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片刻后,長庚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略薄的嘴唇上幾乎沒有血色,依舊優(yōu)雅從容地從旁邊一個內侍手上取走了一只酒杯。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雁王果真是剛剛病過一場,那手與臉頰一樣血色稀薄,端杯的手指還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垂下眼,在三王子的銀杯上輕輕一碰,冷淡說道:“三王子自便吧,本王近日服藥,不勝酒力,干不了杯。何時十八部落將今年的歲貢運來,你我得了機會再好好喝一頓。”
三王子透過重瞳凝視著他,長庚用杯中酒沾了沾嘴唇,便徑自將銀杯丟在一邊,從那蠻人使節(jié)身邊目不斜視地走過。
別人看來,或許雁王殿下只是對敵使態(tài)度冷淡,顧昀卻從他那鬼一樣蒼白的臉上看見了強行壓抑的暴躁難耐。
那三王子身上果然有古怪,顧昀心里倏地一沉,轉向沈易使了個顏色,后者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出了大殿,顧昀起身推開擋路的,一邊向長庚走過去,一邊朗聲道:“殿下請進去稍作休息。”
他還沒來得及靠近,那異于常人敏銳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極其細微的血腥味,聯(lián)想起陳姑娘那句語焉不詳的“氣血”,心里一時七上八下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蠻人使節(jié)絲毫不會看場合似的上前一步,口中說道:“想當年我族神女身隕異鄉(xiāng),沒想到我還有一天能見到她的血脈,必是有長生天保佑�!�
徐令冷冷地接話道:“雁王乃是我大梁皇室正統(tǒng),貴使這么說就不合適了�!�
蠻族使者緊緊地盯著長庚的眼睛,似乎想從他的瞳孔看到一點端倪來,越看越覺得心驚。
煉制烏爾骨之所以困難重重,是因為除了狠得下心之外,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宿主必須性情堅韌,這樣才能給邪神的血脈留出漫長的發(fā)酵時間,他絕不能過早失控,否則神智發(fā)育不全,宿主的心智終身會停留在一個癡傻的小孩子程度。
三王子就是這么個失敗的例子,這個無辜的孩子本有個同胞兄弟,兩人一起死于了他父親的仇恨,卻沒能挨過最初的烏爾骨發(fā)作,已經毀了,只能充當邪神的“祭品”。相比而言,眼前這位雁王簡直是個極品,到現在也保持著自己靈臺清明,并且在“祭品”面前都能保證毫無破綻,這得需要多么強大的心志?
邪神烏爾骨起于吞噬,靠近另一個弱小不完全的烏爾骨時會被激起本能,失去神智,因此后者又叫“祭品”。這種時候,如果旁邊有人引導得當,在烏爾骨失神的時候控制住他的心神,日后輔以藥物,邪神就能聽憑差遣,直到徹底崩潰。
大概秀娘自己也沒想到,她半途而廢造出來的邪神能這么強大——可惜這些年這尊邪神被不明就里的中原人帶走,不但沒能發(fā)揮出真正的邪神之力,反而成了對付十八部落的利器。
“在雁回小鎮(zhèn),我王曾經見過殿下一面,只是那時他還以為殿下是胡格爾玷污自己所生的孩子,對殿下十分無禮,這次和談,我王特命在下帶來他的歉意�!毙U族使節(jié)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將誘發(fā)烏爾骨的關鍵密語藏在了問話中,“不知胡格爾有沒有和殿下說起過十八部落的事?”
“胡格爾……說”這四個字從寒暄的廢話里脫隊而出,在長庚耳朵里掀起了一場無人洞悉的風暴,他眼前這五大三粗的蠻人使節(jié)與艷麗詭異的胡格爾合而為一,那女人臨終時聲嘶力竭吐出的詛咒在他耳邊驚雷似的炸起,一股說不出的特殊味道從三王子身上傳來,撲進他的肺腑——有點腥,有點苦,不遺余力地撩撥著長庚的神經,喚起嗜血的沖動。
那扇曾經被他刻意關起來記憶之門猝不及防地被撞開,碎片似的回憶轟然將他淹沒。
胡格爾噩夢一般的美麗臉龐,尸橫遍野的土匪山頭,記憶中最初的那場大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無止無休的謾罵毆打……他身上華麗朝服下的舊傷疤沸反盈天地活了過來,吸血水蛭一般死命地往他皮肉里鉆,而這一副肉體凡胎宛如難以承受邪神龐大的力量,長庚的胸口、四肢百骸里有如刀割——那種劇痛分明是烏爾骨發(fā)作的先兆。
而更糟糕的是,蠻族使節(jié)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完全是“說者似乎無心,而聽者全部有意”。
王裹立刻適時地添油加醋道:“貴使在此地提那秀郡主胡格爾不太合適吧?那秀郡主雖說養(yǎng)大雁王殿下是大功一件,但當年挑撥貴我雙方關系,致使九年前險些兵戎相見也是事實�!�
這話一出,跟在王國舅身后捧臭腳的小人,沒弄清是什么情況、單純仇視蠻人的文官立刻跳出來跟著他附和。
王裹一笑,厚顏無恥道:“何況我聽說那秀郡主為人實在不太老實,陰謀陷害玄鐵營在先,事敗后又私自攛掇身懷六甲的貴妃出逃,而且不知與誰有染,老夫如果沒記錯,當年太醫(yī)院甚至傳出過秀郡主未婚先孕的謠言——這樣的人,實在不配我我朝郡主、貴族神女�!�
再傻的人也聽出他這一席話中隱藏的意味了,眼看著王裹居然膽大包天地將暗刀子動到了雁王身上,方才附和的人一時全成了啞巴,不明所以地等著后續(xù)發(fā)展。
再看雁王,卻不知是病得難受還是怎樣,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往下滾,竟似乎有些站不住。
方欽眉頭倏地一皺,當場就意識到了問題:那王裹和蠻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勾搭上了!
此時,方欽根本來不及對雁王幸災樂禍,他整個人已經不好了——內斗是內斗,自己人在朝中爭權奪勢非常正常,成王敗寇也好、不死不休也好,那都是內政,可是在這邊境未收、江山淪陷的時候,將外族扯進來算什么?
倘若這事情敗露——不,根本不必敗露,哪怕是王裹這次的構陷雁王混淆皇家血脈成功了,事后回過味來,別人會怎么想?沒有人會認為方家無辜,他明面上一直與王裹是一黨,而那泄密的待罪老太醫(yī)也一直被養(yǎng)在方家宅院中,他不可能撇得清關系!
方欽身上冒了一層冷汗,王裹不但利用他,甚至還要將他拖成個“里通外國”的國賊!
他自認為才智手腕不比誰差,可是看看雁王,那年輕人身邊有可為股肱的江充,有仗義執(zhí)言的徐令,有大半個靈樞院,有跟他并肩作戰(zhàn)過的北大營……乃至于安定侯、西南提督等一干軍中重量人物都與他私交甚篤,而方欽自己呢?
身邊盡是呂常王裹之流,除了毒蛇就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有那么一時半刻,方欽心里泛起一片冰冷的疲憊,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什么叫做“氣數”。
氣數如潮,莫非真是非人力可抗嗎?
蠻族使節(jié)聽出王裹在渾水摸魚,輕蔑地笑了一下,他看見雁王的瞳孔顏色在加深,知道他撐不了多久就會徹底變成重瞳,到時候雁王會陷入幻覺中,他將聽不見外界的一點聲音,只有特殊的密語和關鍵語句能入他的耳——那是他以血軀成就真正邪神的時刻。
蠻族使節(jié)伸出雙手,像是要去攙扶長庚:“怎么,殿下不舒……”
“服”字尚未出口,便聽有人爆喝一聲道:“你敢!”
使節(jié)瞳孔一縮,耳畔刮來一陣勁風,森然凜冽的氣息幾乎鉆進了他的毛孔,一瞬間那使節(jié)的寒毛就豎起來了,而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頸一涼,一柄鋼刀霍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顧昀一手持著從帶刀侍衛(wèi)腰間抽出的刀,一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雁王攬進懷里,長庚悶哼一聲,虛脫似的靠在他身上,然而蠻族使節(jié)預想中的重瞳卻并沒有出現,長庚的神智明顯還很清楚,順著顧昀的話音氣如游絲地栽贓道:“蠻人……巫毒……”
徐令驚呼道:“王爺,您怎么了?”
只見一行血跡順著長庚的朝服袖子淌了下來,不過片刻,那袖子已經給浸濕了。
滿庭侍衛(wèi)悉數劍拔弩張起來。
王裹沒料到這個走向,短暫地吃了一驚后,他仍然不肯前功盡棄:“大帥,您這……這有話好好說嘛,動刀動槍的做什么……雁王殿下這是怎么了?快傳太醫(yī),太醫(yī)呢?”
顧昀驀地扭過頭去,一個字都沒說,那猶如玄鐵割風刃一般的殺機已經直接鎖定了王國舅,王裹當時腿就軟了,“啊呀”一聲癱坐在了地上。
王裹“太醫(yī)”二字一出口,方欽的眼角當時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再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要么得馬上和王裹撇清關系,想方設法將全部的罪責推到那狗東西頭上,要么就得等著遺臭萬年。
方欽一面以最快的速度吩咐身邊隨從,讓他火速安排將那被王裹買通的老太醫(yī)殺人滅口,一面坦然站出來,大聲道:“蠻人狗膽包天,竟敢當庭撒野,分明是包藏禍心,拿下!”
可惜……執(zhí)勤的除了大內侍衛(wèi)外,大部分是御林軍和北大營的人,新組建的御林軍與北大營不可能買他一個文官的賬,巋然不動地等著顧昀下令。
方欽哽了一下,不過眼下也沒什么時間容他找臉面,很快回過神來上前獻殷勤道:“顧帥,我看今日之事大有蹊蹺,您想,內侍理當知道皇上退席,不可能這時候將雁王請進宮,就算請來了,也是直接帶王爺去見皇上,不可能到宮宴上來,要么您看這樣,咱們先將這些亂匪拿下候審,再去稟報皇上,然后仔仔細細地派人徹查一番,這里面指不定就混著蠻人的內奸……呃,不如您先送雁王殿下去休息,傳太醫(yī)給……”
顧昀冷冷地打斷他心虛下的喋喋不休:“不勞費心。”
方欽自打從娘胎里生出來就沒碰過這么硬的釘子,一時竟忘詞了。
這時,一個北大營打扮的侍衛(wèi)三步并兩步地跑進來:“大帥,我們已經包圍了驛站,將蠻人使節(jié)團的人一個不落地控制住了�!�
方欽吃了一驚,顧昀這是要開戰(zhàn)嗎?
“速去報皇上,”顧昀利落地吩咐道,“另外太醫(yī)不懂蠻人那些烏遭手段,請陳圣手進宮一趟。”
有顧昀坐鎮(zhèn),就算天塌下來也是忙而不亂,陳輕絮和隆安皇帝分別以最快的速度接到通知,各自趕到,李豐匆匆來看了長庚一眼,不等顧昀吩咐,方欽便立刻上前,將前因后果與自己的猜測都一五一十講清楚了。
隆安皇帝震怒,當即將所有宮人內侍全部扣住,讓陳輕絮進去看雁王,留下個藥童挨個指認。
這邊審著,顧昀懶得再看他們互相咬,一直守在長庚那,他方才沾了一手的血,連先帝送他的那串珠子都給浸紅了,臉色比受傷的那位還難看。
“沒事,這回是我自己放的血,”長庚看著他說道,“我有分寸……”
“你有個鬼的分寸!”顧昀壓低聲音沖他吼道,“你就非得來見識見識蠻人長什么樣是嗎?我可真……”
陳輕絮一邊不假人手地給長庚沏鹽水,一邊低聲道:“顧帥稍安勿躁,烏爾骨的身體異于常人,一點小傷輕易奈何不了他——王爺到底遇見了什么非得放血的事?”
長庚微微合了一下眼,目光反而像是比平時還清明,要不是顧昀手心的血還沒擦干凈,幾乎要以為他方才種種都是裝的了。
“我是被人騙進宮的�!睘榉栏魤τ卸L庚打手勢道,“縱然十八部落可能沒安好心,但我想他們無論是真心要和談也好,假意的緩兵之計也好,在我軍上下正嚴陣以待的當下都不是他們搞小動作的好時機,我沒想到蠻族使節(jié)膽敢堂而皇之地沖我下手……何況以方欽的謹小慎微,大概不會想輕易背一個通敵的罪名。”
顧昀沒好氣道:“大概?”
陳輕絮忙躲開顧昀的怒火,追問道:“殿下可否細說?”
長庚小心翼翼得看了顧昀一眼,將三王子的異常與自己聞到的特殊味道都簡單描述了一遍,陳輕絮一邊利索地替他止血,一邊一心二用地留心他的手勢,眉頭緩緩地皺了起來。
“引我來的人真不一定是方欽,”長庚分析道,“他不會那么蠢巴巴地被蠻人利用,剛才那番積極很可能是為了撇清關系……但是十八部落那使臣的動機細想起來很值得深究�!�
顧昀看見他心里就難受,干脆眼不見心不煩地把頭扭向窗外,一只手無意中在腰間的刀鞘上逡巡不去,眉目里戾氣不散——長庚不明說他也想到了,這買通內侍的多半就是方才上躥下跳的王裹,他一直把王裹之流當成先帝的賴皮狗,懶得跟那狗東西一般見識而已,現在看來,還真有人覺得他脾氣好了!
長庚伸出一只冰涼的爪子捏住他的手背,委屈道:“子熹,我難受得很,你看我一眼。”
……這回眼不見為凈地換成了陳輕絮。
顧昀心疼得有點胸悶,無從宣泄,恨不能立刻披掛出京把加萊熒惑的腦袋摘下來,好半晌沒吭聲,才勉強壓下火氣道:“可能他們最開始是想刺殺皇上,抵京后發(fā)現京城比想象中的森嚴,于是想到拿你下手。要不然就是他們專門為了烏爾骨而來,蠻人肯定有控制烏爾骨的手段,烏爾骨發(fā)作的時候人力大無窮,能超過本人的極限,殿上侍衛(wèi)投鼠忌器,倘若他們以你為擋箭牌,侍衛(wèi)們未必攔得住。這么折騰,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理由,就是這個使節(jié)團在引戰(zhàn)——”
“加萊熒惑想打仗,揮師動兵就是,沒必要這么大費周章地引戰(zhàn),”長庚接道,“蔡將軍的消息未必全然空穴來風,十八部落內部肯定有什么問題�!�
“十八部落怎么樣先不用管,”顧昀打斷他,“王裹殿上說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他狗急跳墻,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文章來,你不如先想想自己怎么應付。”
☆、第105章
藏弓
長庚沉默了一會,神色有些黯淡下去,有意無意的來回摩挲著顧昀手背上略顯突兀的指關節(jié),而后嘆道:“這我沒法應對,人是無法為自己的出身自證的�!�
何況他從小就沒有認同過自己的身份,哪怕成了權傾天下的雁親王。
長庚覺得自己能撐得開天地,但說不清爹娘是誰——事到如今,他有顧昀,也不太想追究自己的來龍去脈。
可惜他不想追究,不代表別人也能放過他。
陳輕絮替他止了血,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好了長庚的傷口,又給他開了一副安神靜心的藥,沒有插話,也沒有表露出什么情緒,心里卻突然涌起一腔難以言說的悲憤。
因為烏爾骨的緣故,陳輕絮當年是反對將臨淵木牌交給雁王的,可惜她一個人反對沒什么用,于是這么長時間以來,她只好盡自己所能看好長庚,同時將他所作所為全收進眼里——從京城修復至今,雁王一點一點將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堂重新凝聚起來,他四方奔波,甚至身陷亂黨,幾乎殞身其中,他不惜出手觸動無人敢碰的利益,為此只身扛起整個朝堂的明槍暗箭。
這些千秋不世之功,難道幾句語焉不詳的出身就能一筆勾銷嗎?
就算他真的不是先帝之子,難道烽火票、運河辦、乃至于江北十萬安居樂業(yè)的流民——就都等于不存在了嗎?
陳輕絮闖蕩江湖多年,并不天真,道理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那么剎那的光景,會被此間世道人心迎面凍得打個激靈。
“對了,陳姑娘�!遍L庚的話音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陳輕絮眨眨眼:“什么?”
長庚:“要是皇上問起來,恐怕還要勞煩你幫我遮掩一二。”
陳輕絮忙收斂心神,點點頭。
顧昀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站起來:“行吧,你們商量——方才被你氣糊涂了,我現在實在不便在這久陪,好歹得過去看看�!�
長庚“哦”了一聲,戀戀不舍地放開他的手,眼巴巴地看著顧昀,一捉到了顧昀回視的目光,他立刻抓住機會,毫不吝惜地奉上了一個又燦爛又討好的笑容。
顧昀剛開始不買賬,面無表情道:“笑什么?”
長庚笑容不收,連綿不斷地對他施放,倘若他有根尾巴,大概已經要給搖得禿毛了。過了一會,顧昀終于繃不住臉了,無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額頭,笑罵道:“混賬。”
這才撂下一臉春色的雁王和一臉菜色的陳姑娘走了。
借調入京的北大營將蠻族人一窩端了,各自隔離開押入天牢,分別候審,這中間,有個鬼鬼祟祟的內侍想趁亂離宮,被巡邏的御林軍抓了回來,陳輕絮的藥童毫不費力地指認出,這就是假傳圣旨騙雁王入宮宴的人。
那宮人不過是個跑腿的小人物,還沒等開審,已經先被這陣仗嚇得崩潰了,口中直言嚷嚷道:“皇……皇上明鑒,諸位大人明鑒,奴婢沒有假傳圣旨,奴婢確實一五一十地傳了皇上口諭,是雁王殿下自己要進宮面圣的……”
話還沒說完,江充便一擺手讓人將陳大夫的藥童宣了上來,那小藥童年紀雖不大,已經非常有陳家特色,見了這許多大人物,一點也不慌張,還有過耳不忘之能,將內侍與雁王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重復了一遍。
一幫人精哪有聽不懂的道理?
李豐還沒來得及發(fā)火,方欽已經怒不可遏地率先沖那內侍發(fā)難道:“這番說辭誰指使你的?”
那內侍也有幾分急智,立刻避重就輕地答道:“是王國舅!王國舅素日經常指點奴婢們伺候圣人之道,國舅爺說……說……這種時候,皇上既然問起了王爺,就是想召他進宮的意思,讓奴婢機靈一點,把話帶到……”
李豐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冷笑道:“朕還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了。”
王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遍尋不到那老太醫(yī)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被方欽拋出來了,方欽那人面慈心狠,情分與道義一概不講,說翻臉就翻臉,他早就應該知道——原來姓方的與那呂常好得穿一條褲子,不是也說出賣就出賣,說捅刀就捅刀?
那內侍大呼小叫地喊冤,喊了沒幾聲就被人堵了嘴拖到一邊,方欽在一邊道:“皇上,王大人乃是當朝國舅,臣萬萬不相信他能做出里通外國的事,還請皇上明察,一定要還國舅爺一個清白�!�
王裹:“……”
王國舅涌到嘴邊的“冤枉”被方欽一句話全給堵了回去,他原本想著大聲喊冤分辨,賭皇上對他這個舅舅還有情分,或是不想將老臣趕盡殺絕,能網開一面地放他一馬。
這事往大了說,那是假傳圣旨、欺君大罪,但倘若隆安皇帝自己不想追究,那也能說是王國舅歲數大了老糊涂,圣旨聽岔了,又多嘴??嗦,弄出了一場誤會而已。
可方欽實在太狠毒了,他這么一開口,李豐即便想袒護王裹也不成了——那就是承認國舅確實有問題——倘若王裹確實清白,那他十分歡迎“徹查”,問題他并不怎么清白!
蠻人會替他隱瞞嗎?沒來得及轉移的禮會替他隱瞞嗎?那些吃里扒外的太監(jiān)們會替他隱瞞嗎?
王裹當下將心一橫——為今之計,除了將水攪得越來越渾,他已經想不出什么別的辦法了。
“老臣罪該萬死,”王裹朗聲道,“當時一時想見雁王心切,確實歪曲了皇上的意思。”
李豐微微瞇起眼:“朕倒不知道雁王什么時候也成奇珍了,平日里在朝中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未見國舅對他多么熱絡,怎么他告假兩天,國舅還相思難耐了不成?”
王裹惡向膽邊生,以頭觸地,兩頰緊繃:“皇上容稟,此時說來話長,別有內情,那是臣前幾日造訪方大人別院,酒醉在園中迷路,無意中見了一個人,當時只覺眼熟,之后才想起此人老臣早年見過——那時連皇上年紀都還小,他是太醫(yī)院最紅的太醫(yī),與當年的北蠻皇貴妃關系甚篤,后來因蠻妃失蹤一事受了牽連,畏罪潛逃……”
方欽心里冷笑一聲,臉上卻故作惶惑道:“王國舅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說下官別院中窩藏欽犯?皇上,這分明是無稽之談!”
李豐冷淡地看著他們。
王裹充耳不聞,繼續(xù)道:“臣當時只覺得驚詫,交談中次才知道,那老太醫(yī)因兒子惹上官司一事,特意輾轉求到了方大人門下�!�
方欽:“胡說八道,我怎會徇私枉法!”
王裹冷笑道:“方大人自然不為所動,但是那老太醫(yī)以蠻女秀郡主當年離宮時身懷有孕的秘密作為交換,可就說不定了!老臣知道以方大人的機敏,此時什么老太醫(yī)與他那一家人想必都已經處理了,死無對證——但是皇上,當年秀郡主在雁回勾結加萊熒惑進犯我邊境的事在場諸位都清楚,有些將軍甚至親歷過,真相怎樣,我或許無從分說,那群蠻人必定有數,一審就知道老臣說的是真是假!”
這幾乎是當庭直言雁王血統(tǒng)有問題了,李豐緩緩地抽了口氣。
方欽心道:“王裹這老東西瘋了嗎?寧可把自己搭進去也要把我咬下水!”
當下大聲道:“蠻人詭計多端,巴不得我大梁永無寧日,皇上豈能相信他們的鬼話?倒是國舅爺你,竟真的與蠻人私下有染!”
王裹也是豁出去了,一個個響頭磕得宛如二踢腳上天,應和著滿京城大街小巷里稀里嘩啦的爆竹,想必光靠聲勢,也能讓那年獸有來無回。
“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可是皇室血脈不容混淆,”王裹大聲道,“老臣心存疑竇,片刻難忍,這才出此下策,讓雁王殿下進宮走一趟……”
“以便從蠻人那抓出雁王殿下非先帝親生的佐證嗎?方欽打斷他,“那么說王大人還是憂心社稷!皇上,敢情雁王殿下是蠻人為了混淆皇室血脈而安插進宮室的奸細,那安定侯奉先帝之命從雁回小鎮(zhèn)接回來的,也是個魚目混珠的假皇子了?您不如召顧大帥與沈將軍來問個究竟,看看我朝這二位名將安的都是什么心!”
方欽仿佛掐算好了,話音沒落,外面就有內侍來報,安定侯來了。
李豐面沉似水:“傳。”
顧昀在殿外正好聽見了方欽那番話,進來也沒客氣,跪下單刀直入道:“回皇上,臣等當年奉先帝之命找尋四殿下,面貌體征與年紀、所持信物等全都稟過先帝,經他老人家認可方才領回來的,人也是先帝親口認下的。而且臣記得皇上同臣說過,雁王殿下年幼時過得很不好,飽受養(yǎng)母虐待,想來那蠻女待他也沒什么真心,不過是不舍得親姐血脈才勉強拉扯——虎毒不食子,若雁王殿下真是出于她腹中,請問天底下有哪個當親娘的這樣對待自己的骨肉?”
顧昀一開口就能糊人一臉,方欽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
只聽顧昀一口氣說完,又轉向王裹道:“臣還有一件事想請教王大人,混淆皇室血脈對我有什么好處?說句不好聽的,玄鐵營在西北這么多年,我要是真和蠻人有什么眉來眼去,西北大門早就破開十萬八千次了——倒是國舅爺,您老操心別人操心了一溜夠,自己二十多年前勾結蠻女殘害忠良的嫌疑可洗清了?”
王裹是真怕顧昀,畏懼里還摻著心虛,他性情本就懦弱,全然是狗急跳墻拼了老命,才堪堪撐著一口氣,此時一見顧昀,別說是耍橫,他干脆連話都說不齊整了,冷汗如雨下。
顧昀紆尊降貴地跟王裹說了一句話,仿佛已經耗盡了他僅有的耐性,再不去看他,直接上前道:“皇上,北蠻人欺人太甚,臣在京中已經大半年,割風刃生了兩指的銹,實在無需再藏鋒,臣請往北疆!”
顧昀路上反復考慮過這件事,北蠻使節(jié)這時候玩幺蛾子,再加上蔡將軍那里探聽的謠言,很可能是加萊熒惑自己家里反了,這事他必須立刻前往北疆核實,如果北蠻政局生變,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北地別的沒有,紫流金礦產豐富得很,要是真能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也許不是消耗,而是助力。
李豐卻皺了一下眉,在他看來,顧昀這個請求來得太倉促了,他有點兩難。
一方面,同樣是半壁江山淪陷,對于王公貴族而言,“遷都倉皇而退”和“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被蠻夷占去一塊土地”,這兩者感受是不一樣的,后者顯得沒有那么急迫——畢竟,“淚盡胡塵里”的荒村骸骨不是長在他們那身綾羅綢緞之下的。而今,國庫緩緩進了些真金白銀,大批的流民已經安頓,日子方才安生一點,李豐并不是很想在這時候打仗。
另一方面,李豐雖然近來志氣多被消磨,脾氣仍在,要是查明蠻人真是來上門打臉的,他也不太能咽下這口氣。
兩種想法角力角得不分上下,他沒有立刻回答顧昀,只擺擺手道:“皇叔先起來吧,動兵之事不可魯莽,容審后再議——來人,將王裹除去官服,暫且扣押候審,著大理寺去辦……還有那刁奴,一并拿下。”
說完,李豐不給顧昀說話的機會,直接站起來道:“朕去看看阿?F�!�
雁王對付顧昀的時候發(fā)揮正常,陳輕絮感覺這牲口沒什么事,正要離開的時候,正好碰見李豐進來,忙有些生疏地低頭行禮。
李豐斷腿的時候就見過她,客氣地說道:“辛苦陳神醫(yī),雁王怎么樣?”
陳輕絮順口鬼扯:“蠻人用了一種特殊的巫毒,能迷人神智,可能是想挾持殿下掩護逃走,幸虧殿下反應及時,割傷了自己,及時把毒放了出來,已經沒事了�!�
李豐其他事沒聽太懂,只是略微皺了皺眉,似有意似無意對長庚道:“拿什么割的?你對自己下手也太狠了�!�
這聽起來是關心長庚的傷,其實在問他帶刀干什么。
長庚裝著以假亂真的“病弱樣”,扶著床頭緩緩跪下:“臣弟接到皇兄口諭的時候正在陳姑娘那,臣私下里好擺弄那些草藥,當時正幫著她整理手頭的藥材,宮人催得急,一時便將她的小銀刀揣出來了……當時也是權宜之計�!�
說著,他從旁邊的托盤上取下一把沒有指頭長的小刀,根本是切割藥材用的小玩意,沒開過刃,還不如餐刀鋒利,完全算不上什么“利器”。
看得出當時雁王對自己下手真狠,一刀下去,那刀就已經卷地不像樣了。
陳輕絮看得心里直感慨,緩緩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李豐和長庚兩人。
李豐忍不住細細打量長庚——模樣很好,但不是天圓地方的富貴相。
他長了一雙多情癡情的深眼窩,還有一張負心薄幸的薄嘴唇,剛流過血,他兩頰顯得有點蒼白,微微帶著病氣。細看起來,雁王那眉目間似乎有一點當年蠻妃的意思,筆直的鼻梁像先帝,然而混在一起看,他又誰都不像了,是一臉無親無故的薄命樣。
李豐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對長庚道:“外頭有些流言蜚語,你不用往心里去,安心養(yǎng)你的傷,王裹那老東西這些年越發(fā)恃寵而驕不像話,我肯定會讓他給你個交代。”
長庚在他說“不必往心里去”的時候,就知道李豐實際上是往心里去了,于是主動提道:“是懷疑我并非先帝血脈?”
李豐采取了顧昀的說辭,若無其事地笑道:“你就是想得太多,當年是先帝親口認下的你,誰敢置喙?”
長庚想了想,說道:“這種事誰也說不清,既然這樣,為了避嫌,請皇上允我暫且卸任軍機處統(tǒng)領一職吧?”
李豐瞇了瞇眼,沒有立刻回答。
長庚苦笑道:“新政初成,我留下也未必能有多大建樹,也就剩下招人恨的用場了,還請皇兄體恤�!�
這話微妙地戳中了李豐的心。
帝王手中砝碼無外乎“平衡”二字,前一陣子呂楊二黨謀反,御林軍叛亂,逼得他親自動手打壓大梁舊世家,而同時,新貴借由大商人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地沖上了前臺,并越發(fā)有發(fā)展壯大之勢。
李豐可以容忍幼苗長大,也樂于看見他們與那些眼高于頂的世家勢力分庭抗禮,但絕不希望幼苗長成參天大樹,頂破房梁。這股勢力壯大得實在是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