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是誰?
現(xiàn)在這個身負榮華富貴,手掌天下大權(quán)的人是誰?
是商戶朱家人的兒子,還是虞家的養(yǎng)子,如今的贅婿虞鳳稚?又或者是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除了朱易,這世上似乎沒有人能再牽動他內(nèi)心的情緒了。
他見過了自己的父親,也見過了因為自己丟失而出家的母親,他們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如被割了心臟,但他的內(nèi)心竟然毫無波動,好像眼前的兩個人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的母親看出自己的兒子變得冷血,不近人情,哭了一場后回到自己的廟庵中長伴青燈古佛,只盼著日日抄寫佛經(jīng),替死在自己兒子手中的亡魂超度,以此來彌補對這世道的虧欠。他的父親對他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兒子歡喜有之,利用有之,他倒是并不反對朱萬賈借助自己的勢力來謀取好處。
朱家人來了京城,相當(dāng)于進了他的手心,朱易再想翻出什么風(fēng)浪,也得看看他那個可憐兮兮的娘。
聽說朱萬賈將對朱易的憎恨轉(zhuǎn)移到了朱易的親娘身上,朱易的親娘在朱萬賈的手里日日被打罵折磨,朱易想救他的娘,早晚要求到他這里。
虞鳳稚想過無數(shù)次朱易來求他的畫面,卻沒有想到這樣的畫面來的如此之快。
朱易來的時候是深夜,他的書房遣散了下人,聽到有人在敲門。
“什么人?”武人常年的警覺,虞鳳稚神情戒備,抓緊手里的刀。
“朱易�!蓖忾g傳來朱易沙啞的聲音。
虞鳳稚戒備的神情微松,他放下刀,起身開門,借著門外的月色,這段日子以來,他第一次瞧清楚朱易的模樣。
他的兄長蒼白,脆弱,像一吹就倒下的薄紙。
周茂生可真是個惡心人。
虞鳳稚伸手,想碰朱易的臉,朱易卻垂下了頭,“我來求你一件事�!�
虞鳳稚挑眉,“什么事?”
朱易道,“第一件事,是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我的,我要我娘有誥命,讓朱萬賈不敢再輕易動她。”
虞鳳稚笑了,“還不都是你造的孽�!�
分明是一句責(zé)罵的話,落在他的語氣里,倒是有些奇怪旖旎的味道。
他看朱易不言不語,便跟著補了句,“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不會食言,你可以想一想別的事�!�
別說兩件,便是一百件事,他也是愿意的。
朱易抬頭問道,“當(dāng)真嗎?”
虞鳳稚點頭。
朱易冷笑,“我要你的命,你舍得給嗎?”
虞鳳稚微微一怔,“你恨不得我死?”
朱易幾乎笑了,“難道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虞鳳稚無話可說。
朱易看得清楚,他無恥的弟弟,直到走到這一步,依然不肯放過他。當(dāng)然也不舍得他自己的命。
第143章
虞鳳稚搖了搖頭,“兄長向我要別的,我可以給,唯獨這條性命不行�!�
朱易只閉了閉眼,“方才的話就當(dāng)我沒有說,如今你只告訴我,如何才能去實現(xiàn)你當(dāng)初的承諾�!�
虞鳳稚伸手,似乎想碰觸兄長蒼白的面頰,但當(dāng)看到朱易顫抖的眉睫,忽然心頭酸楚作一團。
他好久沒有過這些類似活人的情感,只覺難受的很,但還是依了自己原來的想法,輕輕伏在兄長的耳邊道,“你說呢?”
朱易神情慘淡,身后一簇月光籠罩著,他看起來實在可憐,在那道高大的影子覆蓋上來的時候,眼里什么都沒了。
秋夜無風(fēng)無雨,小路邊的落葉沙沙響,卷入窗扉,在繡著木槿花的地毯上碎裂了。
朱易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夜里,朱明跟在他身后,抱著他的腿,被他不耐煩地踹開。而現(xiàn)在,當(dāng)年的朱明化身鬼剎在他身上為所欲為,他卻沒有辦法再像從前一樣了。他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抖,像被人遏住喉嚨,眼珠紅的像血,空洞洞地倒映著床頭的一盞燈。帷簾拉上了,燈光消失了,一個叫朱易的人也死了。
他咬著牙,不肯發(fā)出聲音,虞鳳稚便捏住他下巴,像狼一樣撕咬,衣袍也變得一條條被團起來。枕頭蓋住了他的臉,也蓋住了他咬出血的下唇。
老天若是有眼,他欠著朱明的,不該早就還清了嗎?
他來只是想確認(rèn),虞鳳稚究竟是不是朱明。
如今這般情形,他還有什么話要說?
虞鳳稚不是朱明,也不是曾經(jīng)那個屢次救他于水火中的人了,他們都是假的,他們都是水中月,鏡中花,是一場幻覺,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報復(fù)。
他進來的時候,虞鳳稚沒有注意到他手上有刀。
一道明亮的刀光閃過一一
虞鳳稚還沒有覺得疼痛,他怔怔地看著扎進心口的刀,目光終于落在亂發(fā)紛披的兄長身上,神情不可置信,“哥哥?”
朱易仿佛受了刺激,他像一個瘋子,癲狂笑起來,“你在叫誰哥哥?”
別提那兩個字?
他不配做人兄長,朱明又怎么配叫哥哥這兩個字?
朱易撲到虞鳳稚身上,死死掐住他的喉嚨,虞鳳稚此刻上身半裸,心口插著一柄鋒利尖刀,他看起來狼狽極了,平日一呼百應(yīng)的氣勢全無,只一雙眼珠子死死扎在朱易身上,又叫了一聲哥哥。
朱易翻身騎在他身上,兩只手死死掐著虞鳳稚的脖子,扎在他胸口的刀又深入了幾分,殷紅的血淌出來,在地毯上漆黑蜿蜒,很快泅濕了雪白的木槿花。
他這是要他死!
虞鳳稚又驚又痛,想要掙扎,胸口的血花卻不斷往出迸,朱易掐著他脖子的手卻沒有松手,他似陷入癲狂的癡妄,嘴里喃喃道,“朱明,我不欠你的了,你憑什么這么對我?我早便不欠你的了!”
我本真的是來求你,給我娘一個誥命,讓她能平安度日,倘若你能做到,從此我與你朝堂上井水不犯河水,日后也不過是陌生人。
誰能想到,那把用來以防萬一的刀,到底還是派上了這樣的用途?
虞鳳稚還有氣,但若是再這樣下去,便也快斷氣了,他盡全力將朱易從自己身上掀下去,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兄長,你是聰明人,也有野心,你知道我死了你要面對什么,又何苦重蹈覆撤讓自己再次深陷牢獄!”
朱易冷笑,“那便讓你虞家的丑聞天下皆知!兄弟亂倫,被害身亡可不是什么好名聲,到時候你有什么臉當(dāng)虞家軍的統(tǒng)帥?你的兒子有什么資格成為繼承人,虞老將軍也要跟著遺臭萬年,軍心動搖,你看這重新安定的天下會不會再起波瀾!”
虞鳳稚咬牙,“你在逼我?拿對我有恩的虞家逼著我就算死也要保住你?”
朱易喉嚨里發(fā)出破舊風(fēng)箱一樣的喘息聲,他的胸膛急速震動,“朱明,你怎么敢,再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后還膽敢這般對我,你若是寫一封遺書,世人便當(dāng)你自殺而亡,如此一來,我不用背負罪責(zé),朱家沒你仗勢,我娘一樣不用忍受父親的欺辱,事到如今,你半分悔改也無,怎么還敢用我娘來威脅我?”
他歪著頭又笑了,“你聽沒有聽過一句話,兔子急了也咬人�!�
更何況,他不是兔子,曾也有人稱他是蛇蝎。
“朱明,你但凡覺得自己愧對于我,都該寫好遺書,自殺謝罪了,你不愿意,哥哥來幫你。”
朱易又笑了,“虞家的事怎么逼得了你,只是你怎么忍心,讓我再遭牢獄之災(zāi)?”
有那么一瞬間,虞鳳稚覺得自己被蛇咬住了脖頸。
第144章
虞鳳稚慣常拿捏人心,卻總是忘記自己的兄長也是曾經(jīng)高中的探花郎。
胸膛的血漸流漸多,朱易只是在一旁紅著眼睛看,像是想看清楚朱明心肝的顏色。
朱易抬起手,輕輕撫摸弟弟的臉,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的眉眼生的如此相似。
他恨朱明,為何給他帶來深刻的痛苦,他更加無法面對曾經(jīng)對虞鳳稚動過心的自己。
那是自己的親弟弟。
“朱明,你在春巷冒充虞少揚欺辱我的時候在想什么?”
“朱明,你機關(guān)算盡,看著我一步步入你棋盤的時候在想什么?”
“朱明,你一身是血在雪原上將令牌交給我的時候在想什么?”
每一個字都似用心頭血嘔出,流水般消逝的往事重現(xiàn)眼前,朱易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瘋狂的笑意。
“沒關(guān)系,都不重要了。”
有時候,當(dāng)苦難太過深重,遭遇苦難的人也便不會再去執(zhí)著地追問神佛,為什么這個人是我了。他會讓命運的刺刀,穿透始作俑者的心臟。
虞鳳稚喘息著,掙扎著,他想要從床榻上爬起來,但他身上的血流的實在太多了。他此生從未如這一刻般正視過自己的兄長。
好看的鮮花總是長滿尖刺,摘下它的人總是愿意為那一瞬間的目眩神迷而付出代價,他愿意付出代價,卻從未想過這代價將是自己的性命。
他拉著朱易的衣袖,張了張嘴,鐵銹的味道灌入咽喉,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想向自己的兄長道歉,想說一聲,哥哥,阿明知錯了。
但他又深刻的知道,這一次,并不像幼時候的惡作劇一般,道歉了,別人就接受了。何況朱易是一個極端記仇的人,即便是幼年的那些惡作劇,朱易表面上一笑而過,卻事事都記著心里積攢著,所以后來才會將他丟在麥田里。
如今,朱易不再想著把他丟進麥田里,而是想著算計走他的性命了。
燈光昏暗,朱易亂發(fā)披散,赤裸的腳旁扔著兇器。
床鋪凌亂,血腥的味道不絕,昏沉沉地,虞鳳稚陷入了一場真實的幻覺中,幻覺中的朱易還是當(dāng)年模樣,他在麥田中嚎啕大哭的時候,朱易后悔了,他舉著傘出現(xiàn)在金黃的麥田中,手里拿著糖人遞到他手里,將濕淋淋的朱明攬入懷中,低低說了一聲,“哥哥來晚了,哥哥來接你回家。”
那是朱明命運的分界線,他做了無數(shù)次的夢,在每一個夢里被朱易拋棄,直到后來,夢里都知道自己在做夢。
直到朱易的刀捅進他的胸膛,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他從短暫的幻覺中清醒,看著眼前赤紅雙目的朱易,忽然之間明白了一切。
原來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著朱易后悔。
他做的所有,都是為了讓朱易后悔當(dāng)年丟掉他。
他把這當(dāng)做了恨。
但其實,他一直等著的是,他的哥哥后悔了,然后來接他,抱著他說一聲,阿明,這些年太累了,哥哥帶你回家。
原來這么多年,他也依然只是當(dāng)初被丟在麥地里的孩童,始終在等著哥哥帶他回家,這一等便是十多年。
他等了十多年。
等到朱明變成了虞鳳稚,等到虞鳳稚走上了一條歧路,等到命運的走向已經(jīng)無法回頭,心中依然渴望著能被救贖。
可笑他到瀕死的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深陷地獄的許多年,竟一直都在等著哥哥來救贖他。
人們都說虞鳳稚的心是冷的。
他冷了這許多年,以為自己不過是一臺殺人和復(fù)仇的機器。
然而當(dāng)年那個坐在麥田上哭的孩童始終沒有死去,還在傻乎乎地等著他的光來救他。
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怎么還不來?
我對著從麥田途經(jīng)的每一個人問,是否見到一個藍白衣袍的少年,那是我的哥哥,請你讓他來帶我回家。
那身藍白衣袍從記憶中已經(jīng)褪色,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
灌入口中的血越來越多,虞鳳稚半張著嘴,想說出話來,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要被血水溺斃的咕咚聲。他的表情看起來太過痛苦,俊俏的面容變得扭曲,血水在他的咽喉發(fā)出嘶吼,朱易似受到驚嚇,踉踉蹌蹌地倒退一步。
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
你不想說的時候,總有人來問你為什么。
當(dāng)你想說的時候,該聽到的人卻不愿意聽了。人類的情感如此脆弱而無用,究竟為何,竟能比生命永恒。
如果,就這樣把血流干凈,是不是就不用這樣繼續(xù)無望的等待了?
到最后一刻,真正讓虞鳳稚絕望的,是他發(fā)現(xiàn),他幾乎毀了朱易,所以,哥哥不會再來接他回家了。
他這輩子,只能叫虞鳳稚。
是一只惡鬼,是一把殺人刀,唯獨不是那個叫朱明的,有家有愛的人。
虞鳳稚攥住朱易的一角袍子,神情從痛苦趨于平靜,朱易不懂他。
朱易今日,也穿了一條藍白衣的袍子。
虞鳳稚喘息著,拼盡全力,講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兄長,我會寫好遺書。你從偏門出,不要被他們看見,多生事端�!�
朱易卻已不信他如此好心,神情戒備,“你莫不是在偏門埋伏了人?”
虞鳳稚苦笑,他說的話,兄長是全然不信了。
他這一輩子,名利,權(quán)勢,該得到的都得到了,唯獨這一個人,該要怎么辦啊。
他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似在嘆自己,又似在嘆過往。
“兄長,你能抱一下我嗎?作為交換�!�
朱易半信半疑,向他走近了一步。
虞鳳稚貪婪地嗅著朱易身上的氣息,他不想道歉了,大錯已經(jīng)鑄成,他為一己私欲將朱易逼迫至此,左右也得不到原諒,道歉的話有用嗎?沒有一點用。傷害已經(jīng)造成。
當(dāng)年將他推向地獄的人,如今也依然身在地獄,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來救他?
孽債已經(jīng)造成,眼下便是嘗試苦果的時候了。
朱易靠近虞鳳稚,他們在昏暗的燈光下輕輕擁抱,曾經(jīng)卻都恨不能掐斷對方的脖子。
朱易感覺到肩膀上淌了一滴水。
他神情有些茫然,“屋子里下雨了嗎?”
虞鳳稚搖了搖頭,“那是我的血�!�
是血還是淚,他分不清楚了。
“虞鳳稚,你可曾對我有過半分真心?”
“不曾。”
因那真心不止半分。
“哥哥對我呢?”
“不曾。”
曾經(jīng)有過,如今早化成灰了。
沒關(guān)系,至少還有這一身血緣。虞鳳稚這樣想。他看著朱易與自己相似的眉眼,想起來很多年前,他跟前跟后的模樣。
什么時候?qū)ψ∫椎母星樽兞速|(zhì),他早已記不清楚了。
在他分不清什么是男女之愛的時候,便先喜歡上了哥哥的臉。
后來分清楚了,哥哥的臉卻揮之不去。
可惜,等他分清楚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jīng)成了死敵。
“你抱夠了嗎?”
“哥哥,我有點累�!�
“那是因為你要死了�!�
“我閉上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你閉上眼睛,我也不用再看到你啦�!�
“哥哥,你恨我嗎?”
“恨。若你不作梗,我的人生不至于此�!�
“沒關(guān)系,我也很討厭你。”
若我死了,我的兄長將重新?lián)碛泄廨x燦爛的一生。
朱明在等著朱易帶他回家。
朱易在等著自己弟弟的一句道歉。
他們都沒有等到彼此的救贖,空連著一身血脈,在世間卻始終形單影只,互相憎恨,卻又互相憐憫。
第145章
死寂的沉夜打下來一縷縷蒼白的月光。
不知過了多久,虞家主人的府邸里發(fā)出一聲驚呼,緊接著,虞家亂了。
虞鳳稚寫了一封遺書,小廝凌晨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虞家上下都在瘋傳家主自殺的消息,這消息卻沒往外傳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