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顧昀:“……”
原來是這一番折騰,不覺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霍鄲敲了一通門,沒人應(yīng),以為長庚累慘了沒聽見,正待再敲,那門卻忽然從里面打開了�;艚y(tǒng)領(lǐng)看見來人嚇了一跳,震驚道:“侯、侯爺!”
他們家這私下里行為越來越奇詭的顧帥什么時候回來的?一個家將都沒驚動,他是怎么進來的?
跳墻嗎?!
屋里的長庚有點尷尬,一邊整理自己凄慘的儀容,一邊應(yīng)道:“我這就……”
顧昀不由分說地打斷道:“去給王爺告?zhèn)病假,他今天不去了�!�
霍鄲吃了一驚,忙問道:“那……傳太醫(yī)嗎?”
“太醫(yī)?太醫(yī)都是飯桶�!鳖欔罌]好氣地撂下這么一句,轉(zhuǎn)身進門,吩咐道,“沒事別來打擾,快走�!�
霍鄲:“……”
被禁足的長庚無奈地看著自作主張的顧昀:“我沒病�!�
“你沒病,難道我有��?”顧昀翻出一小把安神香,放進一邊的香案中點起來,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什么了,“這是陳姑娘托我給你帶回來的�!�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從屋里彌漫開,長庚輕輕地嗅了一下:“陳姑娘改配方了?”
顧昀揉了揉胳膊上被他咬出來的牙印:“專治咬人的小瘋子。”
安神香很快起了作用,充入肺腑中,讓人聞起來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一點力氣與戾氣,長庚筋疲力盡的靠在床頭,放空了目光,呆呆地望著顧昀。他神色憔悴,發(fā)絲散亂,迷茫的眼神總是追著自己打轉(zhuǎn),有點病病歪歪的,一點也看不出長了一口“鐵齒鋼牙”。
長庚喃喃道:“子熹,我抱抱你好嗎?”
顧昀心說:“真膩歪啊�!�
然后還是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任憑他不依不饒地靠過來,摟住自己的腰。
“告病吧�!焙冒肷危欔篮鋈坏�,“不是已經(jīng)有軍機處了嗎?江寒石也算能干,只是以前缺了幾分機遇,這回他意外地被提上來,想必也能大施一番拳腳,西域進貢的紫流金已經(jīng)差不多抵京了,我們可以踏踏實實地休養(yǎng)生息一兩年。蠻人不事生產(chǎn),我們拖得起,加萊熒惑拖不起,北方戰(zhàn)局時間長了必有變化,只剩下一個江南……洋人畢竟成千上萬里隔海而來,耗資巨大,強龍都不壓地頭蛇,我們總比他們有優(yōu)勢吧?”
長庚伏在他懷里,微微睜開眼,感覺顧昀布滿薄繭的手指無意識地在他頭頸間穿梭,把他弄得頭皮一陣一陣又癢又麻。
“吏治改革方才開始,”顧昀低聲道,“此事雖由你一手發(fā)起,但是我看群臣水花不大,基本都是默認態(tài)度,你若是此時抽身,之后是行是廢,功過也都在別人頭上,咱們不爭功,也未必會落下不是……不管那些事,踏踏實實地回家休養(yǎng)幾年,好不好?”
沈易千言萬語,唯有那句“將來如何收場”顧昀聽進去了。
顧家世代封侯,又是皇親國戚,權(quán)貴起落,宦海沉浮他見過很多,權(quán)臣悍將的下場他也心知肚明,哪怕是天潢貴胄,風頭太盛,便能躲開當權(quán)者與春秋筆的秋后算賬么?
“退不了了,”好一會,長庚才低聲道,“吏治改革的第一刀已經(jīng)出去了,相當于給人刮骨療毒,皮肉都已經(jīng)劃開……此時打退堂鼓,是讓他皮開肉綻地待著,還是再給重新縫上?”
吏治改革只是第一步,倘若只將其視為推行烽火票的手段,只到這一步便止步不前,來日戰(zhàn)后……甚至來不及等到戰(zhàn)后,朝中必回產(chǎn)生人人爭搶烽火票的局面,到時候不但貪腐也會蔚然成風,倘若沒個明白人把關(guān),恐怕烽火票最后也是一文不值的下場,大梁恐怕會死得更快。
顧昀抱著他的手一緊,長庚再睜眼時,眼中血色與重瞳已經(jīng)系數(shù)褪去,他忽然一翻身,有些笨拙地將日思夜想的人壓在柔軟而輕薄的錦被上:“子熹,你知道什么是烏爾骨嗎?”
顧昀微微一愣。
“烏爾骨是一種邪神,也是蠻人最古老的一種詛咒,當他們舉族覆滅時,就會留下一對孩子,練成烏爾古,這樣煉制的人有舉世無雙力量,必會帶來腥風血雨,天大的仇人也能終結(jié)�!遍L庚伏在他身上,言語間胸口微微震顫,而他的聲音溫潤如昔,只是帶了一點說不出的嘶啞,“胡格爾臨死前對我說,‘我一生到頭,心里都只有憎惡、暴虐、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jīng)之處無不腥風血雨,注定拉著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沒有人愛我,也沒有人真心待我’。”
顧昀微微抽了一口涼氣,他以前總覺得長庚少年時心思太多太重,里頭藏著無數(shù)彎彎繞繞,讓人摸不清頭腦,卻不知無數(shù)彎彎繞繞后面,竟然還壓著這么一句誅心的話。
“可是有人愛我,也有人真心待我……是嗎?剛才是你把我叫回來的�!遍L庚低聲道,“她從未有一天給過我溫情,我也絕不會如她的意,你信我嗎?子熹,只要你說一個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
☆、第79章
交心
他貴為雁親王,統(tǒng)領(lǐng)軍機處,然而每每從秀娘烙入他骨髓的噩夢中驚回,心里可想可念、可盼可信的,卻始終只有一個顧昀。
一個人的分量太重,有時候壓得他重荷難負。
了然大師有一次對他說過,“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雙手越滿,也就越發(fā)舉步維艱”,長庚深有所感,承認他說得對,但一個顧昀對他而言,已經(jīng)重于千鈞,他卻無從放下——因為放了這一個,他手頭就空了。
一個人倘若活得全然沒有念想,那不是要變成一條忽悠悠任憑風吹的破旗了么?
顧昀抬手攏住他的肩,輕輕地在他的肩頸處敲了一下,長庚吃痛,卻不躲不閃地看著他。
顧昀:“我為何要讓你走刀山火海?”
“我想有一天國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將軍不必死守邊關(guān),想像奉函公一直抗爭的那樣,解開皇權(quán)與紫流金之間的死結(jié),想讓那些地上跑的火機都在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guī)Э诨乩霞姨接H的尋常旅人……每個人都可以有尊嚴地活�!遍L庚握緊了他的手,將五指探入他的指縫,親昵地纏在一起。
顧昀一呆,這是長庚第一次跟他說出心中所想,說得他都有些熱血難抑。
可惜仔細一想,無論哪一樣,聽起來都像是不可達成的。
“我可以做到,子熹,你讓我試試�!遍L庚低聲道。
既然他身負“邪神”之力,難道不能試著扒開血色的世道,開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凡人路么?
那一年在雁回鎮(zhèn)上,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曾對不過弱冠的年輕將軍吐露過不枉此生的愿景,當時尚且輕狂未褪的顧昀當面潑了他一盆涼水,冷漠地告訴他“英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而今,黃沙大漠幾遭,宮闕天牢往返,顧將軍自己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做“英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他卻無法再對長庚說出一樣的話。
將心比心,如果此時有個人指著他的鼻子跟他說:“顧昀,你就快點滾回侯府養(yǎng)老吧,活到現(xiàn)在算你運氣好,再不抽身遲早有一天你得死無葬身之地�!�
自己會怎么想呢?
如今這世道,一腳涼水一腳淤泥,人在其中免不了舉步維艱,走得時間長了,從里到外都是冷的,有顆還會往外淌熱血的心、堅持一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路不容易,要是別人……特別是至親也來潑涼水當絆腳石,豈不是也太可憐了嗎?
他許久不言聲,長庚正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時,顧昀忽然開口道:“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你還想讓我說什么?男人話太多就沒時間做別的了,這道理你懂不懂?”
長庚一愣,卻見顧昀彈指一點,床頭那半死不活的汽燈立刻滅了個干脆利落,天尚未破曉,室內(nèi)一下黑了,平時總是掛起來的床幔鋪天蓋地似的落下來,被一點窗縫里透進來的清晨涼風吹得微微擺動,長庚來不及反應(yīng),腰間一松,腰帶竟不知什么時候被抽走了,他還沒從方才“刀山火�!钡氖难岳锘剡^神來,臉“轟”一下紅了。
“子、子熹……”
顧昀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聲,不耐煩地將胳膊上的絹布甩落,懶散地靠在柔軟的錦被堆里,指尖劃過長庚的衣襟:“當年在溫泉別院的時候,你說你肖想過我……怎么想的?”
長庚:“……”
“不是挺會說話的么?”顧昀低笑道,“說來聽聽�!�
長庚何曾見過這種連撩撥再戲弄的調(diào)情,舌頭當即打了個結(jié):“我……我……”
“這種事上,光會想可不行。”顧昀隔著衣服撫過長庚的腰身,在他大腿根上不輕不重地摸了一把,長庚差點跳起來,氣都不會喘了,左支右絀地抓住顧昀四處作怪的手,一把火從小腹一直燒到了嗓子眼,感覺自己就要燒成飛灰了。
顧昀已經(jīng)挑開了他的衣襟。
胸口一涼,長庚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一把按住顧昀的手,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胸口頸下的大小疤痕猝不及防地袒露出來,被那微帶薄繭的手指一碰,滋味簡直不要提了,長庚一方面忍不住躲閃,一方面又口干舌燥,兩耳微鳴,不知該是進是退。
顧昀連日趕路,又在床邊等了一宿,身上那點藥效好巧不巧這時候過勁了,開始看不清東西,然而氣氛正好,他也不便掏個琉璃鏡戴上——戴著那玩意實在太像個準備拆鋼甲的長臂師,破壞情緒。
此時他全憑一雙手觸感,自長庚身上凹凸起伏的疤痕上掠過,比親眼瞧見的還要觸目驚心。
顧昀:“疼不疼?”
長庚低下頭,深深地看著他,答非所問道:“早結(jié)疤了。”
顧昀心里一時涌上百般滋味,連澎湃的色心都減了些,他瞇細了逐漸模糊的眼睛,在那些傷疤上細細地摩挲,長庚實在受不了,忍無可忍地輕輕嗚咽了一聲,扣住顧昀的手腕。
“不怕,”顧昀哄道,“我疼疼你。”
倘若這半瞎看得見長庚此事的表情,大概就不會說出“不怕”倆字來了。
長庚俯下身親他,顧昀被他親得心頭火起,正想翻身將此人就地正法,突然,長庚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脫口叫了他一聲:“義父……”
顧昀:“……”
他直接讓長庚這一嗓子叫軟了,再大的情欲也熄火歇菜地被攏成一團關(guān)進了鐵籠里。
顧昀連著抽了好幾口氣,有心想沖長庚吼一聲“這種場合瞎叫什么”,然而回想起來——人家也確實沒叫錯。
聽說有些男人私下里特別喜歡這種背德的禁忌感,最愿意讓床伴在被子里亂叫,可惜顧昀萬萬無此愛好,并且完全理解不了,這一年半載間,他好不容易才習慣了長庚直呼表字,漸漸不再拿他當干兒子看,誰知這種關(guān)鍵時候驟然遭遇到“義父”二字,真是撞了個頭暈眼花。
長庚好似渾然不覺他的別扭,難以自抑似的連著叫了他幾聲,毫無章法地一下一下親吻著他,親密里又帶了點讓老流氓如坐針氈的虔誠,配合“義父”這稱呼一起效果絕佳。
顧昀仿佛渾身上下爬滿了螞蟻,終于忍無可忍地一偏頭:“別這么叫�!�
長庚停下來,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忽然伏在他耳邊道:“義父,看不清了就把眼睛閉上,好不好?”
顧昀再聾也聽出他是故意的了,何況還沒來得及很聾:“……你來勁了吧?”
長庚的眼睛在黑暗的床幔中亮得驚心動魄,不依不饒地將聲音壓得又低又輕柔,撒嬌似的在他耳邊道:“義父,你當年說過‘就算到了京城,也有你護著我’,還記得嗎?”
顧昀臉色變了幾次,對長庚這手消遣自己的新招實在無從抵抗,只好計劃起戰(zhàn)略性撤退,一推長庚道:“行了,別不要臉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嘶!”
“我該干什么?”長庚借著方才姿勢之便又將他壓了回去,手已經(jīng)探到顧昀后腰,他在嘉峪關(guān)給某人正骨的時候就摸了個知己知彼,此時以大夫的穩(wěn)準狠地突然出手,顧昀劇烈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想蜷縮起來,被長庚連著按了幾個穴位,半邊身體都麻了,長庚這才不慌不忙地接上下半句,“義父不是才替我告了病,要疼我嗎?”
顧昀:“……”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今年恐怕是流年不利,有點犯太歲,接連在溝里翻船。
轉(zhuǎn)眼已而是天光大亮,高陽懸空。
燦爛的初夏日光不由分說地透過床幔,絲絲縷縷的透進來,長庚一雙眼睛卻比陽光還燦爛,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經(jīng)年癡心妄想,一朝走火入魔”。噩夢比現(xiàn)實可怕,現(xiàn)實卻比春夢讓人瘋狂得多。
瘋狂過后卻一點也不覺得空虛,他心里很踏實,有生以來沒有這樣踏實過,雙手猶自沒完沒了地在顧昀身上逡巡不去,不停地在顧昀耳邊叫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煩,可就是無法自控,停不下來。
他一會是“義父”一會是“子熹”,亂叫一通,貼著耳朵往里鉆,藥效過了的聾子都得被迫聽著,顧昀還感覺得到耳邊源源不斷的熱氣,方才一念之差錯失先機,被那小子折騰了一溜夠,這會又困又倦還不讓睡,簡直沒地方說理去,沒好氣地拂開他:“別吵�!�
長庚瞥見他臉上倦色,順從地閉了嘴,輕輕地按起他的腰來,那力道不輕不重地恰到好處,既解乏又沒有觸及顧昀那一身魔性的癢癢肉。
顧昀:“……”
所以他以前都是故意的!
姓陳的教他的到底是治病救人還是邪魔歪道!
顧昀剛要發(fā)作,突然,長庚一皺眉,手掌在顧昀胸腹間骨頭上輕輕按了幾下,然后捏住了他手腕脈門。
顧昀怒道:“你沒完……”
長庚:“什么時候添的新傷?”
顧昀:“……”
完蛋,姓陳的除了邪魔歪道好像還真教了他一點真才實學(xué),這也摸得出來!
危急時候,顧昀只好祭出“我聾,我什么都聽不見”大法,神色無辜地翻了個身,背對著長庚不動了,表示自己已經(jīng)睡著了,閑雜人等可以跪安。
長庚將他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邊,可是那次嚇人的炸傷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些時日了,一來長庚的醫(yī)術(shù)沒有陳輕絮那么神,二來顧昀的傷已經(jīng)痊愈了七七八八,沒查出什么來,兩人就這樣互相把對方糊弄過去了。
雁王殿下一整天稱病沒露面,宮里和軍機處與一干重臣紛紛派人來問候,都被霍鄲打發(fā)了,霍鄲行伍出身,主帥有命必然說一不二,說不讓打擾就是不敢打擾,默默地在大門口當門神,同時仍在對“大帥是怎么進來的”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閑來無事,整肅起侯府稀松的家將防務(wù)來。
顧昀趕投胎似的提前兩天跑回來,又一宿沒睡,好不容易吃了頓葷的還姿勢不對,差點被噎死,簡直是心神俱疲,一覺睡到了下午,醒來以后身心感受依然十分奇詭,也不知道是誰的病假。
他有心發(fā)作一番,又覺得為這點事發(fā)作未免顯得小氣,只好憋憋屈屈地暗自想道:“下回一定要縫上他那張嘴�!�
顧昀起來后四處摸索琉璃鏡,可那小東西不知去哪了,摸了半天也沒摸著,卻被一只溫暖的手牽起來。
長庚趴在他耳邊道:“沈?qū)④娝麄冞沒到,今天你不用出門,不用藥了好不好?我照顧你�!�
顧昀本來也不大用了,可有可無地點點頭:“不用照顧,我習慣了,眼鏡找不著了,去給我拿片新的�!�
長庚摟著他道:“琉璃鏡是我拿走的�!�
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說不清楚。
其實從小——還是義父子的時候,他們倆的關(guān)系就十分親密,及至烽火中長庚繾綣的心意肆無忌憚地釋放,顧昀先是軟化妥協(xié)、乃至于深陷其中,家書與戰(zhàn)報同來同往,接連不斷,情意不可謂不深遠……然而諸多種種,卻都沒有此時來得熾烈銷魂,似乎哪怕外面再來一次外敵圍京都可以拋諸腦后,天地都化在了方寸之間,遑論其他。
顧昀詫異道:“你拿我的琉璃鏡做什么?”
長庚笑道:“喜歡�!�
說完,他細致地幫顧昀穿好衣服,又彎下腰替他穿好鞋,擺弄得盡心盡力、細致周到。
雁王殿下一天到晚和尚似的素衣禁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多么正人君子,然而經(jīng)此一役,顧昀算是領(lǐng)教了,這人道貌岸然之下,心里有一堆匪夷所思、正常人沒法理解的“情趣”。
喜歡什么?喜歡他瞎嗎?
長庚不怎么大聲說話,為了讓顧昀聽見,便總要耳語相告,說些“小心門檻”之類的話便也有如耳鬢廝磨,行至門邊,顧半瞎本能地伸手去扶門框,被他溫柔而不由分說地將手截住,長庚任性道:“別碰別的東西,你扶著我就好�!�
這種前所未有的全然的掌控感快把長庚迷戀瘋了,片刻也不愿意撒手,時而說兩句話便湊過來索要一個親吻,樂此不疲,過了沒一會,活活把顧昀膩得渾身發(fā)毛。
顧昀打死也想不明白,本來又疏離又克制,給他換件衣服都要非禮勿視的一個人,究竟是怎么上了一次床就變成現(xiàn)在這幅瘋魔樣的?
顧昀:“看不見我也沒殘廢,你不用一直扶著——不是一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嗎?”
長庚:“那你跟我去書房�!�
顧昀走后,他的書房基本是長庚的地盤,常年飄在邊關(guān)的顧昀一時都有些陌生起來,長庚扶著他坐下,陽光從一個十分熟悉的角度打在書房中人的臉上,顧昀忽然若有所感,伸腳一勾,果然在桌下碰到了一個小小的板凳:“這東西居然還在�!�
長庚俯身把小凳子撿起來,只見那木凳上畫了幾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王八,咬著尾巴圍成一圈,旁邊稚氣十足的字體刻著“神龜雖壽,十則圍之”。
……驢唇不對馬嘴。
長庚笑了半天,拉過顧昀的手按在那刻痕上,問道:“你干的?”
“別笑,我小時候也沒正經(jīng)讀過幾天書,”顧昀微微彎起眼,“書都是在宮里跟著皇上和魏王他們一起念的,老侯爺自己學(xué)問稀松平常,也就兵書看得多一點,找了個酸不溜秋的老酸儒在這念經(jīng)給我聽,聽不了一時三刻就睡著了,只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唔,忙你的吧,我好像好久沒回過家了,隨便走走�!�
“別,”長庚忙道,“我喜歡聽你說,然后呢?”
顧昀面露難色——這實在不是什么長臉的事,只是長庚難得開懷,顧昀權(quán)當逗他開心,便接著道:“我那時候搗蛋搗得厲害,先生都被我折騰怕了,不敢當面管教,背地跑去跟老侯爺告狀,老侯爺除了會打人,就是罰我在凳子上扎馬步,一哆嗦準掉下來,真他娘的不像親爹……后來我覺得那老山羊胡子成日告狀,實在不是東西,跟沈季平合計了一下,偷了點瀉藥來下到了先生茶水里�!�
“瀉藥本來沒什么,只是我們倆都小,沒輕沒重,先生又年紀大了身體虛弱,險些喝出人命來,顧家兩百年沒出過這么喪心病狂的敗家子,老侯爺大發(fā)雷霆,想抽死我,幸虧公主攔著……唔,我娘后來承認,當時她不是不想打我,是因為她自己體寒不易生養(yǎng),怕打死我讓顧家斷后�!�
長庚想象了一下,感覺自己要是有這么個熊孩子,也得往死里抽,然而隨即想起那倒霉孩子是顧昀,又覺得倘若換做自己是老侯爺,即便真被這人鬧出人命來,自己大概也只好親自上門償命了,萬萬舍不得碰他一根汗毛的。
他忍俊不禁了半天,問道:“后來呢?”
顧昀微微一頓,臉上的笑容真的有點維持不下去了,他神色微斂,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后來他們倆感覺這么下去要無法無天,就干脆把我一起帶到了北疆玄鐵營駐地�!�
而他那貓嫌狗不待見的童年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了。
☆、第80章
隱憂
那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痛苦,顧昀說到這里,本不愿再往下講,然而可能是那些話在他心里存了好多年了,一時居然有些剎不住。
“北疆真是苦,剛打完仗,到處都是傷兵,每天黃沙落日,連公主帳下都喝不上一口熱茶,哪有在京城當少爺痛快?我一開始死活鬧著要回去,老侯爺不干,被我鬧煩了,就把我拎到行伍間,每天玄鐵營的將士們練兵,我就得在旁邊陪著練武,稍有偷懶,他就當著那些鐵巨人的面動手打我�!�
老侯爺算準了兒子的狗脾氣,淘歸淘、嬌氣歸嬌氣,但當著眾人的面,這小東西即使還沒有人家大腿高,也萬萬不會哭鬧丟自己的臉。
長庚賴在他身上,下巴墊在顧昀肩上,貼著他耳根道:“若我早生二十年,就把你抱起來偷走,好好地放在錦繡叢中養(yǎng)大�!�
顧昀想象了一下那番情景,被他肉麻得無言以對,哭笑不得。
其實細想起來,鐘鳴鼎食之家,自三代而衰者多矣,像顧昀這種出身的孩子,又是獨生,倘若當年真的任憑他在京城里無法無天地長大,長大以后指不定要頑劣成什么樣,非得有個老侯爺這樣狠心的爹,才下得去這樣的毒手修理他,讓玄鐵營不至于后繼無人。
只是誰也沒想到,成才的代價太大了。
“王伯說你從北疆回來以后性情就變了,不愛見人,誰也不理。”長庚停頓了一下,拉過他的手寫道,“你恨先帝嗎?”
顧昀頓了頓,下意識地想去摸腰間酒壺,一伸手才想起來,他已經(jīng)決定戒酒,酒壺早就沒在身上了。
顧昀抿了一下嘴唇:“不恨……給我倒杯茶來�!�
長庚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京師圍困剛解,顧昀傷得爬都爬不起來,一開口卻仍是不知死活地要酒喝,怎么去了一趟西域打了一回仗,倒知道養(yǎng)生了?
長庚雖然一直對這酒鬼頗有微詞,但見他突然轉(zhuǎn)性,心里卻“咯噔”了一下,不喜反驚。他起身給顧昀泡了一杯春茶,再次不放心地疑神疑鬼起來,不動聲色地搭住他的手腕,只恨自己學(xué)藝不精,沒能號出什么名堂來。
雖然耳目不便,但顧昀還是感覺到了他的緊張,立刻反應(yīng)過來,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長庚實在太敏感了,一個人倘若一直劣跡斑斑,不如干脆劣下去,旁邊跟著收拾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了,反而是他毫無預(yù)兆地突然轉(zhuǎn)性會讓人無所適從。
于是顧昀若無其事地把茶水喝凈,舔了舔嘴唇:“酒壺不知道落在哪了,上回沈老送來的自釀酒還有嗎?”
這句聽起來比較像顧昀的風格,鬧了半天是剛才說話說得渴了,長庚略微放下心,一口回絕道:“沒了,湊合喝茶吧�!�
顧昀半真半假地“嘖”了一聲,接著嘴邊被送了塊東西,一股糯米黏糊糊甜膩膩的味道鉆進鼻子,顧昀往后一仰:“什么東西?我不要……唔……”
長庚含在嘴里喂給了他。
顧昀眉頭皺成一團,他天生不愛吃甜的,被長庚和那塊茶點?J得夠嗆,可也沒吐出來,像多年前那個含著半塊蛋殼的雞蛋面一樣,囫圇吃了,從甜得過分的豆沙餡里嚼出了一點甜過頭的苦來。
他忽然有點不安,覺得長庚這股膩人的勁不正常,方才聽說他不喝酒時那種陡然緊繃的疑神疑鬼勁也不正�!�
極致的大悲大喜因為太耗神,往往不能持久,一般都只有一小會,之后要么轉(zhuǎn)為麻木混沌,要么當事人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沖淡這些情緒本能地自我保護。
顧昀正色道:“長庚,把琉璃鏡給我�!�
“不,”長庚以一種類似禁錮的姿態(tài)從身側(cè)圈住他,不依不饒地追問道,“為什么不恨?”
他最后的問話又熱切又冷漠,熱切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想得到他一個“恨”與“不恨”的回答,好像顧昀只要承認一個“恨”,他就要采取什么行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