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些大夫是氣急敗壞型的,病人但凡有任何一點不配合,都要嘰嘹暴跳一番,還有些大夫是放羊型的——你找我來我管治,不愿意治拉倒,不勉強,愛作不作,愛死不死。
陳輕絮無疑屬于后者,無論顧昀夾鋼板上前線,還是一再一意孤行地加重用藥劑量,她都沒說過什么,極少這樣正色。
顧昀:“陳姑娘請。”
陳輕絮:“人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并非單打獨斗,耳目也都連著臟器,侯爺幼年毒傷的后患一直延續(xù)至今,而此番戰(zhàn)役又接連傷筋動骨,使肺腑震蕩,五臟不安——西域之亂既然已經(jīng)壓下去了,以我之見,大帥最好借著押送戰(zhàn)俘之機,回京休整一二,否則……”
顧昀:“總有一天,什么靈丹妙藥也治不了我了對嗎?”
陳輕絮臉上沒什么異色,點頭道:“侯爺自己的身體,想必心里是有數(shù)的�!�
顧昀“唔”了一聲,好一會沒吭聲。
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是很難感覺到歲月流逝帶來的“老”與“病”的,偶爾身上不得勁,一般也不會往嚴重的地方想,沒有切身的感受,旁人“珍重”“保重”之類的叮囑大抵是耳邊風——有太多東西排在這幅臭皮囊前面了,名與利、忠與義、家國與職責……甚至風花雪月、愛憎情仇。
顧昀也未能免俗。
直到這一刻。
他原來總覺得自己的歸宿就是埋骨邊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把煙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顧家滿門忠烈的名聲。
可是事到臨頭,憑空冒出了一個長庚,一巴掌將他既定的軌跡推離了原來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損耗過后,還剩下一點不殘不病的年月,留給長庚。
倘若他早早死了,長庚一個人背負著那北蠻女人歹毒的詛咒,以后可怎么辦呢?萬一有一天烏爾骨發(fā)作,他真的……那誰來照顧他?誰會管他?
陳輕絮不善言辭,本來擔心自己拙嘴笨舌,說服不了顧昀,誰知還沒等她打好腹稿,顧昀卻忽然道:“我知道了,多謝,以后也還請陳姑娘多多費心,現(xiàn)在這個局勢,休養(yǎng)未必能成,但只要我不入宮面圣,邊關沒有緊急軍情,那藥能不用盡量便不用了,好不好?”
陳輕絮愣了愣,突然發(fā)現(xiàn)顧昀好像不一樣了。
三代玄鐵營傳到顧昀手中,就是鐵板一塊,他一句話便是令行禁止、絕對權威。在顧昀消息封鎖下,京城只得到了西疆大捷的消息。
奉函公在朝堂上一邊聽一邊哭,舉國沸騰——連顧昀后來上書請罪,說自己陣前擅自殺龜茲國王的事就都顯得像細枝末節(jié)了。反正顧昀那活驢陣前手段強硬不是一天兩天了,連李豐都覺得這很像是他能干得出來的事。
只有長庚對著那傳到軍機處的請罪折皺起眉——雖然說不清為什么,但他就是覺得里面有隱情。
可惜還沒等他細想,送信的玄鷹特使便又拿出了另一封信:“王爺,這是侯爺交給您的家信�!�
顧昀上一次給他寫家信,還是那人剛剛前往古絲路的那兩年,還有一封是沈易代筆的。
長庚涵養(yǎng)功夫一流,平靜地接信道謝,一口又真誠又熨帖的場面話張嘴就來,直把沒怎么見過世面的玄鷹特使說得眼淚汪汪,恨不能磕頭賭誓要報效家國,暈暈乎乎地就被打發(fā)走了。
特使一走,長庚立刻揮退了兩側隨侍的小太監(jiān),迫不及待地拆開,他手本來就巧,拆得又極為小心珍重,信封沒有撕壞一點,拿出去還能當個完整的用。
剛一打開,里面先掉出了一小截壓干的杏花。
顧昀活像沈易上身了,事無巨細地寫了好多話,他本就嘴欠人損,描述起西域聯(lián)軍的熊樣更是不吝壞水,敵軍屁滾尿流之態(tài)簡直如在眼前,倘若軍機處還有人在,這會大概要驚悚了,誰見過風輕云淡的雁親王在案牘成山的桌案后自己笑得這么開懷?
結尾,顧昀又寫道:“關口有幾株杏樹,為戰(zhàn)火牽累,樹干已然焦灰大半,蟲蟻不生,本以為早已死絕,一日巡營歸來,竟見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一夜綻開,可憐可愛,行伍之人煞風景者不計其數(shù),講甚么惜花愛花也是對牛彈琴,不如先下手為強,先下一枝與你玩去……”
安定侯那能傳世的行楷后面涂了一句,長庚依稀辨認出那是“愿來年早春能剪侯府幾枝春梅”,后來大約是覺得議論未來事不祥,復又涂去,瀟瀟灑灑地寫了個落款,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巧合,他那落款處隱約留了個花枝的印記,端素地橫過那個“顧”字,單是看一眼那壓了花痕的字,就能感覺到一股暗香撲面而來,說不出的風雅無雙。
長庚被他悶騷了一臉。
這些世家公子哥們無論平時看起來是粗是糙還是不走心,這些吟風弄月的小手段個個都會,誰都有那么壓箱底的幾招。
長庚不由得想起那次顧昀灌多了黃湯的那股卡在風流和下流之間的勁,他倒不至于為了那些個莫須有的風流韻事捻酸吃醋,反而覺得這樣的顧昀怪可愛的。
長庚就著一碗涼茶,慢吞吞地把顧昀的家書從頭到尾看了三四遍,恨不能將每一個字都拓在腦子里,閉著眼落筆都能摹出一封一模一樣的,這才將信紙和干花都收進荷包貼身放好。
隨后他落筆在一邊的紙上寫了“世家”兩個字,微微合上眼。
“雁親王”三個字一出口就是代表皇族的,值此國難當頭之際,世家與皇族之間利益空前一致,只要他不出格,便不會有不長眼地跳出來跟他過不去,很多手頭寬裕的世家甚至對烽火票表達了極大的支持,這回多多少少都出了一點銀子……
那么下一步呢?
邊關一旦動手就是巨額的軍費,流民還在源源不斷的渡江,大梁境內人心惶惶,不事生產(chǎn),那一點應急用的烽火票銀很快就會見底,朝廷總不能靠借錢活著。
改革田制、稅制、民商制度等等俱是迫在眉睫,隨便動哪里都得傷筋動骨。
屆時,滿朝上下的世家權貴都會是他的敵人。
長庚方才還帶著溫暖笑意的表情冷了下來,狼毫輕勾,在“世家”二字上打了個叉。
燈下年輕的親王俊秀極了,也冷酷極了。
奉函公也好,葛胖小也好,陳姑娘……甚至顧昀,他們好像都覺得挑起大梁的那個人可以在大廈落成時將大梁輕輕撂下,拂衣而去。
但那怎么可能呢?
“權勢”二字,在危亡之際,從來都是一條你死我活的不歸路。
☆、第76章
離心
幾日后,西域諸國求和的消息傳入京城,軍機處奏請隆安皇帝后,緊急商量了一天,批復安定侯,需確保兩件事:第一,讓叛賊三五年內無翻身之力,省得他們對付洋人的時候這邊再后院起火;第二,要紫流金,越多越好,國庫之危暫解開,但大梁紫流金之困還未松口,四境之圍之所以先從西邊下手,玄鐵營在此是一方面,其次也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紫流金問題。
其他大小事宜由安定侯自己酌情做主。
隨后雁親王便進宮面圣,將這一階段的戰(zhàn)事、烽火票的成果與李豐做一個簡短的報告。
李豐掐指一算,幾乎要震驚于烽火票的效果,忍不住道:“怎么這么多?”
“這也不稀奇,朝中大人們急圣上之所急,愿意毀家紓難者不計其數(shù),關鍵時候豈有自保的道理?多少都盡了些力�!遍L庚先不慌不忙地拍了個馬屁,又道,“至于民間——有道是‘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能成一方巨賈之人,大抵都不是只會追逐眼前蠅頭小利商販。”
李豐沉吟片刻,問道:“那按你的意思,他們打算從朕這里追逐到什么呢?”
長庚不假思索地侃侃道:“商人家財萬貫,但也需得風里來雨里去,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比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農(nóng)人強不到什么地方——有時候朝廷一條法令下去,就能讓萬貫家財傾家蕩產(chǎn),或是行商途中遇到強梁,身家性命都會不�!缃駠y當頭,以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為首的一干商會巨賈挺身而出,一方面是為了報國,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想找皇兄當個靠山呢?”
奉承話李豐聽得多了,沒那么容易被打動,神色淡淡地看著話里有話的雁親王。
長庚也不多賣關子,又趁熱打鐵道:“眼下正是用錢之際,朝廷還打算發(fā)第二批烽火票,皇兄看……是不是適當給這些商會領頭人一點甜頭,以鼓勵更多人傾囊相助呢?”
李豐沒吭聲,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起長庚。
有時候“真心實意”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過期不候,譬如京城被圍困,隆安皇帝滿腔悲憤與愧疚,恨不能一頭撞死在先帝陵時,打算傳位給長庚的決定是真心實意的。也譬如眼下局勢漸穩(wěn),他看長庚的角度也隨著時日一起緩緩偏轉,也偏得十分真心實意。
雁王李?F方才二十出頭,放在尋常人家里,不過還是個剛剛開始學著挑梁過日子的毛頭小子,他卻在短短半年間一手將大梁危局緩和下來,此時靜立西暖閣中,芝蘭玉樹、沉穩(wěn)有度,讓人說不出的……妒忌。
試想一代九五之尊,甫一登基沒幾年,便先后被兩場叛亂糊了一身官司,還鬧出了“北大營嘩變”這種滑天下之大稽的奇聞異事,乃至于最后被外族鐵蹄染指山河,四方生民流離失所……而這一切在走過最低點之后,都在雁親王上朝掌握軍機處開始慢慢好轉——李豐心里會是個什么滋味?
百年后史家該如何評價這段歷史?
李豐真是一點也不想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還那么年輕。
李豐心頭橫亙著一股陰郁,態(tài)度也跟著冷淡下來,不輕不重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既是大梁子民,為國為民,便是傾家蕩產(chǎn),難道不是分內之事嗎?要朕許什么好處——那不真成了買官賣官了?成何體統(tǒng)!”
長庚極會察言觀色,與李豐目光輕輕一接觸,立刻就知道皇帝這毫無來由的冷漠是因為什么,心里雖在冷笑,臉上卻露出一副不似作偽的震驚與不解:“皇……”
李豐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如何嘉獎深明大義的民間商人,回頭讓戶部和禮部一起理出個分寸來,適可而止就是,不可榮寵太過�!�
長庚擺出一張“悶悶不樂”的臉色,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了聲“是”。
李豐看了他一眼,忽然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吏部尚書衛(wèi)疏年事已高,昨兒夜里正好下雨,他早起趕著上朝,一沒留神在自己家里摔了一跤,摔斷了腿,朕派太醫(yī)看過了,眼瞅著恐怕要不好,衛(wèi)家已經(jīng)向朕遞了請辭告老的折子……這樣一來,吏部尚書一職恐要空缺出來,阿?F你統(tǒng)領軍機處,可有人選舉薦?”
這是一句不甚高明的試探,但不高明不代表沒效果。
對于李豐這種生性多疑的人來說,無論長庚是順水推舟地籠絡自己人上位,還是答得過于滴水不漏,都不是李豐希望看見的,前者說明他野心太大,后者說明他處心積慮。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本能地脫口道:“什么?衛(wèi)大人出事了?”
那模樣竟像是真的一無所知。
這句話脫口說完,長庚仿佛“才回過神”,發(fā)覺自己答非所問,于是皺眉思索良久,對隆安皇帝焦頭爛額地嘆了口氣:“這……皇兄恕罪,臣這一陣子每日圍著這一點銀子打轉,實在也是無暇他顧,吏部的折子可能還沒來得及看見。這個……尚書一職至關重要,臣一時也想不大出人選……”
李豐懷疑他在推脫:“不妨,你盡管說。”
長庚伸手按了按緊鎖的眉心,頓了頓,答道:“這樣,不如皇兄在朝中公開考評,有能者居之?”
李豐:“……”
這答案實在出乎意料,李豐被雁王不按常理辦事的天馬行空唬得一愣,幾乎被他帶跑了,脫口問道:“怎么考?”
“譬如為官履歷,有何政績,多年來功勞幾何等等,都有記錄,”長庚話音微微一頓,話音一轉又接道,“還可以加上此人是否有擔當、知大義等標準,比如是否認購過烽火票——說到這里,臣弟倒是想起個事,為著往后烽火票順利推行,皇兄能否將持有多少烽火票也納入考評標準?這不算賣官鬻爵了吧?”
李豐:“……”
說了半天又被這小子兜回來了,李豐感覺倘若此時撬開雁王那俊俏的腦袋,里面的腦漿想必都結成了元寶的形狀了。
隆安皇帝哭笑不得道:“你……混賬話!”
長庚這回卻沒有順桿爬地一味討巧,低聲告了罪,眉目間帶上了一點遮掩不住的愁緒。
這么三言兩語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李豐心里的陰郁疑慮倒是散了大半,也看得出雁親王的心思真不在吏部。
“無論如何,”李豐心道,“他也算是鞠躬盡瘁了�!�
這么一想,李豐神色稍霽,揮手對長庚道:“算了,你先回去吧,讓朕再想想�!�
長庚應了一聲,行禮告退,心知這一關算是過了。
然而就在他將要退出西暖閣的時候,李豐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阿?F,還有件事,”李豐和顏悅色地用拉家常的語氣說道,“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也太不像話,總該成家立業(yè)了�!�
長庚心里狠狠地一跳。
李豐親切地說道:“方大學士的嫡孫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閨中,我聽說此女早有賢名,書香門第的姑娘,教養(yǎng)想必也好,出身也不算辱沒你,可堪佳偶。你大嫂聽說,很想替你張羅一二,我多嘴問一句,若你中意,皇兄替你做了這主,如何?”
這門親事非但好,簡直是太好了——大學士方鴻雖已致仕多年,但滿朝要員有一多半要拜他為座師,膝下三子,個個出息得很,更有一位剛接任了戶部尚書,自元和年來,世家門閥,隱隱以方家為首。
長庚的臉色卻一瞬間變得極難看。
李豐長眉一挑,問道:“怎么?”
長庚轉身掀衣擺跪下,臉繃得死緊,只是不吭聲。
李豐奇道:“你這是做什么?”
長庚一言不發(fā),跪著不吭聲。
李豐再怎么親切也是皇帝,見他這樣,臉色也撂了下來:“看不上就說看不上,你堂堂親王,誰還能逼你的婚不成?擺臉色給誰看?”
“臣弟不愿意,”長庚給他行了個大禮,聲音都不對了,“長嫂如母,皇后娘娘一片愛護之心被臣弟辜負,皇兄還是治我的罪吧。”
李豐皺眉道:“因為什么?你是聽說了那姑娘什么不好,還是另有心上人?這里沒外人,不必避諱誰,盡管說就是�!�
長庚目光在西暖閣內一掃,固執(zhí)著不肯吱聲,眼圈微紅。
李豐當然不是為了給雁王找一樁好親事,他也萬萬不會看著方家與雁王結姻,這樣虛情假意的提起,其實是方才的試探還沒完,也沒想到會激起雁王這么激烈的情緒,當下起了幾分好奇,一揮手叫內侍撤出殿外候旨。
西暖閣中只剩下兄弟兩人,李豐道:“這會能說了么?”
長庚對他深施一禮,沒吭聲,卻先緩緩解開朝服衣領。
李豐吃了一驚,整個人站了起來:“這……”
雁王那年輕的胸口上布滿了陳年的舊傷疤,最觸目驚心的便是一處燙傷,離咽喉很近,細細的一條,像是被著著的燒火棍抽的。
“還請皇兄恕臣弟御前失儀之罪。”長庚低聲道,帶出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豐大驚過后隨即反應過來,呆了好一會,才放柔了聲音,低聲問道:“是當年那個蠻族女人嗎?”
長庚臉色青白一片,伸手把衣服緩緩歸攏好。
那城上拉弓、一箭射死東瀛賊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他垂下眼低聲道:“雖因一人之過而惡視天下人乃是懦夫行徑,但……”
他咬了咬牙,話音不由自主地斷了一下,一揖到地:“方家姑娘蘭心蕙質,該有個終身所托,臣弟性情古怪,實在不喜人近身,什么婚事……皇兄往后還是不要再提了�!�
李豐愕然道:“這是什么話,堂堂親王,豈有一輩子不成親的道理?”
長庚面無表情道:“那么皇上不如卸下臣王爵,放我與那些個野僧人浪跡江湖?”
李豐:“……”
雁王看著是光風霽月、知書達理,實際小脾氣不少,而且犯起脾氣來也不疾風驟雨、摔杯子摔碗,就一句話“我撂挑子不干了,愛找誰找誰去”。
李豐氣結,拿他沒辦法,當即發(fā)了一通火,讓雁王滾出去,雁王二話沒說滾了。
內侍有眼色地一路小跑跟上來,屁顛屁顛地問道:“王爺,回軍機處嗎?”
雁王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幾乎就是住在軍機處的。
長庚卻一頓之后,目光有些茫然地散亂出去,似乎站在原地發(fā)起呆來,內侍不敢打擾,只好大氣也不敢出地在旁邊站著。
“……不,”長庚低聲道,“回家�!�
長庚身上那些陳年的舊傷疤,連顧昀都沒給看過,他一直以為那會像一段不可觸碰的歲月,可是沒想到今時今日,居然成了他從李豐那里拖延周旋的工具。
馬車轆轆走過京城寬闊而四通八達的青石板路,閉目養(yǎng)神的長庚突然睜開眼。
有一天這些都會變得不可收拾。
有一天他會比現(xiàn)在還要不擇手段。
但他總覺得自己心里并不難受,因為一步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早就想好了,沒什么好后悔的。
一路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安定侯府,他誰也沒驚動,東西也沒吃,徑自來到顧昀那無比整潔簡單的臥房中躺下,閉上眼,好像被子上都還有清淺的藥香。
半個多月之后,朝堂上無數(shù)扯皮爭辯之后,隆安皇帝最終駁回了雁王關于“首批購入烽火票的百姓按著金額大小予以加官進爵”的荒謬提議,只許諾給商會,未來等局勢穩(wěn)定,會開通軍隊護衛(wèi)的商路,使其免受盜賊匪徒侵擾,此時購入過烽火票的可以直接憑此票獲得入會資格,不必繳納會任何費用。
而又過了一個多月,一條震驚朝野的法令自上而下實行——將烽火票作為文臣吏治考核的重要指標。
一把所有人此時都沒有看見的刀鋒,緩緩地露出形跡來。
這法令一出,舉世皆驚——大梁朝廷并不虧待官吏,俸祿不算低,但官場上人情往來,花銷也大,特別到了元和先帝年間,國力在武皇帝的鐵血開拓下曾經(jīng)空前強盛了那么幾年,奢靡排場已然隱約有蔚然成風的態(tài)勢,此時又鼓勵官員為了前途購入烽火票,靠國家俸祿能有幾個錢?
將來豈不是鼓勵貪污舞弊?
不過幾天,邊疆都聽到了風聲。
“子熹!”沈易把馬韁繩往親兵手里一摔,直接闖進帥帳,剛要說話,卻見顧昀鼻梁上夾著個鉑金琉璃鏡,就知道他又沒吃藥,只好將下面的話咽了回去——顧昀近來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要不見外人,便越來越不怎么吃藥了,好像打算當一個心境平和的瞎眼聾子。
沈易剛抬起手。
顧昀便道:“不用,你說就是,我也練練唇語。”
沈易嘆了口氣:“……吏治改革的事聽說了嗎?”
唇語顧昀是會看的,但這些年一直依賴藥物,身邊的人又都會為了照顧他而打手語,弄得他有些生疏了,得慢慢習慣,他反應了一會才弄明白沈易指的是什么,顧昀眉心緩緩地皺了起來,緩緩點點頭。
“雁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么搞下去不怕人以后說他是貪官佞臣之始嗎?就算能解一時燃眉之急,以后怎么辦?有家底的名門望族就算了,天下寒門士子不把他的脊梁骨戳碎了嗎?你說他獨掌軍機處,本來就樹大招風容易遭嫉,我真是……”
沈易一番話說得滿懷憂慮,他一憂慮嘴皮子就快得仿佛小雞啄米,上下翻飛,直把顧昀看得眼暈——大半沒“聽”懂,但是最后一句看明白了。
沈易:“將來他打算怎么收場?”
顧昀沉默了下來。
沈易:“子熹,說句話。”
“不能再打下去了�!鳖欔狼安恢搴蟛恢甑卮鸬馈�
沈易:“……”
他重重地長嘆一口氣,懷疑顧昀方才是根本沒“聽”見他碎碎叨叨地說了些什么,心道:“練唇語,練個屁,練我的嘴皮子還差不多�!�
沈易正打算交換溝通方式,顧昀便自顧自地接道:“先前我有些太急躁冒進了,被人炸一下也是活該,好在這邊有驚無險,但我這幾天想了好多……加萊熒惑不是西邊這幫窩囊廢,那頭恐怕要打幾場硬仗,咱們現(xiàn)在恐怕沒有一鼓作氣家底——得從長計議。”
沈易一愣:“你是打算……”
“我這一頭就把朝廷拖累得團團轉,”顧昀低聲道,“該休養(yǎng)生息了。”
☆、第77章
噩夢
隆安八年初夏,西域諸國實在抵擋不住,收攏殘兵,開國門,聯(lián)名向宗主國上投降請罪書。
古絲路入口處,西域諸國第二次與大梁代表坐在一起,被迫議和。
對手下敗將,顧昀根本懶得出面,只派了沈易全權代理。
沈易帶著大梁的苛刻要求前來——先是要敲一大筆金銀,其次,要在西域各國建大梁駐兵所,監(jiān)控屬國,自此以后,除樓蘭是盟友外,其余屬國皆不許備一件火機鋼甲,包括輕裘在內,全部銷毀,最后,大梁要求,屬國需將每年開出的紫流金中七成以上納貢與大梁。
這條款沈易自己念一遍都覺得牙疼,簡直是刮骨三分,諸國代表當即也是一片哭爹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