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至多有些人覺得謝苓人傻錢多,買了個偏僻的鋪子不說,還一次性囤積了那么多糧食。
連謝府都起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她蠢笨無知,一個閨閣小姐居然敢親自出去做買賣,定然會賠個底朝天。
謝苓對這些閑言碎語充耳不聞,計算著時間把該準(zhǔn)備的準(zhǔn)備好,又帶著雪柳親自去人牙子那挑了幾個聰明會來事的小廝和侍女,把身家清白的留在身邊,剩下的教給元綠調(diào)教,等來年開春新鋪子開起來,正好充做人手。
除此之外,她再三猶豫,還是去找了謝珩,告訴他自己夢到江漢平原腹地某處似乎要有地龍翻身。
當(dāng)時她說完,謝珩并未表明態(tài)度,而是用審視的目光端詳著她,最后一言不發(fā)讓她離開。
也不知謝珩會不會做些準(zhǔn)備。
謝苓心說自己人微言輕,做夢之事玄之又玄,聽起來就像個笑話。
若謝珩不信不管,她也無可奈何。
*
一連忙活了幾天,直到距荊州地龍翻身還有三天時,謝苓總算是備好了一切,能好好歇息歇息。
她斜倚在榻邊看窗外的小池塘,心緒卻有些繁亂。
林家的事最近鬧得滿城風(fēng)雨,三司會審后,除了早年殺兄奪妻的事,還揭出了他三年前貪污軍餉和賑災(zāi)用的白銀,害死的軍士和百姓數(shù)以萬計。
而這只是其中一部分。
他在朝十五年,至少貪了數(shù)百萬兩,并且結(jié)黨營私,暗中謀害不少真正的清流直臣。
一樁樁,一件件,都將他釘在死刑架上,絕無逃脫的可能。
王氏一門和皇帝雖想保他,可謝珩動作太快了,早將這些事散播于市井。
俗話說爬得越高,摔得越狠,那些百姓知道自己被人戲耍后,比之前林太師污蔑謝珩殺人時還要憤怒。
民憤難平,圣上只得點頭,判林太師斬立決,林家其余人沒入賤籍,流放嶺南,其子孫后代不得回京。
謝苓覺得十分恍惚,覺得林家倒得也太快了,起碼夢里她死時,林家都還好好的呢。
也不知是什么變故使得謝珩提前動手。
正出神,就聽得門外通報,是蘭璧前來拜訪。
她披了件衣裳,喚雪柳去沏茶,自己起身迎了出去。
自打半個多月前,她就再沒跟蘭璧見過面,學(xué)八雅的事也被其他亂七八糟事打斷。
雖說之前因為救了蘭璧一命,跟她緩和了關(guān)系,但實際上二人并不熟悉。
蘭璧此番上門,也不知有何目的。
她拉開屋門,面上掛著淺笑,看向拾階而上,一身淺青狐毛繡竹披風(fēng)的蘭璧,打招呼道:“先生前來怎得不提前知會一聲?苓娘好準(zhǔn)備些可口的花茶點心�!�
蘭璧隨謝苓進(jìn)屋,將披風(fēng)脫了遞給一旁侯著的侍女,笑道:“客氣什么,你我?guī)熒g,哪需要這些虛禮�!�
聞言,謝苓便有九分肯定對方是有事相求。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也不知到底是何事,能讓對方一個美名遠(yuǎn)揚的才女上門求助。
她不動聲色笑了笑,淺抿了一口熱茶,禮問道:“先生近日可好?”
蘭璧將鬢角的發(fā)絲捋至耳后,病氣瘦弱的臉上露出一抹牽強的笑。
“還好�!�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謝苓,又看看旁邊三個侯著的侍女,似乎有話要說。
謝苓意會,揮手屏退了侍女。
她知曉蘭璧此人一向心高氣傲,最是好面子,若不是逼不得已,對方定然也不會上門找她。
“先生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蘭璧沉默了許久,終于收了臉上不自然的笑,深深嘆了口氣。
她淡色的唇瓣動了動,嗓子里擠出句極為小聲的話來:“不瞞你說,我似乎找到我的親生父母了�!�
謝苓端著茶杯的手一頓,隨即恢復(fù)正常,故作驚喜道:“好事一樁啊,先生確定伯父伯母的身份了嗎?”
蘭璧呼吸慢慢加重,臉色愈發(fā)難看,明明屋內(nèi)碳火燒得旺,卻還是白著張臉。
她猶豫著,咬著下唇,甚至沒發(fā)現(xiàn)唇瓣被牙齒咬破,滲出一絲殷紅的血跡。
良久,她壓低了嗓音:“我的母親,是當(dāng)今長公主�!�
謝苓神色一滯,端著茶杯的手輕簸了一下,茶湯濺出來不少。
她慌忙把茶杯放下,用帕子擦掉手背和桌面上的水痕,震驚道:“先生,您已經(jīng)確定了嗎?”
蘭璧點頭,面露憂色。
“前些日子,不知是何人往我書房的案上放了一封信和一個巴掌大的木盒�!�
她頓了頓,端起茶杯,十分失態(tài)的灌了口茶水,才繼續(xù)道:“信上將我的身世說得十分清楚,甚至有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而那個盒子里,是一半玉佩。”
“那枚玉佩與我自有記憶起就戴著的玉佩是一對�!�
說完后,蘭璧一眨不眨看著眼前花容月貌女郎的神色。
只見謝苓垂眸不語,好一會才看向她,正色道:“先生可把此事告知其他人?”
蘭璧搖頭。
謝苓道:“如此便好,先生先不要輕舉妄動,背后那人的目的恐怕不簡單�!�
蘭璧贊同道:“我也這么認(rèn)為,只是若真這么簡單,我便不回來尋你了�!�
謝苓疑惑道:“怎么說?”
蘭璧不自覺的攥住了袖口,她面色難堪,雙頰爬上一絲羞愧的紅。
“信里說,若我不在三日內(nèi)同公主認(rèn)親,就……”
“就把我豢養(yǎng)男寵的事揭露給官府。”
說完,她緊緊閉上了眼,一股熱氣順著脖子爬上了臉,火辣辣令她難堪。
謝苓這回是真震驚了。
她“啊”了一聲,半天都沒從蘭璧的話里回過神來。
所以說,什么清冷高潔,什么禁欲修道,都是假的?
那還有什么是真的。
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冷靜一下,杯沿都放在唇邊了,才驚覺里頭早都沒了茶水。
只好擱下茶杯,斟酌了好一會,才道:“這事……先生希望苓娘如何幫你?”
或許是隱藏已久的秘密說了出來,她慢慢放松了下來,伸手握住了謝苓的手,祈求道:“不需要你做其余事,你只需要幫我確定我與長公主是否真是親母女。”
“我怕背后之人坑害我。”
“至于相認(rèn),那倒不是大事,起碼比告發(fā)我豢養(yǎng)男寵來的好�!�
謝苓倒是也理解。
若是真母女,相認(rèn)又何妨?但豢養(yǎng)男寵一事性質(zhì)可不太一樣。
一來大靖律令規(guī)定,境內(nèi)任何女子都不可豢養(yǎng)男寵。
公主也不行。
若有犯者,按照人數(shù),輕則杖刑二十,重則斬首示眾。
二來是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時候也能吃人。
謝苓一直對這則律令表示不認(rèn)可。憑什么有些男人三妻四妾,而女子花錢養(yǎng)個男寵都是犯罪。
可她不敢說。
這世道就是如此。
女子要守潔,要自愛,要三從四德,要好好貫徹女誡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蘭璧的性子……真是令她意外。
她不免想到了秦璇,那個張揚明媚的女郎。
二人不愧是同母異父的姊妹,哪怕表面看著不同,實際上也都是不拘一格的性子。
只是蘭璧為何能斷定自己可以幫她呢?
俄而,她問出了口:“先生,苓娘只是謝家的旁支女,身份低微,在建康城里也不認(rèn)識什么厲害人物,更沒什么通天手段�!�
“你跟長公主是否是親母女,我無法查實。”
蘭璧握著謝苓的手不送,她連聲道:“我知道的,但你跟謝珩關(guān)系不一般,對不對?”
“不然他也不會讓你來做我的學(xué)生�!�
謝苓輕輕拂開蘭璧的手,語氣冷了幾分:“先生,你如何覺得堂兄與我不一般?”
“堂兄他只是堂兄,我并不能指使他做事。”
蘭璧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清麗的臉上浮現(xiàn)出失望。
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來謝府前,她不是沒考慮過找其他人,畢竟這些年她才女名聲在外,與她私交甚好的夫人不在少數(shù)。
可這些人,她翻來覆去的想,都覺得不可信。
無他,這些夫人們的娘家、夫家,都牽扯甚廣,她不敢篤定這些人會不會因為此事利用自己。
而謝苓不一樣,她救過自己一次,性子良善。
更重要的事,謝珩待她極好。
若讓謝苓去求謝珩幫忙,比她自己去求要好得多——直接找謝珩,恐怕要付出的代價,就沒那么簡單了。
可謝苓竟然不愿意幫她。
蘭璧不甘心,她再次開口祈求道:“苓娘,就當(dāng)我求你了,你去試一試也好,謝珩若不幫忙,那便罷了�!�
謝苓嘆了口氣,看起來頗為無奈。
她點頭道:“先生都言至于此,我若不幫,那便是我的不是�!�
“只是堂兄能否幫你我也不知,先生要做好準(zhǔn)備才是�!�
蘭璧頓時眉頭一松,喜笑顏開,真心實意感激道:“我就知道苓娘你心腸最好�!�
謝苓卻搖了搖頭,似笑非笑看著蘭璧,語氣意味不明:“只是我?guī)拖壬�,先生又要用什么來換呢?”
蘭璧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對方這是要提要求。
她心里閃過一絲不悅,但面上卻笑得好看。
“應(yīng)該的,苓娘若是有需要,盡管吩咐便是。”
說完,她便有些緊張,怕謝苓提出什么過份的要求來。
好在謝苓只說了句:“若改日真與長公主相認(rèn),還望先生能在長公主面前提我?guī)拙��!?br />
蘭璧松了口氣,她隨便一想,明白過來謝苓這是想攀附權(quán)貴,為自己某個好前程、好姻緣。
倒也正常。
畢竟謝苓快十七了,克死了前未婚夫不說,至今都還未與其他人家定下親事。
她有心想勸謝苓想開點,大不了過幾年開府另過,買幾個美男子玩玩就好。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她怕嚇著謝苓。
*
謝苓和蘭璧二人又說了會子話,蘭璧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她忽然停在廊檐下,目光落在謝苓漂亮的面容上,語氣復(fù)雜:“你聽說了嗎,林華儀瘋了�!�
謝苓有所耳聞,她點了點頭。
只聽蘭璧繼續(xù)說道:“我聽一位知情者說,她是被人下了半個多月的慢性毒藥,因此變得易暴易怒,最后又受了林家倒臺的噩耗,便直接瘋了�!�
謝苓不明白蘭璧說這些是做什么,她只好感慨了句:“也怪可憐的�!�
蘭璧深深看了她一眼,卻不說話,最后只朝她揮了揮手,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謝苓覺得蘭璧話里有話,可一時間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難道是想告訴她,下毒的人她也認(rèn)識?
謝苓搖了搖頭,覺得林華儀既然已瘋,又因虐殺奴仆的罪名關(guān)押在大牢,也就沒什么可探究的了。
現(xiàn)在要好好考慮的,是如何讓謝珩出手幫忙。
這件事對她而言百利無一害,但謝珩能不能幫她,很難說。
畢竟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簡單,若行差踏錯一步,很可能釀成難以挽回的禍端。
謝苓嘆了口氣,讓雪柳去煮了壺菊花茶。
最近事太多了,她火氣有點旺,需要冷靜冷靜,理清思緒。
……
一直過了亥時三刻,謝苓才聽院中的侍女說謝珩回來了。
這幾日他政務(wù)繁忙,鮮少回府,她倒也樂得自在,不必?fù)?dān)心謝珩會突然出現(xiàn)要她做些什么。
但今日蘭璧的事拖不得,她只好命侍女去廚房做了些清淡的補湯,喊了雪柳掌燈,端著湯往言琢軒去了。
求人要有求人的態(tài)度,希望謝珩能看在這盅湯的份上,出手幫她。
夜風(fēng)凜冽,月白如霜,寂寂冷暉灑于言琢軒書房的窗欞之上。
遠(yuǎn)福守在外邊,倚靠著廊檐下的柱子昏昏欲睡。
她抬眼朝窗戶望去,就見書房里燭火明亮,在半透的窗紗上映出里頭綽綽人影。
呼出一口氣后,她示意雪柳上前去叫醒遠(yuǎn)福。
見是她來了,遠(yuǎn)福也沒阻攔,恭恭敬敬躬身行禮,把門推開個縫兒朝謝珩請示。
“主子,苓娘子來了。”
只聽得里頭一身淡漠的嗯。
遠(yuǎn)福聞言趕忙推開半扇屋門,將謝苓引了進(jìn)去,復(fù)又把門合好。
謝苓的目光落在幾步開外的男人身上。
他端坐在書案前,身著一件月白色的廣袖單衣,手中握著狼毫筆,在眼下的卷宗上批注著,神色認(rèn)真。
謝苓不敢打攪他,只移步上前,將手中的補湯輕松擱在一邊。
燈燭明亮,在謝珩如玉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暖黃的光,削弱了平日的冷淡漠然。
謝苓不好貿(mào)然開口,只得靜靜站在一旁等謝珩忙完。
她并不知曉,在她進(jìn)來的那一刻,謝珩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面若春桃的女郎離他很近,身上若有若無的桃花香,與墨香交織在一起,將他裹挾得密不透風(fēng)。
他捏著狼毫筆的手指緊了緊,隨即若無其事得將筆擱在筆架上,把目光落在謝苓身上。
燭火映在她素色的衣裙上,在濃卷的睫毛上投下一層扇形的影,或許是燈火明亮,襯得她肌膚賽雪,有種潤澤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