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方才他已經(jīng)讓遠福去找了外面的大夫。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留仙閣,果不其然遠福已經(jīng)帶來了人。
那大夫鶴發(fā)童顏,謝苓有些印象,似乎是秦淮河西岸,德春堂中頗有名望的坐診大夫。
謝苓將袖子拉上來一小截給大夫看,又回答了對方幾個問題,對方便拿出來兩個黑乎乎的大藥丸,又提筆寫了方子遞給謝珩。
“謝大人,令妹這是核桃引起的風(fēng)疹,癥狀不太嚴(yán)重,但若是日后再不注意,誤食太多,就會有哮病悶氣的風(fēng)險�!�
“這兩枚去風(fēng)丸可暫時止癢,方子上的藥要盡快去抓,按我寫的煎服�!�
謝珩接過藥方看了一眼,頷首道:“多謝�!�
他將方子遞給遠福,吩咐道:“將李大夫好生送回去,再按方抓藥來�!�
遠福躬身稱是,將李大夫恭恭敬敬送了出去,走過垂花門時,給塞了個分量不輕的錢袋子。
“李大夫,我家小姐食核桃起疹子這事……”
那李大夫給不少后宅女子看過病,自然曉得這里頭的彎彎繞繞。
他們是怕有人得知這事,會影響這姑娘的婚嫁,以及防止有心之人謀害。
他滿口答應(yīng):“小老兒今兒來謝府,是看風(fēng)寒的。”
推脫了幾下,他將錢袋子收下了。
*
謝苓屏息就著茶水,將兩枚散發(fā)著苦味的藥丸吃了,吃完后忙不迭去夠盤子里的蜜餞,一連吃了兩個,還想吃第三個就被謝珩攔住了。
“吃多了影響藥效�!�
聞言她哦了一聲,收回了手。
過了一小會,那藥丸奇效,她身上立馬不太癢了。
謝珩跟她對坐在羅漢榻上,中間隔著小幾,不說話也沒表情,不知道為什么還不走。
她總覺得有點尷尬,沒話找話道:“那糕點堂兄吃了嗎?”
謝珩道:“還未�!�
又解釋似的補充了一句:“回府便直接來了你這�!�
謝苓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看他的臉色,有些害怕對方是因為讖言來的。
她斟酌了片刻,試探開口:“堂兄可是有什么事?”
謝珩嗯了一聲,絳色的官服被燭火照成得有些偏橘紅,襯得他膚如暖玉,看起來就是個斯文的文官。
他眸光冷清清的,凝視著謝苓。
“陛下在找一位祖籍中州的天命之女�!�
謝苓回看著他,歪頭故作疑惑:“什么天命之女?”
“陛下不是有皇后嗎?”
謝珩看著謝苓無懈可擊的神情,忽然有些煩躁。
他知她聰穎,也知她在謀劃著什么。
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將她自己往火坑里推。
宮中已有王皇后,現(xiàn)在在多出個天命之女,這明顯是在打王氏的臉面。
現(xiàn)在朝中上下,從皇室到各大士族,都在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
遲早會查到謝苓頭上。
屆時不說皇室抱著什么心思,王氏一派的人第一個不會放過她。就算能僥幸進宮,也很難在深宮群狼環(huán)伺間活下來。
他是能保住她,可沒有事能萬無一失。
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他道:“你可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同你的一模一樣?”
謝苓心道:我當(dāng)然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呀。
但面上,她自然是得表現(xiàn)出愕然震驚。
有在長公主面前表演的經(jīng)驗,謝苓這次就自然多了。
她短促的啊一聲,隨即驚慌失措的紅了眼眶,站起身走到謝珩跟前,作勢屈膝就要跪下。
謝珩皺眉將扶住了她的小臂,冷聲道:“好好說話,莫要動不動下跪。”
謝苓順桿爬,反手捉住了謝珩的袖子,泫然欲泣道:“堂兄,求你救我�!�
“我不想入宮去�!�
這番話語,這番景象,忽然讓謝珩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中秋夜里。那天她也是這般柔弱可欺,抽泣著求他救她。
兩次,兩次她都是裝的。
唯獨不一樣的是,第一次他抱著養(yǎng)棋子的心,對她的哭泣毫無感覺。而這次,明明知道她在做戲,可心還是不可控制的緊縮起來。
閉了閉眼,他輕嘆一聲。
罷了,她對他有情,又曾兩次為他舍命,還精心為他準(zhǔn)備及冠禮。
縱容些又何妨。
惹出的麻煩,他解決便是。
但也用不能如此冒失,總要叫她長些記性才是。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輕輕一拽,謝苓便不受控制地俯身靠近,和他面對面,隔著一掌距離。
謝苓嚇了一跳,慌亂間一只手撐住小幾,一只手按在了他大腿上,茫然無措的和他漠然的視線相撞。
清冽的雪松香侵襲而來,對方溫?zé)岬谋窍⑴c她糾纏,她掌下的腿溫?zé)嵊辛Α?br />
“堂…堂兄?”
她掙扎著要起身,就被謝珩捉住手臂,固定在原位。
他坐的端正,眉眼帶著冷意,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腦勺,聲音平淡無波:“你若想死,我可以看在堂兄妹的份上送你一程�!�
“不必大費周章進宮去自戕�!�
謝苓先是一慌,隨即感覺到對方是在虛張聲勢,在嚇唬她。
謝珩一向寡言,若真生氣,早就將她處理掉了,何必還專門找她,給她請大夫,還說這些話。
她打死不承認(rèn),反問道:“堂兄你在說什么?”
“我怎么會自己送死呢?”
說著,她恍然大悟般瞪圓了眼,眼睫上掛了淚珠抽噎起來,用力甩開腕上的手,將他扣在腦后的手也拽了下來。
“原來堂兄…堂兄懷疑我自導(dǎo)自演�!�
“那堂兄還來告訴我這些做什么,放任我去送死就好了�!�
說完,她坐回謝珩對面,伏在小幾上小聲嗚咽起來。
謝珩看著她如此真切氣憤的神色,不免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
那石頭他尋人看了,確定是在水里泡了兩個多月。
每年祈福的寺院不固定,除非謝苓有預(yù)知之能,不然不可能九月就知曉這一切,專門在定林寺湖里丟下石頭,還算準(zhǔn)了金鼎下落的位置。
難道真的是巧合?
可謝苓,在荊州雪災(zāi)和地龍翻身那次,的確做了預(yù)知夢。
他向來不信神佛,那讖言就是笑話。
若不是謝苓所為,又會是誰呢?
她傷心欲絕的嗚咽抽泣聲,像風(fēng)一樣吹拂到他耳邊,無孔不入。
叫他根本無心思考。
他捏了捏眉心,淡聲道:“莫哭,近日就好好在府里待著,正月十五前別出門�!�
謝苓這才坐直身子,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淚珠,一邊抽噎,一邊紅著眼睛問道:
“堂兄這是信我,答應(yīng)救我了?”
謝珩沉默了一瞬,還是頷首嗯了一聲。
他站起身道:“我先回了�!�
“你…記得喝藥。”
謝苓乖順點頭,站起來送他到門口。
等見人出了院子,她長舒出一口氣,隨即又有些擔(dān)憂。
謝珩一定會阻止她入宮,她得想辦法早些見到皇帝,讓他相信自己的同時,正月十五那天下封妃的旨意。
至于怎么見……就得借折柳的手了。
一個多月之前她就交代折柳,開始在定遠侯夫婦的耳邊吹風(fēng)——說自己夢到某祭臺上有天女降世。
有之前裴若蕓之死的夢在前,再說這個夢,裴家人就很容易相信。
故而她前些日子讓秦璇和蘭璧,一定保證長公主和定遠侯在場。
因為只要定遠侯看到那刻了讖言的石頭,一定會想起那個夢,并且作為中立的純臣,他定然會跟皇帝全盤托出。
這樣一來,皇帝會更信幾分,并且急不可耐尋她。
而折柳作為夢的主人,不日定會被召去問話。折柳到時候只要提幾句,當(dāng)初是如何靠一個夢從婢女變成定遠侯養(yǎng)女,定然就會給皇帝留下印象。
而她只需要在元旦宮宴那天進宮,跟折柳這個“判主攀高枝”的昔日婢女發(fā)生沖突,無意透露出自己的出生年月,皇帝自然先查她。
做好打算,謝苓微微放下點心。
治風(fēng)疹的藥不多時也煎好了,她喝下后,便安安心心沐浴歇息了。
*
另一邊,言琢軒。
青年披衣而坐,他的側(cè)影迎著燭火,目光下視,看著手中的碧玉竹簪,濃卷的睫毛像鴉羽,飄落在如玉的面頰上,在眼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他抬起冷白修長的指,輕輕劃過冰冷的簪身,白與綠交錯,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劃開了眼底幽深的墨色。
良久,他將簪子放回雕了竹的木盒中,輕輕蓋住。
不論這件事是不是謝苓做的。
不論她想不想入宮。
他都不能讓她入宮。
或許是因為他不想打亂計劃,或許是怕她埋骨宮廷,也或許有旁的想法,總之她絕對不能入宮,成為那廢物的妃。
他看向黑暗,淡聲道:“飛羽�!�
下一刻,黑暗中有躍下,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屬下在。”
謝珩站起身,緩步上前:“會稽王那如何了?”
飛羽道:“會稽王的幕僚已經(jīng)在其他幾個弟兄的引導(dǎo)下,知曉了云臺城上唱戲的是苓娘子�!�
“另有探子來報,說這幕僚準(zhǔn)備趁元旦那天綁了苓娘子,送去給會稽王做新春賀禮�!�
稟報完,飛羽半天沒聽到自家主子說話。
他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問道:“主子,是順其自然,還是插手?”
謝珩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個盒子,從里頭拿出薄薄兩頁紙,遞給飛羽:“給會稽王的王側(cè)妃找找麻煩�!�
飛羽粗略一看,瞬間脊背發(fā)涼。
這哪里是找麻煩,這分明是要讓王側(cè)妃被逐出皇家玉牒啊。
這薄薄兩張紙,寫的可全是王側(cè)妃和外男廝混,并且下毒害會稽王妃和另一個側(cè)妃流產(chǎn)的證據(jù)啊。
飛羽跟了謝珩十幾年,大抵猜到了對方的想法。
這分明……是讓王側(cè)妃給苓娘子騰位置。
他記得,最開始明明只是打算送苓娘子去做妾室的。
胡思亂想了一瞬,他拱手稱是:“主子,屬下這就去辦�!�
謝珩嗯了一聲,坐回了書案前。
原本預(yù)計正月十五再送謝苓進會稽王府,可現(xiàn)在事情有變,不得不提前。
等元旦那天,便借著會稽王幕僚的手,讓他見到謝苓。
想到這,謝珩心口莫名有些發(fā)堵。
他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喚來遠福去備水,他猶豫了一下,讓紫竹將謝苓送來的糕點拿來,拆開油紙包,捻起一塊放入口中。
冷且硬。
還有些膩。
難以下咽。
他目光落在那花花綠綠的糕點上,本無意再吃,但一想到是謝苓的心意,就又捻起了一塊看起來不太膩的。
“……”
算了,還是膩。
他呷了口溫茶,不免想到,謝苓還是過得太差,不然怎么會喜歡吃這種難以入口的東西。
皺了皺眉,他決定明日讓自己的廚子給她做些好的。
凈手后又看了看卷宗,謝珩才沐浴歇息下。
……
歲聿云暮,窗間過馬。
轉(zhuǎn)眼就到了除夕。
謝苓這幾日一直老老實實待在留仙閣,時不時邀謝珩前來一起用飯,在撩撥一二。
謝珩雖看著面冷,但只要是她說的,都會記在心上,也不會拒絕。
有些時候,她甚至有點恍惚,覺得謝珩像是那種面冷心熱的癡情種。
若是能一直這么愜意著,被寵愛著生活也挺好。
可一想到對方馬上要將自己送去會稽王府做妾,她就瞬間清醒過來。
被人寵愛的愜意生活不是真愜意,等有一天他收回了份寵愛,那她將什么都沒有。
除此之外,宮里查天命之女的事不知怎么傳到了民間,甚至有人言等皇帝找到天女,就會廢后重立。
為此,不少朝臣接連上奏勸阻皇帝繼續(xù)尋找。
但皇帝若能聽,就不是他了,畢竟他最是昏聵自負(fù),也最信讖言。
旁人越反對,他就偏越要找。
折柳傳來消息,說王氏那邊動作頻繁,坊中流言八成就是他們的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