,唯一能為她做的便是不再連累她。
朱易的眼界很小。
他的眼里沒有天下人。
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娘,還有他的野心。
所以他剜自己的肉,一針一線將兵符縫進去。
所以他故意撞進周茂生的羅網(wǎng)中,料到周茂生恨自己入骨,不會輕易讓自己死去,只要忍過這一遭,興許既能保住朱家,又能不失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若虞鳳稚贏了,東宮敗落,欺他辱他之人必將受到報應。
第116章
朱易到底低估周茂生的瘋魔程度。
周府地牢短短不過幾日,竟恍似無邊煉獄。
他像條狗一樣被作踐,無數(shù)次以為自己就要死去,卻還頑強地撐著最后一口氣。
他的耳邊總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偶爾還有朱明在凄厲地哭。
后來,他嗅到潮水般涌來的腥氣,看到索命似飄來的厲鬼,幻覺越來越嚴重,已經(jīng)分不開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