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長公主看向崇明,崇明便去文子章和余有年跟前,把兩樣證物呈了上去。
她掃了幾眼,似笑非笑看著謝珩,溫聲道“謝大人,你怎么看?”
謝珩上前半步,腰間環(huán)佩輕響,他拱手,“回殿下,臣并無看法�!�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眸色也平靜無瀾。
長公主挑眉,玉白的指尖挑開珠簾,“謝大人這是何意?”
謝珩睨了眼謝山,謝山感受到目光,渾身止不住發(fā)起抖來,他哀求的目光看向謝珩,期望對方能看在叔侄的面上放他一碼,救他一命。
“各司依律徹查便是�!�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
謝山猛地看向謝珩,臉上盡是愕然之色。
長公主也沒想到謝珩一句解釋都沒有,似乎并不打算保謝山。
沉思片刻,心中愈發(fā)懷疑對方別有用心,不然茲事體大,他為何無動于衷?
“謝山,你作何解釋?”
謝山癱坐在地上,嘴唇翕動著說不出一句話,他雖然不聰明,但也知道謝珩是明擺著早就知道他通敵叛國,卻故意放縱。
可都是謝氏出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下,謝珩到底為什么要冷眼旁觀。
他想不通,只知道等待他的,是刑場上的鬼頭刀。
長公主端詳著謝珩的臉,俄而淡聲道:“著御史中丞周顗、廷尉顧榮共審此案�!�
她的聲音像浸過冰水的絲帛,“謝山暫押入天牢,聽候發(fā)落�!�
按照慣例,同族做出通敵叛國之事,謝珩身為家主,在查清真相前,該革職在家。
但長公主只言未提,底下的朝臣也沒有吭聲的。
與謝氏敵對的,都和長公主想法差不多,打算先觀望一二,生怕謝珩有后手。
長公主心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目光透過珠簾落在謝珩冷漠的臉上,朱唇微啟:
“退朝�!�
她站起身,將手搭在崇明小臂上,施施然轉(zhuǎn)身離去。
滿地朝臣面面相覷,謝山被拖下去,余有年也被帶走,罰他無召回京的錯。
謝珩拿著笏板,緩步離開,好似沒注意到他人或探究,或懼怕的目光。
秋雨越下越大,天光是灰蒙蒙的暗淡,檐間水珠如簾滑落,謝珩望著含章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俄而,他收回視線,撐傘拾級而下。
青磚上的水痕沾濕衣擺,將紫袍洇出一片深色痕跡,他走了幾步,喉間泛上癢意,臉色愈發(fā)蒼白,卻將那幾聲即將出口的悶咳,生生咽了回去。
謝珩垂眸,長睫輕輕顫抖。
沈苓啊沈苓,你究竟還要瞞多少事,為何如此迫不及待,對謝氏出手。
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改朝換代的事,恐怕要被迫延后了。
*
皇宮朱紅的宮墻被秋雨浸成深褐色,四處都濕漉漉的,宮內(nèi)外的形勢,也像是這雨一樣綿密滲骨。
謝山通敵之事證據(jù)確鑿,很快就審理判定,于九月初三斬立決,他的幾個孩子則被老太君保下來,只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
謝二夫人有她娘家人做保,強行讓謝山寫了合離書,放歸娘家。眉姨娘沈苓早有準備,在她下獄后,用死囚替代,送離建康,并給了田莊金銀若干,能保證她剩下的幾十年能衣食無憂。
還有謝靈巧,這個與云臺城城主有關(guān)的少女,被沈苓偷梁換柱,自教坊司接出,軟禁于元綠在城郊置辦的田莊之中,試圖從她口中撬出禾靈的下落。
除此之外,謝氏也因著此事折損良多。
通敵叛國一事是謝山個人所為,但謝珩作為謝氏家主,總得負幾分責任�?v使他總攬朝政權(quán)勢滔天,又深謀遠慮手段非凡,但在長公主和其他士族的圍剿下,還是折了不少黨羽。
沈苓作為隱藏在最后的黃雀,得了不少好處,譬如尚書省六曹空出來的官位,她挑了幾個不打眼的,將新收的低品世家子弟塞進去,也算是六曹各部都有了釘子。
這件事唯一讓她出乎意料的,是謝珩事后沒有找她“算賬”,甚至從未在她面前提過。
日子一天天過,謝珩的病不知為何愈發(fā)嚴重,聽白檀說,他每日有一兩個時辰都是昏迷的,且咳血不止。
但每次他來含章殿,都看著和以前并無兩樣,甚至對沈苓稱得上有求必應(yīng),溫柔有禮。
謝珩對昱兒也很好,親手做了不少玩具,關(guān)心備至。
沈苓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有時候也會感慨,他若早些這樣,二人也不會走到如今這種地步。
如同破碎的鏡子無法復(fù)原,她不可能對他毫無芥蒂,卻也因為對方親手奉上一半兵權(quán),難以做到橫眉冷對。
她只好沉默對待他,就像是對一個不太熟悉的朋友。
沈苓很早就注意到謝珩消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官袍,現(xiàn)在被風一吹,空蕩蕩的。對于這些,她不能說毫無情緒,卻也還談不上難過,更多的或許只是唏噓。
她沒想到謝珩身子居然就這么慢慢衰敗下去,就算登上皇位,或許也活不了多久。
*
年底,打了幾年的仗終于結(jié)束。謝擇和余有年帶兵大敗前秦,班師回朝,民間百姓夾道歡迎。
唯一令人唏噓的,是謝三爺戰(zhàn)死沙場,他的獨女謝靈鳶偷偷入營,替父披掛上陣。
接風宴上,沈苓看到謝靈鳶斷了一臂,面容愈發(fā)堅毅,絲毫不見后悔。她心頭說不出的震顫。
長公主給謝靈鳶封了官,只不過出于制衡謝氏的考慮,再者她又斷了一臂有殘缺,故而只給了個低品閑職。
謝擇官職未變,而是格外加銜,授大司馬一職。
余有年此次立功不小,又是丞相獨子,長公主有心拉攏余丞相這個老泥鰍,便直接給了輔國將軍的位置。
其間不少朝臣反對,但沈苓也希望余有年能掌握部分軍權(quán),故而暗中推波助瀾,讓其成功做上了位置。
輔國將軍乃是三品,比不上謝擇的官職,但也是實權(quán),手握兩萬邊軍。
余有年在當上輔國將軍后,三番兩次想帶沈苓離宮,但都她找理由搪塞過去。
年過完不久,他便離京重回雍州邊境駐守。
沈苓有心用他,暗中和余丞相搭上線,二人聯(lián)合,一點點蠶食謝氏不久前吞下的西府兵兵權(quán)。
因著沈苓動作謹慎,又從不親自出馬,都是借刀殺人,故而長公主并沒有懷疑到她頭上,而是忙著任用酷吏,清除政敵。
謝氏經(jīng)此一事,元氣大傷,轉(zhuǎn)而低調(diào)起來,謝珩作為家主,并沒有要補救的意思,也不參與黨爭,看起來無欲無求。
但沈苓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謀劃。
朝堂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醞釀著一場新的風暴。
沈苓的心腹不止一次表示擔憂,怕她斗不過長公主和謝珩,但她卻異常平靜,甚至命令手下的人,不看不管不參與任何爭斗。
沈君遷因此和她生出不少矛盾,罵她心慈手軟,并且指手畫腳,想塞人進核心部門,讓沈氏更上一層樓。美其名曰強力的母族才能讓她穩(wěn)穩(wěn)坐上太后之位。
沈苓拒絕了,對沈君遷的怒火視若無睹。
或許對方是真為她好,但她并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謀劃。
*
大靖永安十一年三月,五歲的大皇子司馬昱被立為太子,號承德,入主東宮。
次年五月初,司馬佑病重,沈苓帶領(lǐng)高位宮妃,輪番侍疾。
五月十三,司馬佑于昏迷中清醒,精神好了不少,甚至能說些簡單的字,有回光返照的意味。
沈苓坐在龍床邊,看著宮人喂司馬佑喝湯藥,眉目一如既往柔和。
“陛下,這是你做皇帝的第十二個年頭了吧?”
司馬佑不明所以,他喉嚨擠出幾聲含糊音節(jié),“是…怎……”
沈苓聽懂了,卻并未回答,她接過宮人手中的濕帕子,親自為他擦手,低垂的眉眼遮住那雙漂亮的眸子,叫人莫名覺得有些發(fā)寒。
司馬佑感覺到不對勁,僅能動的手指不安的顫抖蜷曲起來,凹陷的眼眶中,那雙渾濁的眸子,死死盯著床邊的女人。
沈苓為他慢條斯理擦完手,把帕子丟進宮人端著的水盆里。水花濺出幾滴落在衣擺上,她恍若未覺,音色溫和:“金谷園的事,辦妥了嗎?”
宮人恭敬垂頭稱是。
沈苓嗯了一聲,抬手讓人退下,才轉(zhuǎn)頭看向司馬佑。
“陛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你想不想聽?”
司馬佑嗓子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因為用力,額頭上青筋暴跳。
沈苓自顧自說著,甚至好心為他掖了掖被角,“陛下,你知道嗎,你真的很讓人惡心�!�
“自打入宮以來,我每每看到你,都隱隱作嘔�!�
司馬佑瞪大了雙目,怒不可遏,“你…賤……賤人!”
沈苓也不生氣,繼續(xù)道:“對了,你覺得昱兒像誰?”
此話一出,司馬佑愣了一瞬,旋即目眥盡裂,他張大嘴巴,顫抖著指頭,口中發(fā)出模糊的音節(jié):“崇……崇…明…”
話音落下,崇明正好推門而入。
他眼中迸發(fā)出強烈的光彩,看著崇明緩步行至跟前,費力扭過頭,看著博古架,喘息出聲:“拿…拿……”
沈苓輕笑一聲,眼里充滿惋惜:“陛下,你是想找殉葬的詔書嗎?”
她輕輕叩了叩床沿,崇明在司馬佑驚怒的目光中,走到博古架跟前,扭動花瓶打開暗格,拿出了一卷明黃詔書。
崇明上前,恭敬將詔書呈給沈苓。
沈苓將詔書在司馬佑眼前慢慢展開,“陛下筆力遒勁,‘殉葬者三十七人’這幾個字寫得尤其好�!�
她手指停在自己的名字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司馬佑喉嚨里發(fā)出瀕死野獸般的嗚咽,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沈苓衣袖。崇明上前半步,想要阻止。
“讓他抓�!鄙蜍呒y絲不動,“你瞧,這雙握了玉璽的手,如今連塊衣料都撕不破�!�
她垂眸看著那雙枯瘦的手,“你還記得你當初怎么掐我脖子,讓我在碎瓷片上跪行的嗎?”
“對了,你應(yīng)該好奇為什么崇明是我的人�!�
“你記得姚仲儒嗎?”
司馬佑瞳孔猛地收縮,渾濁的淚水順著眼尾溝壑流進稀疏枯黃的鬢發(fā)。
崇明手背青筋暴起,唇紅齒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刻骨的恨意。
檐角銅鈴忽然被夜風吹得急響,沈苓的聲音交錯響起。
“文定二十三年,你為奪兵權(quán)構(gòu)陷姚家通敵,姚仲儒闔家百口被先帝處死,”沈苓一根根掰開皇帝的手指,語氣沉冷,“崇明,全名姚望旌,乃是姚老先生的次孫�!�
床榻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司馬佑半邊身子滾出錦被,崇明單手將他按回榻上。
“陛下,你構(gòu)陷我姚家時,可曾想過會是我姚氏子孫送你最后一程?”
崇明雙目泛起血絲,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
沈苓看了眼天色,理了理衣裙站起身,“寅時三刻了,送陛下殯天。”
崇明稱是,將被子捂住司馬佑口鼻。
俄而,司馬佑喉間發(fā)出最后一聲嘶鳴,瞪大雙目,胸口起伏消失。
崇明伸手合上他圓睜的雙眼,轉(zhuǎn)身時撞見銅鏡里自己猩紅的眼角,和不知何時爬滿臉頰的淚水。
他抬袖擦干,將痕跡收拾干凈,輕手輕腳出了內(nèi)室。
沈苓站在大殿的半開的窗欞前,望著泛起一起青白的天,轉(zhuǎn)而望向他的臉,語氣平緩:“你大仇得報,剩下的,知道該怎么做吧?”
崇明躬身行禮,“臣,一定不負所托�!�
不多時,綠綺端著水盆入內(nèi),按例去為司馬佑擦洗。
她拿著溫熱的帕子,認真擦著司馬佑的臉,忽而覺得有些不對。
綠綺腦海中閃過個念頭,她顫抖著手指,放到了司馬佑的鼻下。
毫無氣息。
手中的帕子悄然落下,她不可置信的又試了一次,眼中淚水涌出,“陛下…陛下!”
“阿佑,你醒醒,你別嚇我�。 �
她晃動著司馬佑的肩膀,對眼前的一切不愿相信。
聽到動靜的宮人入內(nèi),看到眼前景象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隨即踉蹌著往外跑,口中大呼:“快去請?zhí)t(yī),陛下怕是……”
式乾殿頓時兵荒馬亂,太醫(yī)很快來了,探了鼻息和脈搏后,跪地揚聲慟哭。
“陛下,駕崩了!”
“……”
永安十二年五月十四,司馬佑駕崩,享年三十二,謚號荒帝。
……
司馬佑死后,太子昱即位,改元天嘉,由長公主和謝珩一同輔政。
沈苓被尊為太后,居弘訓宮。六安被提拔為大長秋,總領(lǐng)太后宮中宦官。雪柳任女尚書,掌太后宮文書詔令,參與機要。
除此之外,皇太后卿的衛(wèi)尉和少府,皆是寒門子弟,為沈苓心腹。
司馬昱雖然只有五歲,但聰慧過人,性格像極了謝珩。除了會對沈苓宮里的人撒嬌外,他對外都是冷臉,雪柳戲稱他是小冰塊。
沈苓很看重對昱兒的教導,拖沈君遷請麓山書院的新任山長出山,做昱兒的老師。長公主對此面上贊成,實際上暗中派了不少人,想捧殺昱兒,讓他徹底淪為廢物傀儡。
這些事,沈苓都有防備,但百密終有一疏,天嘉二年,她就發(fā)現(xiàn)昱兒染上了斗蛐蛐,連課業(yè)都不管不顧,整日和伴讀躲在假山玩樂。
她十分憤怒,卻也沒有大發(fā)雷霆,甚至連伴讀都沒換,而是溫柔引導,給他規(guī)定了每日玩耍蛐蛐的時辰。
司馬昱本來還很失落,但有次無意間看到母后深夜流淚后,心中頓時愧疚起來,徹底將斗蛐蛐給戒了。
司馬昱慢慢懂事后,謝珩來宮里的次數(shù)就少了。
他身體愈發(fā)不好,有時候甚至都不了朝,沈苓有時候見他,能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藥味。
那抹令她心動過,也恐懼過的雪松香,徹底消失不見。
謝珩哪怕這樣,也依舊手段凌厲。
司馬佑死后,他算是徹底跟長公主撕破臉,兩黨之間斗得不可開交。
沈苓也慢慢嶄露頭角,開始光明正大插手一些朝堂事務(wù),這讓長公主很不滿。
但沈苓敢暴露到明處,那自然是做了完全準備。
夏夜驟雨初至。
庭院里朱色宮墻洇出深褐水痕,青磚上的積水倒映著昏黃宮燈,遠處萬重宮闕隱在雨霧里,只余輪廓鑲著淡淡的水光,朦朧寂靜。
沈苓坐在書案前,望著支摘窗外黑蒙蒙的天,語氣平緩:“雪柳,叫金谷園的人,動手吧。”
雪柳愣了一瞬,轉(zhuǎn)而明白這是到時機了,她心臟狂跳,福身稱是,轉(zhuǎn)身出了大殿,撐傘沒入雨幕。
三日后,長公主垂簾聽政,退朝時忽炸開一聲悶雷般的鼓響。
是登聞鼓。
立朝以來,從未響過的登聞鼓。
滿朝文武皆驚,謝珩的目光透過殿外灼眼的天光,望向?qū)m門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