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因此這寺廟的香火,十分旺盛。
趙一祥身著錦衣華服,坐在檀木馬車內(nèi),自山路緩緩行去。
待至寺廟門口,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時辰。
他踩著矮凳,由小廝扶著下了馬車,那頭上金冠在朝陽的照射下,映射出細碎的光,惹得上山拜佛的路人頻頻側(cè)目。
此時山間煙嵐還未散盡,有些濕冷,趙一祥攏了攏深藍廣袖,抬眼望見三重歇山式殿閣自林間顯現(xiàn),飛檐下懸著的青銅驚鳥鈴在晨風中輕顫,蕩開一圈圈含著檀香的聲紋。
不愧是建康第一寺,果真巍峨。
他收回視線,踏入寺廟。
先是去大雄寶殿拜了拜,然后捐了一百兩香油錢,隨后若無其事的在寺廟里閑轉(zhuǎn),路過池塘時,還頗為豪氣的往里頭丟了碎銀子。
*
鐘聲裊裊,檐角銅鈴輕顫。
支遁主持立在伽藍殿前,見滿庭石榴花被昨日夜雨打落,零亂紅瓣黏在青磚上,倒似佛衣染了血斑。
他彎腰拾起一瓣,指腹觸到冰涼的露水,恍然想起昨日太后遣童子送來的檀木佛珠,還在藏經(jīng)閣的沉香木匣里,等待“有緣人”將它買走。
晨課香尚未燃盡,不遠處的知客僧已引著三五葛衣士子穿廊而來,木屐聲清脆。
他捻著佛珠,目光自眾香客面上劃過,俄而搖了搖頭。
都是田舍郎。
窮也,窮也。
他抬步離開伽藍殿,準備回僧房歇息。
路過蓮花池時,有小沙彌疾步走來。
他俯身附耳,只聽小沙彌低聲道:“主持,有緣人來了。”
聞言,他頷首道:“那便引他過來吧�!�
小沙彌雙手合十,領命而去。
*
不多時,趙一祥便聽到有路人夸贊藏寶閣里“佛物”的神異。
什么將死的父親病愈、得了癔癥的孩子找回神魂等等。
他知道這是寒山寺的人上鉤了。
又聽了一會,他上前攔住了那個中年男路人,拱手道:“敢問閣下,這佛物從何而來?”
“我父親即將過壽,也想買來以表孝心�!�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頗為好脾氣的指著不遠處的一座閣樓:“喏,那佛物就是藏寶閣里的�!�
“不過……”
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了。
趙一祥有些無語,他從錢袋里摸出些碎銀子,塞到中年男人手心。
“還望閣下知無不言。”
中年男人掂了掂銀子,看起來還算滿意。
他打量著衣著華貴的趙一祥道:“不過啊,這佛物可不是花錢就能買到的�!�
“要有緣才行�!�
趙一祥有些驚訝,他道:“那我該如何確定有沒有緣分?”
中年男人道:“你去找支遁主持吧,他會告訴你的�!�
趙一祥點頭道謝:“多謝閣下�!�
他佯裝急不可耐,拉住了路過的僧人詢問,沒費什么工夫,就被順利帶到了支遁主持所在的禪房。
檐下銅鈴因風轉(zhuǎn)響,聲波蕩開時驚散了瓦當上飲雨的雀群。
趙一祥推開禪房木門,抬眼望去。
只見簡樸的屋內(nèi),有一慈眉善目的白髯僧人盤坐蒲團之上,手中握著一串佛珠,緩緩撥動。
“趙施主�!�
趙一祥雙手合十,躬身道:“支遁主持好。”
他走上前,主動跪坐在主持對面的蒲團上,面色誠摯的宛若一個真正的信徒。
“貿(mào)然打擾主持清修,是趙某人唐突�!�
“但今日來,屬實是情況緊急,望主持能原諒一二。”
支遁主持笑得高深莫測:“阿彌陀佛,施主言重了。”
“您的事老僧已知曉,且不用著急�!�
趙一祥面露震驚之色:“我還沒說,您就知道了�!�
他嘆道:“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支遁主持笑而不語,雙目半開半闔,皮肉皺巴的手指輕掐。
俄而,他睜開眼,笑看趙一祥:“施主,佛祖佑您�!�
趙一祥聽懂了主持的話。
他心中冷笑,面上卻表現(xiàn)出喜不自勝,摸著山羊胡急切道:“主持,何時能請佛物?”
支遁主持站起身,聲音蒼老沙啞:“請施主隨老衲來�!�
*
趙一祥被引到藏寶閣前,看著支遁主持拿出銅鑰匙,在鎖芯里扭了幾圈。
只聽“咔噠”一聲,銅鎖開了。
“這便是藏寶閣了�!�
支遁主持合掌低語。
朱漆大門緩緩洞開,一縷朝陽正巧穿過鴟吻間的空隙,將大殿深處那尊檀溪寺丈六金像照得影影綽綽。
趙一祥心跳如雷,看著光線昏暗的藏寶閣,掌心一片黏膩濕潤。
踏過門檻,冰冷的空氣讓他不自覺打了個顫。
好陰冷的地方。
直到墻壁上的青銅蓮花油燈被依次點燃,昏黃的燭火和窗外的天光,讓他把藏寶閣看了個清明。
藏寶閣整面東墻被顧愷之的《維摩詰示疾圖》占滿,無數(shù)寶物被擺放在金絲楠木高架上。
有書畫,有佛珠,有觀音像,還有看起來十分普通的蒲團。
他跟在主持身后,自高架間穿梭,心中默默記下了這些東西的大致模樣。
轉(zhuǎn)了一圈后,主持停下腳步,長長垂至臉頰的白眉隨風飄動,笑得慈和:“施主,可尋到有緣之物?”
趙一祥還沒記清楚東西,但也不好多逗留,于是道:“說來慚愧,在下感覺不出,還望主持指點�!�
支遁主持合掌道:“阿彌陀佛,施主請來�!�
他帶著趙一祥穿過木架,最終停在一處木盒前。
“這里面的檀木佛珠乃是西域高僧心愛之物,能逢兇化吉,保信徒康健�!�
“想必與您父親最有緣。”
趙一祥聽得連連點頭,小心翼翼打開木盒。
“……”
好嘛,就是個陳舊的破木珠子。
他合上木盒,轉(zhuǎn)身合掌而問:“敢問主持……在下該如何將他請回府?”
支遁主持摸了摸胡須,緩聲說了許多,譬如要焚香沐浴三日云云。
最后,他頗為愧疚的看著趙一祥道:“除了這些,施主還需捐些香油錢�!�
看趙一祥有些驚訝,他解釋道:“這些香油錢,是用來救助流民的�!�
“施主可以理解為,行善事,會讓佛祖賜下更多福澤�!�
趙一祥心中哂笑,面上一派虔誠。
他道:“主持所言有理,那具體要捐多少?還望主持指點�!�
支遁主持道:“捐多捐少都是善舉,趙施主隨意便好�!�
趙一祥恍然大悟般的點了點頭。
二人最終一前一后出了藏寶閣。
……
翌日,晨光熹微。
含章殿的檐角最先觸到初夏的晨光,庭院里的青磚被夜露沁得發(fā)亮,石階縫里鉆出的蕨草頂著銀亮的水珠。
謝苓坐于案前,指尖捏著一張信紙。
那上面寫的,正是元綠對于藏寶閣里物件價值,以及寒山寺所有花銷的估算。
完全對不上。
那些所謂的佛物,大多不值錢,卻能賣得成千上萬兩。
那些多余出來的錢財,到底用作何處?
香案上錯金博山爐升起一線青煙,混著宮女用銀剪剖開的新蓮氣息。
清新的氣味讓她思緒更加清明。
如果沒猜錯,那些錢財…恐怕是用作豢養(yǎng)私兵,鑄鐵練器了。
王、桓所謀甚廣。
正思索,就見霞光匆匆行來。
她福身一禮,低聲道:“娘娘,成了�!�
謝靈筠已經(jīng)知道了玉觀音的事,剩下的,就看謝氏會有何動作了。
也不知道謝珩會如何做。
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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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頭鉛云低垂,
檐角的銅鈴在風中叮當亂響,含章殿門次第闔緊。雨是突然潑下來的,琉璃瓦當迸出萬千銀珠,
將整座宮闕浸成一方洇透的墨硯。
值夜宮人提著羊角燈穿過回廊,燈影在暴雨中明明滅滅,恍若飄搖的流螢。
謝苓被雷聲驚醒時,滿帳鮫綃紗還在簌簌震顫。
方才她又夢到自己洞房之夜手刃謝珩,
質(zhì)問他為何心狠手辣到要對她的至親動手。
她喘息著攥著錦被坐起身,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鮮血淌滿雙手的溫熱觸感。
“娘娘!”綠綺忽然跌跌撞撞撲進寢殿,
琉璃宮燈映得她臉色青白。
“崇明公公在殿外候著,
說是…說是陛下在清思閣……”
帳外雨聲忽然變得真切,
伴著雷聲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謝苓瞳孔微縮,
飛速鎮(zhèn)定下來,赤足踩上織金毯,腕間金纏絲粉玉鐲撞出清響:“掌燈,
喚崇明進來。”
崇明衣袍邊角沾濕了不少,
額角還有個發(fā)青的腫塊,
想是剛從清思閣跑來。
他伏在地上,
聲音卻穩(wěn)得反常:“兩刻前徐美人侍寢時,陛下突然口眼歪斜…現(xiàn)下挪到式乾殿了。”
謝苓的指甲掐進掌心。
五天前她將玉觀音的事透給謝靈筠,對方也確實如她所料將消息傳回了謝家。
可令她不安的是,謝崖和謝珩一點動作都沒有,
安靜的和往常并無區(qū)別。
她給長公主遞了信,
那邊的意思也是讓她稍安勿躁,暫且別出手。
哪知這一等,
就等來這驚天噩耗。
她垂眸站在床側(cè),蒼白的臉色印著昏黃的宮燈,
睫毛投下一片黑沉的影。
徐氏是上月才進宮的吳郡閨秀,年方二八的江南美人。
按理說,司馬佑雖用了復陽丹,但量并不大,不應該馬上風。
她望著床角搖晃的鎏金鈴,忽然想起三日前太醫(yī)令來請平安脈時,曾說司馬佑近來突然又迷上了服食的五石散。
這東西雖會敗壞身子,可也不是什么烈性藥,能讓人短時間得急癥。
除非…里頭添了別的東西。
揉了揉眉心,她現(xiàn)在是真看不懂謝珩想做什么了。
“更衣�!�
她轉(zhuǎn)身時雪白寢衣掃過崇明全肩頭,聲音沉靜冷漠:“皇后現(xiàn)下如何?”
崇明道:“皇后娘娘前兩日中了暑熱,今兒還病著,聽說了此事后…只說叫您全權(quán)處理�!�
謝苓笑了一聲,語氣聽不出喜怒:“讓太醫(yī)院所有當值太醫(yī)都去式乾殿候著,若是有人問起——”
雨幕中傳來遙遙更鼓,子時的梆子聲裂開雨簾,“就說陛下夢魘,要請?zhí)t(yī)令施針。”
皇后是個圓滑的,找好借口躲了清閑,她就這么好運了,不管也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