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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隔日,蠻人便送了兩顆人頭并倉皇籌集的一部分紫流金到北疆前線,顧昀收了東西,來使扔了出去,同時讓玄鐵營往前推進十里,明顯不肯善罷甘休。

    敵人的內亂呼之欲出。

    沈易卻急了,直闖顧昀帥帳:“陳姑娘那邊怎么辦?”

    顧昀正跟何榮輝和蔡玢說事,聞言好整以暇地抬頭問道:“哪個陳姑娘?”

    這種八卦顧大帥當然要共享的,何榮輝和蔡玢顯然已經心知肚明,何榮輝悶笑,蔡老將軍無奈地直搖頭。

    沈易顧不上那么多了,直言道:“別裝!陳姑娘現在恐怕已經到十八部落了,他們那邊那么亂……”

    話沒說完,就見外面走進一個帶著斗笠的人。

    沈易:“……”

    陳輕絮拂開面紗,奇怪地問道:“沈將軍是說我嗎?”

    臨淵閣自有木鳥通訊,陳輕絮在路上就接到了消息,直接奔著北疆駐軍來的。

    眾將軍哄堂大笑,何榮輝臉都紅了,上前去攬沈易的肩膀,準備了一肚子打趣。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落下了一個玄鷹,落地時不知怎么的沒落穩(wěn),“噗通”一下摔在地上,塵土飛起老高,差點砸翻半個帥帳,要不是鷹甲中的護具緩沖,恐怕人得摔出個好歹。

    玄鷹個個訓練有素,很少出現這種事故,將軍們安靜了一瞬,又一陣哄笑,紛紛打聽這是哪個斥候隊的新兵,這回何榮輝的臉紅得發(fā)紫了,訕訕地放開了沈易,正要出言呵斥。

    還沒等他開口,摔在地上的玄鷹灰頭土臉地抬起頭,何榮輝當場一愣——人是斥候三隊的老手,在他這里掛過號。

    “大帥,”那玄鷹斥候沒有理會其他人的打趣,從懷中取出一封加急件,飛快地說道,“軍機處來的加急件!”

    軍機處傳到各地駐軍中的加急件一般分三種,信筒尾部有一條緞帶,黃色是君令,綠色是朝廷發(fā)生什么大事時的抄送件,黑色是軍務,紅色則是緊急軍務——比如外敵來犯時,顧昀簽發(fā)往各地的烽火令就是紅標信筒。

    玄鷹手里捧著一個紅標信筒,讓人看了頭皮一炸,顧昀猛地站起來,心口突然一空——好像本來穩(wěn)穩(wěn)當當的心跳驟然遇見一個檻,隨后亂七八糟地隨意起落起來。他無來由地一陣口干,何榮輝不敢怠慢,已經手快地將那紅標信筒接了過來,雙手呈上。

    那一封紅標信筒也不知寫了幾個字,讓顧昀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眾人都伸長了脖子,一時間京城再次被困的想法都有了,才見他緩緩地把信放下。

    何榮輝急脾氣,忙問道:“大帥,不是紅標加急嗎?到底什么事?”

    ☆、第108章

    江北

    隆安九年二月初二,龍?zhí)ь^那天,江北大營的加急件發(fā)往軍機處——鐘蟬將軍在巡營途中,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昏迷不醒。

    整個江北大營的軍醫(yī)都聚集在了他的營帳里,人恐怕要不好。

    軍機處經過緊急確認情況后,立刻決定放出紅標急件轉給顧昀,信尚未發(fā)出,江北大營的第二封急件到了。

    鐘蟬將軍沒了。

    他死于前線,卻并非死于戰(zhàn)場,而是如同世間萬千尋常老人一樣,不痛不癢地無疾而終了。

    這種死亡讓人覺得空落落的,因為沒有仇人可痛恨,沒有仇恨可發(fā)泄,又并非久病床前。

    忽然之間,一個人就沒了,讓人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顧昀拿著紅標急件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光景,一口氣從紊亂的心口中緩緩吐出,他才回過神來——不是做夢。

    帥帳中靜默了片刻,隨后不知是誰起的頭,七嘴八舌地道起“節(jié)哀”。

    沈易低聲道:“大帥,老將軍七十有六,已經古稀,算是喜喪,你別太往心里去�!�

    “我知道,”顧昀默默地坐了一會,擺擺手,“我知道,沒事,可是江北形勢微妙,主帥這時候出事,重澤又剛剛接過兩江總督,難以兼顧,恐怕生變,唔……我想想……”

    然而他嘴上說著“我想想”,心里卻有那么片刻的空白,好像一時間所有的思緒都給掐斷了,摸不到頭緒。

    沈易覷著他那不痛不癢的臉色,低聲提道:“大帥,江北水軍是鐘老將軍和姚大人一手歸攏后調教到如今的,別人恐怕壓不住水軍的陣�!�

    他起了這么個頭,顧昀總算反應過來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姚重澤和鐘老的副將暫時還能應付,只是姚大人暫代兩江總督恐怕是代到了頭,楊榮桂剛出了事不到半年,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

    后面的話,顧昀不便當著眾將軍的面大喇喇地擺出來——江北的局勢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流民、商戶與地方官才剛剛各歸各位,很多地方的工廠才剛剛修起來,人還沒把房子住暖和……

    而雁王前不久剛剛辭官,江北運河一線誰來接管?

    是又要來一場爭權奪勢的腥風血雨,還是之前種種努力一朝付之一炬。

    有人生不逢時,有人死不逢時,鐘老將軍死得時機不對。

    顧昀頓了頓:“我得過去看看,這邊……”

    蔡玢忙道:“何將軍和沈將軍都在,大帥放心,北疆出不了亂子�!�

    顧昀一點頭,囑咐親兵收拾,自己迅速攤開紙筆,給朝廷寫折子。

    先得派人送信,還要交接軍務,折騰了一溜夠,直到燈都點上了,顧昀仍在拉著沈易交代:“加萊熒惑這個人,大部分時間是個梟雄,小部分時間是條瘋狗,這回十八部落內亂,弄不好會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嗎?”

    沈易點點頭:“蠻族會就此沒落�!�

    從盤古開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脈都湮滅在了浩浩光陰里,或是天災、或是戰(zhàn)亂、或是在漫長的通婚中血統(tǒng)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風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潛移默化。

    沈易終于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聽見哧庫猶歌聲時的感受了,蠻族正在走向末路——盡管他們垂死掙扎,仍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著。

    今天是蠻族,倘若當年京城城破,或許走向末路的會變成大梁。

    “你心里有數就好,”顧昀道,“加萊熒惑和胡格爾那種親生孩子都能做成烏爾骨的瘋子,最后關頭沒人知道他們能干出什么,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蔡老年紀大了,何榮輝脾氣又太躁,季平,這邊可能主要靠你了�!�

    顧昀閑時也耍貧嘴,但正事上卻不是??嗦的人,這種程度的叮囑在他看來已經有點算多嘴多舌了——但他沒辦法,實在太不放心了。

    沈易:“交給我吧,北疆要是出了事,我提著頭去見你。”

    “我要你的頭干什么?”顧昀搖頭笑道,“我從來不吃豬頭肉�!�

    沈易:“……”

    顧昀在他發(fā)作之前就跑到了安全距離以外,隨手抽出一根割風刃斜跨在后腰上:“我走了�!�

    “等等,子熹!”沈易突然叫住他,“你把陳姑娘帶上�!�

    鐘老將軍死訊傳來之后,顧昀交接軍務有條不紊,還將部將們挨個囑咐到了,甚至能若無其事地開幾句玩笑,外人看來,他這反應平淡冷靜得近乎涼薄,沈易卻心生隱憂——當年他從加萊熒惑嘴里得到玄鐵營事變線索的時候,一開始也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guī)墒裁�?”顧昀頭也不回道,“你真當陳家是賣仙丹的,下葬了的人也能救活嗎?”

    話沒說完,他人影已經趕投胎似的不見了。

    而與此同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雖然大梁方面已經極力不聲張,但兩軍對壘時對方主帥出事是不可能完全瞞住的,就在顧昀接到消息,連夜趕往江北駐地的時候,江南西洋軍中也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眠。

    雅先生接過侍者手上端著的藥水,吩咐說:“我?guī)Ыo陛下,你去讓他們都別來打擾。”

    侍者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飛快地跑了。

    沒等靠近門邊,雅先生先聽見了里面的爭吵聲。

    “不行,太貪婪了,”教皇沙啞而間或夾雜著幾聲咳嗽的聲音傳來,“我不建議這樣做,你不可能吞下比自身胃口更大的東西,這樣貪婪,遲早要出事的!”

    另一個人用油滑如爬行類動物的聲音回答:“恕我直言,陛下,這并不是貪婪,而是觸手可及的利益——如果我夢想一口吃掉一顆星星,那么我是貪婪,但恰恰相反,我只想要多一顆小甜餅,而它恰好就在我手邊……”

    雅先生皺皺眉,粗魯地敲響門:“打擾,陛下的藥來了�!�

    與教皇對峙的男人倏地閉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無禮地聳聳肩。

    這位圣地派來的使者,已經因為各種緣故在大梁停留了半年多了,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眾人都心知肚明,這位是圣地的國王與貴族老爺們派來管賬的。

    圣地那邊國王迫不及待地想收攏土地與王權,巴不得教皇倒臺,剛開始,圣使十分不懷好意,千方百計地想證明這次的戰(zhàn)爭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然而漸漸的,隨著他們運回國內掠奪來的財務與礦產越來越多,國內種種不和諧的聲音都低下去了。

    圣地的貪婪被神秘東方土地的富饒徹底點著了,那些本來想看著教皇灰溜溜滾回來的貴族們開始改變態(tài)度,比之前任何人都更為積極地推動起西洋軍在大梁的利益,恨不能張開小小的一張嘴,異想天開地把這龐然大物一口吞了!

    這一次利用北方轉移大梁的戰(zhàn)略重點,再在中原人無暇他顧的時候趁火打劫,就是圣使一力促成的。

    教皇本來是極力反對的,因為南北兩個戰(zhàn)場中間有幅員遼闊的中原北方地區(qū),自從西邊的運輸通訊線路斷開之后,雙方聯系起來效率非常低下,教皇當年整合四方野心家圍困大梁四境的時候,利用的就是信息阻斷的時間差,深知軍機的一縱即逝。何況北方的加萊熒惑在他看來,骨子里有偏激瘋狂的一面,不夠冷靜,根本不適合長期合作。

    可惜,教皇雖然有這支軍隊的指揮權,但歸根到底的所有權是屬于圣地國王和貴族的,物資可以從本地掠奪,紫流金卻不行——江南連一滴都沒有,必須倚仗國內運送,他無形中少了很多籌碼。

    現在果然被顧昀將計就計地引發(fā)了蠻族內亂,無形中甚至加重了蠻族的覆滅。

    教皇固然不想和加萊熒惑合作,可也絕不想讓西北的玄鐵營南下,而一旦大梁得到了十八部落大量的紫流金礦藏,江南戰(zhàn)場將會陷入到十分被動的局面。

    而在這個兩難的時候,他們得到消息說江北大營的主帥死了,圣使再次出了幺蛾子。

    雅先生把藥水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說:“如果您注意到的話,中原人雖然一直在向江北增兵,但未必是真想打仗,他們也想借機喘一口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雙方的和談是可以操作的,為什么非要鋌而走險,用勇士們的生命去冒險呢?”

    圣使嗤笑一聲,轉向教皇:“陛下,您的得力助手非常有才華,但在我看來,他還是太年輕了——雙方在一張談判桌上坐下來簽一份合約,看起來都是履行各自的簽章手續(xù),內容卻是天差地別的,優(yōu)勢方和劣勢方的待遇差距有從圣地到中原這么遠,這種常識難道要我一再強調嗎?江北水軍的主帥死了,這難道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機會嗎?如果我們真的因為自己的怯懦錯過它,我有預感,將來一定會為此后悔的�!�

    雅先生面不改色:“您說的對,江北水軍的主帥死了,但是顧昀還沒死,他一定會來�!�

    圣使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們大可以趁他們軍權交接的時候發(fā)起襲擊,把他變成一個死人——陛下不是說顧昀利用了我們,讓北方天狼族相信聯盟已經破裂了嗎?那我們?yōu)槭裁床挥脤嶋H行動證明給天狼部看?你怎么知道過去的舊盟友不會給我們一個驚喜?”

    雅先生心想:“簡直荒謬�!�

    可是一時又無法辯駁,當時梗了一下。

    教皇服毒似的咽下了藥水,哆哆嗦嗦地拿起一塊絹布擦拭著自己的嘴角,隨后嘆了口氣:“圣使,像這種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是不可能因為一兩個人的死亡就從根本上改變什么的,這一年多,江北水軍已經建立了相對完整的制度,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的襲擊不能達到預期效果會怎么樣?”

    圣使的笑容冷了下來:“您說得沒錯,這種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一兩個人無足輕重,那既然這樣,為什么你們還那么忌憚顧昀呢?”

    隨后不等人反駁,圣使就驀地站起來:“我承認您說的可能性確實存在,但是即便真的發(fā)生了最壞的情況,我們起碼表明了強硬的態(tài)度,對北方戰(zhàn)場是一個刺激,我們還是能爭取到更多的利益——陛下,我必須說,您過于謹慎了,我們在沿江水戰(zhàn)上具有絕對優(yōu)勢,就算中原人的水軍已經建成又能怎么樣?一年?兩年?還在吃奶呢,如果我是您,根本不會任兩江戰(zhàn)場沉默這么長時間,我會讓中原人的江北軍根本來不及建立!”

    雅先生眼角跳了跳,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狂妄”和“貪婪”產生了這樣直觀的認識。

    教皇站了起來,肅然道:“圣使先生,您這樣說是很不負責任的�!�

    圣使將雙手攏起來,抬起下巴:“陛下,我軍的紫流金調配令在我手里,圣地賦予我的使命,讓我在最關鍵的時刻能代替您行使命令!”

    雅先生憤怒地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間劍柄上:“你!”

    圣使陰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教皇一把抓住了雅先生的袖子——

    三人僵持了片刻,圣使目光微微轉了一下,揚起一個笑容,虛偽地說:“我從未懷疑過陛下的睿智,請您仔細考慮我的建議,告辭�!�

    說完,他撈起一邊的禮帽,傲慢地扣在頭上,轉身走了。

    雅先生:“陛下,為什么要拉住我?如果殺了他……”

    “如果殺了他,屬于國王和貴族的那部分部隊立刻就會嘩變�!苯袒屎莺莸氐闪怂谎�,“你真的以為自己手下的兵像玄鐵營一樣忠于主帥嗎?”

    雅先生愣了愣:“那我們怎么辦?妥協(xié)嗎?”

    教皇沉默了一會:“那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軍真的像圣使說的那樣,還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戰(zhàn)場上的加萊熒惑足夠瘋狂,能把大梁人牽制得牢牢的,他們或許能在險路中求一個好結果。

    在江南西洋軍內部勾心斗角并醞釀一場新的陰謀時,顧昀趕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時間令人加固防線,?t望塔兩個時辰一輪班,全體嚴陣以待,然后安撫軍中情緒,重新編隊,讓眾將官各自歸位——姚大人畢竟是個文官,雖然壓得住陣腳,但不可能有顧昀那種令行禁止的權威,沒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從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顧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眼快冒煙了,幾乎能嘗出一點血腥味,也顧不上講究什么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涼水就灌了下去。這一年江北開春格外的晚,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凍雨,四處繚繞著一股刺骨的陰冷,這一碗涼水讓顧昀從里到外涼了個透徹,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心里茫然地想道:“還有什么事來著?”

    這時,姚鎮(zhèn)走過來對他說道:“大帥,當時往軍機處發(fā)急件的時候,朝廷第一時間回函不日派人來,這一兩天應該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說是雁王代表皇上過來了�!�

    雁王雖然辭官,但身份在那,又跟鐘老將軍有一段師徒緣分,為表榮寵,讓他來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應該來看看�!鳖欔澜K于想起自己還忘了什么事,“那什么……重澤,靈堂設在什么地方,帶我去看看�!�

    姚鎮(zhèn)將他帶到了靈堂那。

    靈堂比別的地方還要陰冷些,鐘蟬的棺槨停在中間,香煙繚繞。

    顧昀的腳步在靈堂門口突然停了下來——這幾天太忙亂了,他南北兩處跑,大事小情都操心過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事實給隔絕了,直到這一刻,一個念頭才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是我老師沒了。”

    姚鎮(zhèn)奇怪地回過頭來:“大帥,怎么了?”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進去給鐘蟬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這呆一會,有事隨時叫我�!�

    姚鎮(zhèn)低聲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帥還請節(jié)哀,帥帳已經收拾出來了,待一會盡到哀思就早點休息吧,我讓人守在門口,大帥有事吩咐�!�

    顧昀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等靈堂空了,他的目光才緩緩落在鐘蟬臉上,因為是無疾而終,鐘老將軍的神并不猙獰,但也談不上安詳——死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灰,臉皮像是蠟做的,跟活著的時候不太一樣。神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顧昀在旁邊坐了下來,手肘撐在那棺材邊上,靜靜地想起年幼時當他老師的鐘蟬。

    那時驃騎大將軍還沒有被年歲縮水,沒有這么枯瘦,是威風凜凜的精悍,眼睛里總像是有兩把刀,定定地注視著誰的時候,刀鋒就能露出來。

    “小侯爺,背下兵書不能證明你會打仗,豈不聞古代紈绔‘紙上談兵’?你若是這樣就自滿,恐怕連組織街頭頑童打一場群架都贏不了�!�

    “小侯爺,功夫就是兩樣,一個是‘工夫’,一個是‘疼’,如今老侯爺與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貴,除了皇上,沒人敢傷您的貴體,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寵著自己,沒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后想怎么樣,您自己要想清楚。”

    “榮華富貴不是武將一生歸處,既然皇上執(zhí)意鳥盡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讓他藏吧,往后末將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爺還要好自為之�!�

    “山水自有相見時,后會有期!”

    長江后浪推前浪,百代風華有老時。

    顧昀耳畔漸漸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不由自主地在燭火下瞇起來,而他渾然味覺,仿佛仍沉浸在經年的舊事里,一代將軍能活到古稀之年且無疾而終,乃是大幸,不知多少人羨慕,確實是喜喪,顧昀覺得自己談不上哀不哀的,只是胸口有點堵。

    長庚也是一路趕來的,到江北大營的時候天都黑了,到了以后來不及安頓,聽說顧昀在靈堂,他便屏退左右直接過去了。

    守在靈堂門口的親兵認識長庚,遠遠地見了,立刻機靈地進去報訊,長庚都沒來得及叫住他。

    那親兵叫了一聲:“大帥,雁王殿下來了�!�

    顧昀毫無反應,長庚估計他是忙暈頭忘了吃藥,便一掀袍角邁步要進去:“沒事。”

    親兵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顧昀肩上拍了拍:“大帥?”

    顧昀陡然被驚動,半瞎地沒看清來人,心里先是一緊,還以為出了什么事,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直堵著什么的胸口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口血毫無預兆地嗆了出來。

    ☆、第109章

    十年

    親兵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傻了,被長庚一把推開。長庚渾身上下的汗毛全炸了起來,手腳比江北的寒天還冷。

    顧昀剛開始只是胸口疼,這一口血吐出來反倒是舒服了些,只是嗆咳得停不下來,前襟上沾得都是血跡,他也看不清周圍有什么,胡亂擺擺手:“別聲張……咳,沒……咳咳……”

    長庚強壓著崩潰邊緣的神智,正要將他抱起來,忽然聽見顧昀含糊地叫了他一聲:“……長庚……”

    他忙深吸了口氣,側耳過去聽:“嗯?”

    顧昀鼻尖都是血腥味,這回連嗅覺都不管用了,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腦子還強弩之末地清楚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長庚……雁王這幾天馬上要到了,此事不許傳出去,尤其不能……讓他知道……”

    長庚心快裂開了,紅著眼睛沖旁邊的親兵吼道:“叫軍醫(yī)過來�!�

    親兵撒腿就跑。

    姚鎮(zhèn)也真是要心力交瘁了,欲哭無淚,簡直懷疑是江北大營風水不好,剛倒下一位又接著一位,還是位不能出事的祖宗,當下忍不住對跟著長庚一道過來的了然大師道:“您是來給鐘老做法事的吧?法事不急,要不然您先給念經驅驅邪吧?”

    了然大師愛莫能助地看著他,比劃道:“啞巴不會念經�!�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陳姑娘學過一陣子醫(yī)術,就能當半個大夫用,可到了緊急關頭才發(fā)現,有一個病人他真的束手無策,他看見那個人的血,腦子里已經先一片空白,背下來的醫(yī)書仿佛一股腦地都還給了陳姑娘,更不要說醫(yī)治。

    江北大營最好的軍醫(yī)全都聚集在剛收拾好還沒來得及住人的帥帳里,出來進去的每個人都十分緊張,長庚死死地抓著顧昀不放,也不嫌自己礙事,就那么悄無聲息地坐在一邊,弄得軍醫(yī)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了然有些憂慮地站在門外看著雁王,他聽說過當年京城之危時,長庚是怎么被扎成一只刺猬的,此時真是生怕他在江北大營發(fā)作——這里連跟能壓制住他的人都沒有。

    然而出乎他意料,長庚從頭到尾都安靜極了,沒有半點要瘋的意思,顧昀那一句迷迷糊糊的“不能讓他知道”像一根定海神針,結結實實地把他的心魂釘在了身軀里。

    長庚忽然覺得自己從顧昀身上索取的東西太多,而且在不經意間越來越貪得無厭,乃至于從未讓他有過一天的放心日子,他身上那些新傷與舊傷都是怎么來的,自己全都被瞞得死死的,長庚幾乎能想象出來顧昀有多少次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傷病交加,還要對旁邊的人交代封鎖消息,不讓自己知道。

    “殿下,”一個軍醫(yī)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帥這回有一半是積勞成疾的原因,還有……呃……他這一兩年內在前線積壓的傷,傷及過肺腑,這口淤血一直沒有出來,這回雖說看著兇險,倒也未必全是壞事�!�

    長庚聽了,默默地伸手壓住顧昀紊亂的脈搏,勉強定下心亂如麻的神,胡亂摸索片刻,還是沒能摸出什么所以然來,只好信任這些軍醫(yī)地診斷,“嗯”了一聲后問道:“怎么用藥,諸位有結論嗎?”

    那軍醫(yī)遲疑了一下,說道:“呃……大帥這種情況,最好還是不要過分用藥,主要以溫養(yǎng)靜心為主�!�

    他說完,自己也知道自己說了句廢話,小心翼翼地看著長庚那攥著顧昀攥出了青筋的手,生怕雁王發(fā)作他,可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了半天,長庚卻沒說什么,只是怔怔地在旁邊坐了一會。

    然后他彬彬有禮地拱手道:“多謝,還請諸位盡力而為�!�

    幾個軍醫(yī)受寵若驚,魚貫而出,各自盡心盡力去了。了然和尚這才悄悄進門,愁眉苦臉地在長庚面前站了一會,找不著什么事做,只好略盡綿薄之力似的伸手拂開顧昀微微皺著的眉心,無聲地誦了一聲佛號。

    長庚嘆了口氣:“別介,大師,他和佛祖有仇,你在他面前念經,是打算把他氣醒過來嗎——木鳥在身邊嗎?給陳輕絮寫封信�!�

    了然抬眼看著他。

    長庚面無表情道:“問問她,幫顧子熹瞞了我多少事�!�

    了然比劃道:“王爺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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