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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嘉峪關(guān)的玄鐵營駐地中,來自京城的車駕已經(jīng)一字排開,管輜重的正忙得熱火朝天,顧昀卻突然毫無預(yù)兆地剎住腳步。

    親兵們也連忙跟著停下來,一個個面面相覷。

    顧昀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你們慌里慌張地跑什么?”

    親兵們:“……”

    顧昀干咳一聲,彈了彈玄鐵輕裘上不存在的土,剛散完德行,一轉(zhuǎn)臉又毫無障礙地換了一身不慌不忙、閑庭信步的做派,背著手,晃晃悠悠地溜達進帥帳。

    除了當值的、巡防沒回來的,顧昀手下幾位大將都在里頭陪著,中間圍著個人。那人一身錦緞朝服正裝,雪白狐裘下露著一截廣袖,正是朝中新貴雁親王。他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目光猝不及防地就和那沒型沒款倚門框的顧大帥在空中撞上了。

    雁王似乎吃了一驚,隨即眼睛一下就亮了,一路的風塵都被滌蕩一空,他有點難以抑制地抬抬手,微微清了清嗓子,咳嗽聲居然有點走調(diào)。

    這一聲咳嗽,眾人都望向門口,紛紛起身道:“大帥�!�

    有些聚散如轉(zhuǎn)瞬,有些聚散卻如隔世。

    中間隔著一條交織的怒火與冷戰(zhàn),那種就是轉(zhuǎn)瞬。

    中間隔著理不清數(shù)不明的重重真相、拿不起放不下的曖昧情愫,那種就像隔世。

    反正顧昀是百感交集全都涌上心口,把他那跟長江入�?谝贿厡挼男目诙铝藗嚴嚴實實、沙爍緊湊。

    ……良久,方才顫顫巍巍地從中間滲出一點灼灼逼人的熱水,綿綿不絕地化入四肢百骸——顧昀背在身后的手心竟微微出了點汗。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手一壓,示意眾人不用多禮,溜達進去:“邊關(guān)現(xiàn)在不安穩(wěn),怎么還親自來了?”

    長庚道:“趕著年關(guān),我來給兄弟們送點年貨�!�

    顧昀聽了人五人六地“唔”了一聲,神色淡淡地問道:“難為你了,這半年多大家不好過,朝廷擠出點口糧實在不容易——皇上有什么旨意嗎?”

    他這么說了,長庚只好先宣旨,煞風景的圣旨一露面,兩側(cè)的將軍們立刻稀里嘩啦地跪了一片,顧昀剛要跪下接旨,便被長庚阻止了。

    長庚虛托了他一把:“皇上口諭,皇叔見圣旨聽著就是,不必行禮�!�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長庚說到“皇叔”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微微壓低了一點。

    李豐整日里“皇叔長皇叔短的”,叫得顧昀一聽見“皇叔”倆字就煩得頭大如斗,可此時忽然被長庚這樣叫來,卻好像有一把小鉤子勾了他一下,涌到嘴邊的“禮不可廢”四個字愣是沒派出個先后順序。

    深冬臘月天,西北苦寒地,一身的冷甲幾乎要把顧昀捂出熱汗來……連圣旨都聽得有一搭無一搭的。

    幸好李豐的正事一般都在軍報批復(fù)中說,圣旨里寫的都是犒軍的廢話,聽不聽兩可。

    直到周圍一群將軍們齊聲謝了天恩,平身而起,顧昀都沒來得及回過神來。

    一般來說,這種場合應(yīng)該由級別最高的那個人上前,代表眾人順著圣旨說幾句報效國家的豪言壯語,這圣旨才算傳達完了,大家可以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顧昀突然詭異地這么一沉默,眾人也都只好跟著他一起沉默,玄鐵營的將軍們集體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安定侯對這份頗為空泛的圣旨有什么意見。

    周遭這么一靜,顧昀這才意識到自己丟人了,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高深莫測的臉,喜怒莫辨地說道:“唔,皇上言重了,都是應(yīng)當應(yīng)份的事,老何,叫人去準備準備,給雁王殿下接風洗塵……別弄那么復(fù)雜,都是自己人。大家手腳麻利點,天黑之前將輜重與戰(zhàn)備清點好——看什么,還不散,都沒事做了?”

    將軍們對寵辱不驚的顧帥肅然起敬,魚貫而出。玄鐵營各司其職,效率奇高,轉(zhuǎn)眼人就走光了。

    方才還人聲鼎沸的帥帳一下安靜了下來。顧昀輕輕地舒了口氣,感覺長庚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黏得他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扭過頭去。

    不知是不是身上那狐裘的緣故,他總覺得長庚仿佛清瘦了些。

    西北路上,火龍的話、陳姑娘的話交替著從他心里閃過,顧昀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面對一個人的時候不知從何說起,心里千般情緒,臉上不知該作何表情,反而顯得又冷淡又鎮(zhèn)定。

    他好像頭天剛離開家似的對長庚道:“過來,我看看�!�

    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是個什么態(tài)度,短暫地收斂了自己肆無忌憚的視線,忽然忐忑起來。

    他這半年來鬧出了好大的動靜,不知道邊關(guān)聽說了多少,更不知道倘若顧昀知道會是個什么態(tài)。顧昀離京時,兩人的關(guān)系又那么不上不下的,中間隔了這么長的時間,像是一壇子酒,沒來得及下完料,已經(jīng)先給匆匆埋進了地下……

    短短幾步,長庚心里走馬燈似的,滋味別提了。

    誰知這時,顧昀卻突然伸出手,一把將他攬了過去。

    玄鐵的輕裘甲從肩頭到五指第二個關(guān)節(jié)全都包裹得嚴絲合縫,使顧昀的懷抱顯得十分堅硬,那微微露出的一小截手指,被嘉峪關(guān)的寒風撩得同輕裘甲一般冰涼,冷意仿佛頃刻間便洞穿了雁王身上的狐裘,他狠狠地打了個寒戰(zhàn),一瞬間受寵若驚得手足無措起來。

    顧昀微微閉上眼,雙臂緩緩地收緊,松軟的毛領(lǐng)掃過他的臉,安神散的味道如影隨形,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味道比之前還要重些。

    二十多年的烏爾骨如一把銼刀,挫骨雕肉地給他磨出了一個這樣的人,顧昀心疼得要命,可又一個字都不敢提,長庚骨子里有種不向任何人妥協(xié)的執(zhí)拗,從那么小開始,每天夜里寧可睜眼等到天亮,也不肯跟他透露一點。

    一個人如果捂著傷口不讓誰看見,別人是不能強行上去掰開他的手的,那不是關(guān)照,是又捅了他一刀。

    “子熹,”長庚不知他抽了什么風,只好有幾分局促地低聲道,“你再這樣抱著我,我可就……”

    顧昀勉強壓住心緒,咽下酸澀,面無表情沖他地挑了挑眉:“嗯?”

    長庚:“……”

    愣是沒敢說。

    舌燦生花的雁王殿下難得啞口無言,顧昀看著他笑了起來,伸手將他的狐裘一攏:“走,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兩人并肩走出帥帳,關(guān)外的朔風硬如刀戟,獵獵的旗子像在空中展翼的大鵬,天高地迥,遠近無云,押送輜重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自四境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哪里都仿佛在捉襟見肘,已經(jīng)不知多久沒有再現(xiàn)過這樣近乎繁華的場面了。

    顧昀駐足看了一會,暗嘆道:“那么大的一個爛攤子,得敖多少心血才能收拾出一個頭緒來?”

    “先送來這么多,其他的我再想別的辦法,”長庚道,“現(xiàn)在掌令法取消了,靈樞院那邊這個月又添了幾個直屬的鋼甲院,正向天下長臂師招賢納士,在鋼甲火機方面格外有建樹的,不論出身,都有進靈樞院的機會,奉函公信誓旦旦說西洋海軍的海怪也沒什么可怕的,只要給他時間,他也能做得出�!�

    “奉函公這輩子沒吃過飽飯,這是要吃一碗倒一碗嗎?”顧昀笑了笑,“那海怪除了長得嚇人和敗家之外還有什么用,沒錢沒關(guān)系,就算用輕騎,我也遲早把那些到別人地盤上來撒野的東西踹回老家去,你……”

    他本想說“你不要太逼迫自己”,可是微微一側(cè)身,裹著一半鋼甲的手剛好撞到了長庚手心,長庚下意識地一把攥住了他凍得發(fā)疼的手,這動作隨即被他寬大的朝服掩住,袖中攏著人的體溫。

    長庚并不是一點氣也沉不住,只是方才顧昀那個意想不到的擁抱實在像一把明火,一下把他心里所有難以置信的期待都點著了。

    他直勾勾地看著顧昀,一語雙關(guān)地問道:“什么?”

    顧昀一天里第二次忘了詞。

    在外人看來,兩人像有病一樣面面相覷了片刻,顧昀僵立了許久沒做出反應(yīng),長庚的神色漸漸黯了下去,心里自嘲地想道:“果然還是我的錯覺�!�

    就在他打算退開的時候,長庚的瞳孔忽然距離地收縮了一下,因為長袖掩映下,顧昀居然回握了他的手,冰冷干澀的手指帶著鋼甲的力度,沒有一點躲閃游移。

    顧昀微微嘆了口氣,心里知道,他方才半是沖動半是不忍地邁出這么一步,以后再也不能回頭了——被烏爾骨折騰了這么多年的長庚承受不起,再者態(tài)度反反復(fù)復(fù),也實在太不是東西。他并非沒有說過逢場作戲的甜言蜜語,喝多了也會滿嘴跑馬地胡亂承諾,可是一生到此,方才知道所謂山盟海誓竟是沉重得難以出口,話到嘴邊,也只剩一句:“我讓你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必那么殫精竭慮,有我呢。”

    長庚整個人有點傻了,顧昀一句話從他左耳進去,又從右耳原封不動的集體撤離,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顧昀被他盯得有些尷尬:“走了,那幫泥腿子都等著瞻仰雁王風采呢,傻站在這喝西北風算怎么回事?”

    在玄鐵營的地盤上,是不可能搞什么“葡萄美酒”、“美人歌舞”的,戰(zhàn)時軍中嚴令禁酒,敢偷喝一滴的一律軍法處置,絕不姑息。而此地唯一跟“美人”沾點邊的陳姑娘也在顧昀鋼板撤下去之后,便自己領(lǐng)了軍醫(yī)的職,在嘉峪關(guān)以內(nèi)的傷兵所忙得不可開交,十天半月沒出現(xiàn)過了,眼下就剩下個“西北一枝花”,雖不會跳舞,但好在能隨便看,不要錢。

    所謂給雁親王接風,也不過就是多做幾個菜,暫時不負責布防的幾位將軍過來做個陪而已——還不能陪到太晚,因為要輪流頂班,一點休息時間彌足珍貴,他們片刻不敢放松,還未入夜,人就都散了。

    只剩下一個顧昀領(lǐng)著始終有點恍惚的雁王去安頓。

    “這邊無聊得很吧?吃沒好吃,喝沒好喝,一天到晚最出格的娛樂項目就是幾個人湊在一起掰腕子摔跤,輸贏還不帶彩頭,”顧昀回頭道,“你小時候是不是還因為我不肯帶你來生過氣?”

    長庚雖然滴酒沒沾,腳步卻一直有些發(fā)飄,總覺著自己在做夢,夢話道:“怎么會無聊?”

    顧昀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他的白玉短笛:“給你吹個新學的塞外曲聽好不好?”

    長庚注視著短笛的目光格外幽深,感覺這場夢他是醒不過來了。

    正這時候,整頓防務(wù)的沈易歸來,老遠就聽說雁王殿下親臨,本打算抱著復(fù)雜的心情過來一敘,不料還隔著百十來米,先眼尖地看見顧昀抽出了他的寶貝笛子,沈易頓時如臨大敵地腳步一轉(zhuǎn),扭頭就跑。

    顧昀手中的樂器從竹笛換成了玉笛,又在苦寒無趣的邊關(guān)修行半年之久,可是技藝卻奇跡般地毫無進步,催人尿下功力還猶勝當年,一闋塞外小曲,吹得人肝膽俱裂,不遠處一匹正等著重裝轡頭的戰(zhàn)馬嚇得活像被一群大野狼包圍,錐心泣血地嘶鳴起來,玄鷹斥候從天而降,踉蹌了一步愣是沒站穩(wěn),直接撲地,摔了個討壓歲錢的模樣。

    長庚:“……”

    他總算找到了一點自己沒在做夢的依據(jù)——這動靜已然超出了他狹隘的想象力。

    一曲終了,自以為隱晦地風花雪月了一把的顧昀有幾分期待地問道:“好聽嗎?”

    “……”長庚遲疑良久,只好誠懇道,“清心醒神,有那個……退敵之能。”

    顧昀抬手用笛子敲了一下他的頭,對自己喪心病狂的技藝毫不臉紅:“就是為了讓你醒醒,這幾天跟我睡還是讓人給你收拾個親王帳?”

    剛有幾分清醒的雁王被這突如其來的調(diào)戲砸了個滿臉花,一時愣在了原地。

    顧昀眼睜睜地看著長庚自耳根下起了一片紅,一路蔓延到了臉上,不由得想起當年自己發(fā)高燒,長庚替他換衣服時那個不自在的模樣,當時只覺得無奈,這會心卻癢了起來,心想:“你趁我骨頭斷了一堆只能躺尸的時候占便宜那會,怎么就沒想到有今天呢?”

    顧昀道:“怎么又不吭聲了?”

    “不用麻煩……”長庚掙扎了半天,咬牙下定決心,“我……我正好要看看你的傷�!�

    顧昀忍不住接著逗他道:“只看傷?”

    長庚:“……”

    ☆、第73章

    首戰(zhàn)

    顧昀的腰椎和頸椎都有問題,長庚都不必細查,卸了甲隔衣服一摸就知道。

    他摒除綺念,皺眉道:“子熹,你多長時間沒卸輕裘了?”

    “拆了鋼板就一直穿著……”顧昀說到這突然感覺有什么不對,頓了一下,忙又補充道,“唔,洗澡的時候當然還是卸的,我可不是了然那有臟癖的禿驢。”

    長庚一伸手將他按趴下:“別動——你還有心思埋汰別人。”

    這些將軍們年輕時戎馬倥傯,威風得不行,倘若有幸活到老,大多會落下一身傷病,腰椎頸椎異位簡直再正常不過,輕裘雖然輕便,但卻是直接加在人身上的,不像重甲那樣自有支撐,顧昀枕戈待旦起來,睡覺也不脫,久而久之骨頭和肌肉都得不到休息,長庚稍稍用力一按,就能聽見他一身筋骨“嘎啦嘎啦”地亂響。

    “你現(xiàn)在感覺不到,是因為腰背的肌肉尚且能撐住,將來上了年紀怎么辦?”長庚雙手從他后背肩胛骨上重重地捋過,揉捏起他僵硬的肩膀。

    沈易每每多說一句都要被他甩臉色,可是同樣的話換成長庚說,顧昀卻沒有一點不快,懶洋洋地半闔上眼聽著,軍中一切從簡,哪怕是安定侯也沒什么特權(quán),帳內(nèi)只有一條行軍床,一盞吊在床頭的汽燈,燈光昏暗,半遮半掩地籠著兩個人。

    長庚:“疼嗎?”

    顧昀搖搖頭,慢吞吞地低聲道:“你這批東西送來,風聲必然已經(jīng)傳出去了,西域聯(lián)軍那群烏合之眾本來就各懷鬼胎,人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眼下西洋人已經(jīng)支撐不了無條件提供給他們火機鋼甲了,過不了幾天,準有背信棄義偷偷向我投誠的……噗,你等等。”

    捏他的肩背時顧昀沒反應(yīng),但長庚的手指剛順著他的脊柱往下一捋到肋下附近,顧昀突然整個人一繃,笑了起來:“癢�!�

    “……”長庚的手指吃著勁,幾乎卡進了他骨肉中,多停留一會想必是要把皮也按青的,無奈道,“這么大手勁也能癢,你分得清疼和癢嗎?”

    “分明是你手藝不行,”顧昀道,“不過他們投誠不會太真誠,這幫孫子兩面三刀的事干得太多了,不打服了下回還得弄得我們后院起火,我打算除夕夜里出兵,先揍一頓當年夜飯再說�!�

    長庚一手按住顧昀的肩,另一只手豎過來,用手肘沿著顧昀的脊梁骨往下按:“嘉峪關(guān)的玄鐵營兵力夠嗎?”

    “不夠也得……”顧昀整個后背都弓起來了,“哈哈哈,不按了不按了�!�

    長庚沒聽他那套,用胳膊肘壓著他,將他脊椎兩側(cè)從頭到尾捋了兩遍,這才微微停了停。

    顧昀笑得肚子疼,眼淚都快下來了,好不容易喘了兩口氣,才續(xù)上方才的話:“也差不多,給試探著投誠的回信,事先約好,只要他們滾遠點,我們就不動手,到時候先偷襲,然后重甲壓上,聲勢弄大一點,以嚇唬為主,嚇唬走幾個是幾個,剩下的挨個收拾�!�

    長庚微微活動了一下手指,笑道:“不怕別人說你言而無信,背信棄義?”

    顧昀漫不經(jīng)心道:“一幫納貢的從屬國造反,兒子打老子,怎么沒見他們守什么恩義……��!你……你這赤腳大夫!”

    長庚按住了他腰間的穴位,顧昀“嗷”一嗓子,活魚似的彈了起來,“咣當”一聲撞在了床板上。

    長庚沒辦法,只好縮回手:“忍一忍,營中軍醫(yī)沒給你按過吧?”

    顧昀:“唔,我想想……”

    “別想了,沒人按得住你�!遍L庚站起來,將手指換成手掌,一條腿跪在他身側(cè),“那我輕一點試試�!�

    這回他換指為掌,手掌一點一點加力,用掌心以下的地方貼著穴位附近,由輕到重地逐漸加力,顧昀一點也不知道配合,長庚掌下力量越大,他腰腹間的肌肉就較勁似的越是緊繃,單衣下腰線痕跡分外清晰,長庚一瞬間有些晃神,有種自己兩只手便能將他的腰攏過來的錯覺,本來沒什么邪念的心陡然哆嗦了一下,毫無預(yù)兆地開始狂跳,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便輕了下來,給顧昀換了另一種癢法。

    這回不至于讓他彈起來,卻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順著長庚的手流了上去,顧昀尷尬萬分地回身抓住長庚的手:“好了�!�

    長庚一驚,心血全往上涌去,脖頸處紅成了一片。

    顧昀干咳一聲,問道:“你呢?什么時候回京?”

    長庚不錯眼珠地盯著他道:“……我想過完十六再走�!�

    顧昀:“……”

    這話說得太窩心了。

    顧昀出了會神,低聲道:“你還是別在這待那么長時間了。”

    長庚別開視線,帶著幾分赧然道:“嗯,只是隨便說說,雖然烽火票是讓國庫緩過一口氣來,但朝中還有不少懸而未決的事,我還是……”

    “你人在這里太消磨志氣�!鳖欔绹烂C地打斷他道,“本帥的志氣。”

    長庚:“……”

    顧昀伸手將他往下一拉,長庚單膝跪在床邊,一時不防,被他一把拽了下去,險些砸在顧昀胸口上。

    顧昀伸手插進他的頭發(fā),扣住他的后腦,忽然說道:“你那烽火票的事我聽說了�!�

    長庚瞳孔微縮了一下,顧昀卻在一頓之后,只字未提他為了排除異己編排出的一場大案,只囑咐道:“回家在門縫床底下找找,看還能不能搜羅出幾兩銀子,也買他一點,將來你皇兄也不必還錢,賞個養(yǎng)老的莊子就是了�!�

    長庚心緒起伏一番,忍不住脫口問道:“要莊子做什么用?”

    “等把洋人都轟出去,打到天下太平我就不打了,”顧昀輕輕卷著他的發(fā)梢,低聲道,“我前一陣子想好了,到時候?qū)⑿F營一拆為三,鷹、甲、騎各自掌三分之一的帥印,以后既能互相配合又能互相牽制……玄鐵虎符還是還回兵部,這一戰(zhàn)以后,不光是大梁,四境外的外邦也得剝層皮,換一輩人、三五十年的安穩(wěn)總歸是沒問題的,反正你皇兄看我也別扭,我也不伺候他了,以后的事,讓后人去愁,找個山清水秀的莊子做……唔,那個聘禮�!�

    長庚聽了半晌沒言語,眼睛在汽燈光的照射下竟似有淚痕一閃而過:“你上次不是這么說的�!�

    顧昀:“嗯?”

    長庚:“你上次說讓我別怕,跟了你,以后對我好……也作數(shù)么?”

    顧昀一口否認道:“我什么時候說過這種混賬話?”

    長庚毫不留情地翻舊賬:“去年正月在侯府,在你房中,你扒我衣服時說的�!�

    顧昀大窘:“我那個是……我……”

    長庚再也忍不住,低頭堵住了他的嘴。

    “我的將軍,”他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愴然地想道,“歷代名將有幾個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解甲歸田?這話不是戳我的心嗎?”

    長庚心里委實激動太過,十分不得法,顯得又拘謹又焦躁,很快被回過神來的顧昀反客為主。

    顧昀翻身起來將他壓在懷里,突然發(fā)現(xiàn)難怪古人都說溫柔鄉(xiāng)是英雄�!D月天里抱著這么個貼心的人,也不必身在什么侯府什么行宮,只要在尋常的民居小院里,有那么巴掌大的一間小臥房,燒一點能溫酒的地龍就足矣,骨頭都酥透了,別說打仗,他簡直連朝都不想去上。

    這次似乎又與當年城墻上生離死別的一吻不同,沒有那么絕望的激烈,顧昀心里忽然有一角塌了下去,騰出了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心道:“這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良久,兩人氣息都有點不穩(wěn),顧昀一抬手擰暗了汽燈,摸了摸長庚的臉道:“你一路過來太累了,今天就別招我了,好好睡一覺,嗯?”

    長庚捉住了他的手。

    顧昀親了親他的臉,調(diào)笑道:“以后有的是機會收拾你,睡吧�!�

    長庚:“……”

    這好像和他預(yù)想的有些不同——可他確實也是累得慘了,這一天心情跌宕起伏又太耗神,沒一會就迷糊了過去。

    顧昀只是略微打了個盹,剛過了四更天,他便披衣而起——倘若不是長庚來了,他這些日子基本也是連軸轉(zhuǎn)的。

    京城中輜重清點情況,餉銀如何分配,紫流金還有多少,怎么分布兵力怎么打……諸多種種安排都要主帥過目,別看他嘴里將“挑撥離間”之計說得簡明扼要,可真功夫還在細節(jié)處,陣前多一份準備便多一分勝算——雖然顧大帥的笛聲殺傷力極強,可圍城千軍萬馬,若只靠西北一枝花刷臉和“魔音穿耳”兩招退敵,手段未免太過單一。

    顧昀低頭打量了已經(jīng)熟睡的長庚一眼,看得出他果然如陳姑娘所言,睡得并不安穩(wěn)。

    別人是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長庚卻是無論睡前有多開心的事,閉上眼都沒有好夢等著。他的眉心已經(jīng)皺成了一團,關(guān)外的雪月下臉色顯得慘白,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像是抓著根救命稻草似的揪著顧昀的一角衣服。

    烏爾骨是一種極耗神智的毒,醒著的時候尚且能憑著意志壓抑一二,睡著以后卻會變本加厲的反噬,總是睡不夠的顧昀想象了一下都覺得毛骨悚然。

    他試著將自己的衣角往外抽了一下,抽不出來。長庚卻仿佛被這動靜驚動了似的,攥得更緊,臉上甚至閃過一點說不出的厲色。

    軍營重地,顧昀不便斷著袖出去與手下商議軍情,只好嘆了口氣,伸長胳膊將長庚外衣上的荷包解下來,從旁邊夠了個杯子過來,將安神散倒了一點在杯底,壓實后點了。

    濃郁的安神香立刻在帳中彌漫開,顧昀將杯子放在枕邊,俯身在長庚額上輕輕親了一下,長庚可能是醒了,又沒有完全醒,迷迷糊糊間似乎也知道是誰在身邊,臉上痛苦的神色終于稍減,總算松了手。

    顧昀有些憂慮地看了他一眼,披著夜色出門了。

    這個年關(guān)凄涼極了,除夕夜里,關(guān)內(nèi)傳來寂寥的鞭炮聲,寒風掃過,只見紅紙屑隨風飛舞似彩蝶,遠近卻不見點爆竹的頑童。

    就算是京城,起鳶樓已經(jīng)塌了半邊,往年達官貴人們一擲千金爭搶的紅頭鳶也都不見了蹤影。

    大批的流民過江而來,凍死了一批,又餓死了一批,易子而食之事時有發(fā)生。

    各地政府一開始不肯開倉放糧,年前長庚曾親自領(lǐng)欽差職,一邊為了烽火票一事游走各大商會之間,一邊又轉(zhuǎn)手借了鐘老將軍一隊兵力,沿途辦了一批屯糧不發(fā)的奸商與佞臣,以雷霆手段殺雞儆猴,這才讓充斥街頭巷尾的流民們有了個可以領(lǐng)稀粥的地方。

    不管是小康人家,還是貧苦農(nóng)民,幾百年、數(shù)代人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攢下的一點家底,不過一年半載,都毀于一旦。

    想來人世間滄桑起伏如疾風驟雨,身外之物終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殫精竭慮,原也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的虛妄。

    嘉峪關(guān)的玄鐵營照例準備了三車煙花,預(yù)備給即將到來的隆安八年添些彩頭,除夕夜里,城樓上掛起了燈籠,守衛(wèi)也顯得格外漫不經(jīng)心。

    一個賊頭賊腦的西域斥候身披枯草皮,偷偷潛入嘉峪關(guān)外,在千里眼后面注視了嘉峪關(guān)一整天,只見玄鐵營的城關(guān)守衛(wèi)這一天都顯得十分松散,平日里站得標槍一樣的崗哨衛(wèi)兵少了一半,有不停抓耳撓腮的,有左顧右盼的,還有不停地回頭看,好像都在期待著什么的……這種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得到了解釋,原來是一批家信從最近的驛站送來,透過千里眼,西域斥候看見這天傳令兵直接登上城門,很多收到信的人當場就拆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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