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喂參片,
口中一聲一聲喚著“娘娘”。
陳婕妤臉上爬滿了冷汗,
露出的緗色菱紗小衣上沾著斑斑血痕,
身下的云錦妝花羅褥子也被血水浸透。她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雙目時闔時睜,手緊緊抓在被子上,
氣若游絲,
時不時溢出兩聲難捱的痛吟。
皇后以帕掩唇,
側(cè)過頭去不忍再看。
慧德貴妃臉色也不大好看,
眼中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愧疚,她和陳婕妤對上視線,嘴唇翕動了下,最終什么都沒說,
后退半步別過了頭。
謝苓也不忍看,
心中不免狐疑,是她錯了?夢出錯了?陳婕妤如此模樣,
很難讓她不懷疑自己。
皇帝站的遠(yuǎn)遠(yuǎn)的,臉上閃過些許嫌棄,
許是想起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沒了,才抬腳避開地上沾著的血水,走到陳婕妤跟前,蹲下身子安撫道:“朕在這,別怕。”
聽到皇帝的聲音,陳婕妤費(fèi)力得睜開眼,側(cè)過頭視線慢慢聚焦在黑金龍袍上,哀哀痛哭起來。
“陛下,咱們的孩子……”
“孩子沒了。”
說著,她看到了幾步開外神情不忍的謝苓,有一瞬遲疑,卻還是堅(jiān)定了目光,顫巍巍抬起手,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是右貴妃害我,您要為我、為孩子做主啊!”
皇帝輕輕一躲,避開了陳婕妤的手。
往日,他是最喜歡陳婕妤這雙纖纖玉手,白皙,骨肉勻稱,粉嫩嫩的指甲蓋像是染了花汁,床榻上握著他時,最是惹眼好看。
可如今這雙手上凝固著血跡,還有一層黏膩的冷汗,一點(diǎn)也不美。
陳婕妤看到皇帝躲她,眼神暗了暗,許是太醫(yī)清宮止血時碰到了哪,她眼前發(fā)黑,口中忍不住地痛吟。
皇帝見狀,也多了些憐惜之心,柔聲哄到:“此時還未定論,朕一定替你做主�!�
“你堅(jiān)持堅(jiān)持,孩子日后還會有的。”
陳婕妤此時已經(jīng)聽不清皇帝在說什么了,她側(cè)過頭看著人影幢幢的大殿,恍惚間似乎看到的不是人,是一道道飄來飄去的鬼影。
若是知道藥效如此兇猛,她就不答應(yīng)慧德貴妃了。
如今大出血,不知會不會對日后子嗣有影響。
春光溫暖,透過雕花窗欞灑在殿內(nèi),碳爐里源源不斷燒著碳火,本應(yīng)溫暖如春的殿,卻讓謝苓覺得通體發(fā)冷。
端著水盆的宮女出出進(jìn)進(jìn),太醫(yī)在床后滿頭大汗。
此刻沒有一個人面露嘲諷和得意,全都是不忍直視的憐憫。唯獨(dú)皇帝,他臉上只有嫌棄和不耐煩。
或許也有些悲傷吧,悲傷那個還未出生的皇子。
謝苓望著床榻上幾近昏迷的女子,心中有些悲憫。為何非要爭個你死我活呢,不惜毀了自己的身子,受此等苦楚。
爭來爭去,也抵不過皇帝的一句話。
皇帝若寵,縱然身份賤如土,也能叫你一朝乘龍上九天,化作鳳凰摘月明。若是厭了,總有理由和辦法將你踩進(jìn)泥塵里,再翻不得身。
真想過得舒心得意,還是得站在最高處,叫別人只能仰望、敬畏你。
謝苓抿了抿唇,上前問道:“陳婕妤如何了?”
趙太醫(yī)手上沾滿了血,他滿頭大汗,聲音有些發(fā)顫:“孩子保不住,還大出血了�!�
“血是快止住了,但陳婕妤身子受損,日后……怕是不好再生養(yǎng)�!�
邊說,趙太醫(yī)邊往皇帝那邊瞟,見皇帝沒什么反應(yīng),遂安心了點(diǎn)。
當(dāng)今圣上陰晴不定,性子暴虐,他心中一直擔(dān)憂皇帝失了皇嗣會遷怒他們幾個太醫(yī)。
現(xiàn)在看來,陛下根本不在意。
陳婕妤已經(jīng)暈厥過去,兩個貼身宮婢趴在床頭上,一個拿溫帕子給主子擦冷汗,一個往口中塞參片,哭著喚“娘娘”。
司馬佑站起身,走到皇后身邊,許是聽見趙太醫(yī)的話,臉色陰沉沉的。
謝苓吩咐了太醫(yī)幾句,環(huán)顧起陳婕妤的大殿來。
窗臺一側(cè)的長桌上放著天青纏枝海棠紋瓷瓶,里頭插著粉團(tuán)、海棠等花卉。花瓣還很鮮嫩,上頭還掛著水珠,顯然是今早才換上。
窗根下檀木嵌云石羅漢榻上擺著矮幾,上頭有一碟冷透了的梅花酥,還有杯喝了一半的冷茶。
謝苓的目光在梅花酥上頓了頓,若無其事偏開視線,給雪柳使了個眼色。
除此之外墻上還懸著幅山水圖,下邊的方桌上供著玉觀音,有香爐檀香裊裊。
謝苓皺眉。
她怎么不記得陳婕妤信佛?
看了片刻,她走到玉觀音跟前,細(xì)細(xì)打量起來,正想抬手碰,就被人打斷了動作。
“貴妃娘娘,這玉觀音是太后娘娘賜的,我家娘娘最是寶貝,還望您手下留情,莫要破壞�!�
謝苓轉(zhuǎn)過頭看,認(rèn)出這是陳婕妤的另一個宮女,好像叫什么虹雨。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不追究對方言辭冒犯,似是無意詢問:“這玉觀音看著確實(shí)很有佛性,太后娘娘何時賞賜?”
虹雨不喜右貴妃,心中認(rèn)定是她害主子小產(chǎn),但主是主,奴是奴,右貴妃問話她不能不回,于是簡單回了句:“去歲十一月從寒山寺祈�;貋砗�,太后娘娘賜給主子的。”
謝苓若有所思收回視線。
去年十一月她跟謝珩去荊州前,謝夫人召府中女眷敘話,說的正是去寒山寺為荊州百姓祈福的事。
上輩子是沒這回事的。
陳婕妤也不信佛。
謝苓將這件事記在心底,想著等大典過后了查一查。
皇帝嫌殿里血腥味重,站了一小會就皺著眉去了一旁的偏殿,走得時候叫上了皇后和慧德貴妃,以及謝苓。
其他妃嬪都被遣了回去。
走到偏殿后,皇帝跟皇后坐在羅漢榻上,孫良玉不知被差去做什么,只有崇明帶著幾個小宮女和太監(jiān)在旁邊伺候。
皇帝端著熱茶,臉色陰得嚇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發(fā)起了火。
“砰!”
茶杯被重重擲在團(tuán)花雜寶裁絨地毯上,滾燙的茶水泅成一團(tuán),白茫茫的熱氣飄著,不一會就冷了下來。
謝苓彎膝跪地,臉色蒼白,似乎被嚇到了。
司馬佑卻沒有怪罪謝苓,他起身把謝苓拉起來,不顧皇后和慧德貴妃,坐下后將她拽坐到懷里,說話語氣算得上溫柔。
“愛妃跪什么?朕只是在想,到底是哪個不怕死,敢謀害皇嗣。”
龍涎香濃重,謝苓渾身難受,強(qiáng)忍著不適,露出個蒼白的笑臉:“陛下,臣妾只是有些擔(dān)心陳婕妤�!�
慧德貴妃見不得謝苓這裝模作樣的做派,冷嗤一聲道:“擔(dān)心?”
“本宮看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司馬佑本就對士族之女難有好感,平日里與她們虛與委蛇就夠煩,這種時候還要聽她陰陽怪氣,心情一下更差了。
他不耐煩呵斥:“慧德,你亂攀扯什么?”
“事情還沒查就知道是苓娘做的,你安的什么心思?”
慧德貴妃沒想到皇帝會直接訓(xùn)斥,愣了一瞬后,委屈著福身道歉:“陛下,是臣妾多嘴�!�
“臣妾就是為陳婕妤生氣,一時亂了分寸�!�
司馬佑揮了揮手,懶得再理,一只手撫著謝苓細(xì)軟的腰,轉(zhuǎn)而對皇后道:“可派人去查?”
皇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已經(jīng)差人去查內(nèi)務(wù)府和云光殿的賬冊,還有太醫(yī)院零陵香的記錄,想必一會就有消息了�!�
皇帝頷首,笑道:“辛苦皇后。”
皇后搖了搖頭,未再多言。
話說完一會兒的工夫,殿外就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孫良玉和皇后身邊的劉念公公,各自捧著一摞冊子,一前一后入了殿,跪在地上給帝后和兩位貴妃行了禮。
皇帝看著他們懷里抱著冊子,問道:“查清楚了?”
孫良玉跪在地上稱是,將懷里的兩個冊子翻開,雙手呈上:“回陛下,奴才跟劉念公公查清楚了�!�
皇帝接過冊子翻看了兩眼,揉捏在謝苓腰間的手徒然加重了幾道。
謝苓輕呼一聲,下意識看向司馬佑,就見他松開了手,打量著她的目光陰冷。
謝苓重新跪在地毯上,地上就甩來方才的冊子,司馬佑坐在那陰惻惻詢問:“朕的好貴妃,你如何解釋?”
她拾起冊子一目十行看了,一本上面清楚寫著,她幾月幾日何時給陳婕妤送了那支金簪,還有一本寫,她今日清晨差使太醫(yī)院的人去儲秀宮診脈。最后一本則是她入宮不久,差人去太醫(yī)院拿了零陵香。
三本冊子,三條罪證。
一證她確實(shí)給陳婕妤送金簪,二證她故意支開太醫(yī),耽誤陳婕妤看診。三證零陵香出自她手。
謝苓用手摩擦了一下上面的字跡,發(fā)現(xiàn)確實(shí)是舊墨。
她看向慧德貴妃,就見對方輕輕勾唇,眼中的得意不言而喻。
謝苓正要說話,孫良玉再次開口:“陛下,外頭還有證人,奴才可要宣她們進(jìn)來問話?”
司馬佑不愛管后宮里的事,本想甩給皇后,忽然又記起皇后殿中,地上跪著的那個貌美宮女,起了幾分興致,遂頷首。
孫良玉爬起來將外頭的三個宮女叫進(jìn)來,謝苓看了一眼,并不意外。
兩個正是陳婕妤身邊的宮女,還有一個是流徽。
皇帝饒有興趣端詳流徽,臉色由陰轉(zhuǎn)晴,問道:“你先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流徽叩頭,恭敬回道:“回陛下的話,奴婢是掖庭浣衣宮女,之前宮宴在陳婕妤那幫過忙,得了些照拂,故而心中感激不已。”
“今早奴婢做了些梅花酥,想著陳婕妤愛吃,便送來了些,誰知剛送下,陳婕妤便腹痛不止,衣裙染血�!�
“殿里其他幾個姐姐忙著照料陳婕妤,奴婢便去尋太醫(yī),誰知太醫(yī)院空蕩蕩的,一問藥童,才知今早太醫(yī)們被右貴妃派去去儲秀宮,給新入宮的小主們問診�!�
“藥童帶著止血藥回到云光殿,奴婢覺得不對勁,在殿內(nèi)尋了一番,發(fā)現(xiàn)了金簪有異,給藥童看了,確定里頭是使人落胎的零陵香�!�
“陳婕妤出血不止,奴婢情急之下便闖了皇后娘娘的大殿�!�
流徽說完后,皇帝頗為好脾氣的叫人站起來。
剩下兩個宮女的說辭跟流徽差不多,說完后皇帝便揮手讓她們退下,回去繼續(xù)看顧陳婕妤。
皇帝看著謝苓,手指在膝頭輕點(diǎn):“右貴妃,你怎么說?”
謝苓脊背挺直如松,臉側(cè)還有未消的紅印,看起來柔弱卻不脆弱。
她聲音清軟有力:“臣妾不認(rèn)�!�
“臣妾也不知,為何冊子上會有記錄�!�
皇帝似笑非笑看著她,語氣莫測:“哦?”
“你是說這是偽造的?”
慧德貴妃在一旁冷笑:“右貴妃入宮時間短,不知內(nèi)務(wù)府規(guī)矩倒也正常�!�
“本宮便好心告訴你,內(nèi)務(wù)府上登記的東西,大大小小要經(jīng)過三十多個人的手,層層把關(guān),最終收攏在內(nèi)務(wù)府總管孫公公那。”
“你該不會是懷疑,孫良玉公公幫陳婕妤偽造證據(jù)吧?”
謝苓搖了搖頭,說道:“慧德貴妃說得是,我并不懷疑孫公公。”
“我只是猜測,或許是含章殿有心懷叵測之人,故意向內(nèi)務(wù)府和太醫(yī)院傳了假消息。”
慧德貴妃心說反應(yīng)倒是快,知道孫良玉是陛下身邊的人,不能亂攀扯。
她道:“那你說說,如何證明自己無罪?”
謝苓的眸色很淡,平日里望著只覺得溫軟柔和,像是兩顆漂亮的琥珀,但當(dāng)她收了笑,便叫人覺得有些冷。
她看著慧德貴妃,語氣還是很柔和,卻聽得出動怒了:“本就無罪,為何要證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并不認(rèn)為這些證據(jù)可以說明是我害的陳婕妤�!�
司馬佑看謝苓不同于往日的嬌柔,竟多了幾分小脾氣,不禁想起幼時母親養(yǎng)的那只鴛鴦眼的貍奴來。
惹怒了就渾身炸毛,十分可愛。
他道:“那苓娘說說,為何證明不了?”
謝苓軟了神色,委屈哀怨地瞥了眼司馬佑,回道:“陛下,讓孫公公盤查盤查含章殿的宮人,再叫太醫(yī)仔細(xì)搜查一番云光殿,自然就知曉臣妾是清白的。”
司馬佑被那癡纏的眼神一望,下腹涌起一股邪火,他手指輕捻,心中不由后悔起來,為何非要聽群臣的話延后封妃大典。
若是不延后,他還用如此心癢難耐?
他沒有拒絕謝苓的請求,說道:“孫良玉,還愣著干什么?”
孫良玉趕忙俯首稱是,躬身退出殿外。
慧德貴妃見狀也不阻攔,她看了眼面無表情的王皇后,心中哂笑謝苓天真。
孫良玉不會查出任何問題,一來她并未留下把柄,二來孫良玉也不會真心去查,畢竟他是王皇后的人,而王皇后不可能插手,甚至樂的見謝苓被打入冷宮。
謝苓沒注意到慧德貴妃的神色,她被司馬佑那黏膩的目光看得起了一身小顆粒,忍不住輕顫了下。
司馬佑抬手將她扶起來,給她重新賜座,便又轉(zhuǎn)頭去問流徽話。
半個時辰后,孫良玉回來了。
他跪到地上,一頭汗,支支吾吾的。
“陛下,奴才…奴才在右貴妃殿里,發(fā)現(xiàn)了點(diǎn)腌臜東西。”
司馬佑皺眉道:“要說快說,再支支吾吾就滾出去換人來�!�
孫良玉頭抵在手背上,聲音發(fā)顫:“奴才去時,正好看到有宮人鬼鬼祟祟,往花壇里埋東西�!�
“奴才將人捉了,挖出東西一看,誰知…誰知是個桐木偶人,上頭刻著陛下的生辰名諱�!�
武皇帝時,當(dāng)時的丞相被人告發(fā)為巫蠱咒武帝,與陽石公主通奸,丞相闔府下獄死,與陽石公主有關(guān)的清平公主、長平侯皆連坐。后武帝寵臣江充奉命查巫蠱案,用酷刑和栽贓迫使人認(rèn)罪,大臣百姓驚恐之下胡亂指認(rèn)他人犯罪,數(shù)萬人因此而死。
江充與太子司馬據(jù)有隙,遂趁機(jī)與其他幾大臣陷害太子,太子無法自證,恐懼之下起兵誅殺江充,后遭武帝鎮(zhèn)壓兵敗,皇后和太子相繼自殺。直到有老臣上書訟太子冤,終于清醒過來的武帝夷江充三族,又修建“思子宮”。此事件牽連者達(dá)數(shù)十萬人,后被稱巫蠱之禍。[1]
此事牽連甚廣,因此從先帝起就格外忌巫蠱之類的東西。
如今謝苓殿內(nèi)出現(xiàn)桐木偶人,算是犯了皇帝忌諱,若洗脫不了冤屈,謝氏一族都會被借題發(fā)揮,連坐處置。
謝苓愕然看向?qū)O良玉,又滿目驚恐地看司馬佑,就見對方站起身,一腳將孫良玉踢了個跟頭,眼睛卻盯著自己。
“狗東西,木偶呢?”
孫良玉爬起來跪好,從懷里拿出木偶呈過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