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沒事兒�!蹦侨苏f。
項西正在整理貨架上被翻亂的東西,一聽這聲音,猛地轉過了頭。
看清進門的這個人時,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控制著自己才沒一嗓子吼出來。
饅頭?
饅頭跟他對視了一眼,沒有打招呼,也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像個普通顧客一樣,順著食品架往里走。
項西猶豫了一下,把手里的東西放好,慢慢跟了過去。
饅頭瘦了很多,以前還總笑話他瘦,現(xiàn)在卻瘦得跟漁竿似的,還是瘸竿兒。
身上的衣服也挺臟,看著幾天沒換的樣子,離著三步遠項西都能聞到饅頭身上的汗酸味兒。
以前饅頭不這樣,他倆挺講究的,身上有味兒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這個是不是還有種牛奶味兒的?”饅頭拿起一盒餅干看了看,轉頭問了他一句。
“是,”項西點頭,過去拿了一盒牛奶味的遞給他,然后壓低了聲音,“你怎么回事兒!”
“我早知道你在這兒了,”饅頭低頭看著盒子,又伸手拿了另一盒,來回看著倆盒子,“也知道你找我呢�!�
饅頭這裝樣子的本事比之前的那小孩兒專業(yè)多了,看著就跟正跟售貨員邊問邊挑東西的顧客沒什么兩樣。
“你他媽怎么回事兒?”項西只盯著這一件事問。
“一開始跑不出去,”饅頭手指在盒子上敲著,話說得很快,“后來就他媽病了,差點兒沒死,二盤又找我呢,就東躲西藏地混,有人說你跑了,我一想肯定是因為我,就想找你……”
“說重點,錢呢。”項西說。
“譚小康把老子錢騙走了,我找不著他……”饅頭說得倒是很平靜,似乎是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他已經麻木了。
“譚小康?”項西差點兒沒壓住聲音,手狠狠地握了一下拳,指節(jié)發(fā)出啪啪地兩聲響。
“不提這事兒了,過了,我今兒來是看看你,道個別。”饅頭把盒子放回貨架上,挑了盒小些的曲奇餅拿著。
“去哪兒,”項西盯著饅頭的臉,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回家嗎?”
“我看你挺好的,”饅頭轉過臉看了看他,“你好好的,小展,咱們這樣的人,能有條路走不容易,特別還是條好路。”
項西沒有說話。
“你總說我不是你朋友,我想想,最好別是,沒人看到我上這兒來,”饅頭拿著曲奇餅一瘸一拐地往收銀臺走過去,又偏過頭小聲說,“你好好的,千萬別再找我,知道你當我是朋友就行了�!�
項西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看著饅頭一瘸一拐地走到收銀臺,交了錢,又拿著那一小盒曲奇餅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了超市。
中午的太陽很大,發(fā)白的陽光閃著耀眼的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項西跟著走出超市大門的時候,饅頭的身影已經像是被融化了一樣,消失在了填滿了整個視野的白光里。
饅頭可能要出事。
這是項西的第一反應。
但他沒有追問,也沒有攔著饅頭。
人和人不一樣,他和這個世界上的普通人不一樣,他努力地一點點融入“正�!钡纳睿驗樗谐滩┭堋�
從程博衍向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和饅頭就不一樣了。
同樣是趙家窯出品,饅頭卻掙扎著滑向了另一條不一樣的路,無奈而又像是無法改變,這條路跟趙家窯平行,也許交錯,也許更向下。
而他不是程博衍。
他沒有可以向饅頭伸手的資本和實力。
他就算是伸手,也沒有拉住饅頭的力量,如果他不自量力地想要伸手,也許還會讓正拉著他的程博衍腳步踉蹌。
饅頭也清楚這一點。
你好好的。這句話他說了兩遍。
他們都有這樣的自知之明,這樣的人,就走這樣的路,這才是常態(tài),才是他們這些人的軌跡,哪怕是平叔和二盤,也都是順著這樣的路,殊途同歸。
能走上“好”路的,少之又少。
就像他舍不得讓程博衍這樣一個“正常人”為他受到影響,饅頭也不愿意他再被拉回黑暗里。
哪怕滿世界的光,一不留神也還是會碰到陰影。
項西一個下午都站在店里,看著進進出出的顧客,沒有再看到饅頭,或者和饅頭相似的人。
這個世界上,他和饅頭的那些過去,饅頭不可知的那些將來,還真是誰也看不見的,就像從來都不存在。
他和饅頭之間就這么從一個小小的開岔,也許就不再會有看見的那一天了。
下班之后,項西洗了個澡,出去買了份快餐回來,坐在小屋里邊看電視邊吃著。
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無奈是最大的體會。
程博衍今天又沒按時下班,打電話過來的時候,都過了八點了。
“吃了沒?”程博衍問他。
“我可是按點兒下班的,”項西看了看桌上的餐盒,起來把盒子扔到了門外的垃圾桶里,“你今天累吧?”
“嗯,真是累了,”程博衍聲音里的疲憊很明顯,“你晚上過來存照片么?”
“不去了,你回去吃點兒東西睡覺吧,”項西嘆了口氣,“你會不會過勞死啊?”
“不至于,我以前連著三天沒睡也沒死呢,”程博衍笑了起來,“給你說個事兒,我今天問老大了,那個陸老先生的地址,你……還想去找他嗎?”
“去,”項西想也沒想,“我要去的�!�
是的,一定要去。
你好好的。
你好好的。
饅頭的聲音在他耳邊來回地響著。
沒錯,好好的,這是他能做的也應該做的最重要的事,任何能夠維持和幫助他繼續(xù)在這條“好路”上走下去的機會,他都不能放過。
“那你記一下吧。”程博衍說。
“你給我發(fā)過來唄,我拿筆寫個地址得寫到明天早上了�!表椢髯プヮ^。
“哦,我忘了,那我一會兒發(fā)短信給你,”程博衍打了個呵欠,“我飯都不想吃了,回去直接睡覺算了�!�
說到睡覺,項西突然想起來程博衍的床單他還沒換,立馬有些過意不去:“我忘了幫你換床單了�!�
“又沒讓你真去換,”程博衍笑了笑,“我明天有時間再換了。”
“那你受得了嗎?”項西有些擔心。
“都說了我沒潔癖�!背滩┭車@了口氣。
“以后這種一聽就特假的話咱能不說么?”項西嘖了一聲,“您說您沒潔癖就跟我說我特有文化一樣假。”
程博衍沒說話,電話里就聽他笑了好半天才停。
“做人真誠點兒不行么�!表椢饔盅a了一句。
“不跟你貧了,”程博衍笑著說,“我先回去,晚上要是十點還沒睡著就給你打電話。”
“嗯。”項西應了一聲。
“親一個吧�!背滩┭芡蝗环诺土寺曇�。
“��?”項西愣了愣,程博衍低聲說話時本來就很好聽,這聲音再通過了聽筒傳進耳朵里時,讓他右耳朵到右胳膊肘到右腰到右腿一路噼里啪啦地閃著電花,頓時他就往床上一倒,“哎喲我偏癱了……”
“偏癱了?”程博衍讓他說愣了,過了幾秒鐘才說,“偏癱了沒事,嘴又沒癱,來親一個�!�
“有沒有人性了,”項西樂了,“我都偏癱了……你再說幾句話吧,放低了聲音那么說。”
“為什么?”程博衍很配合地放低了聲音。
“好聽,”項西躺在床上閉了閉眼睛,“再說幾句吧�!�
“項西,你是不是快被我迷死了啊……人又帥,聲音又好聽……”程博衍低聲說著,居然沒笑場。
“真不要臉�!表椢鬟厴愤呎f。
“那說點兒要臉的,”程博衍笑了起來,又繼續(xù)低聲說,“不過我這人背地里就是挺不要臉的怎么辦呢,要不我拿本書給你念幾個骨科病例吧怎么樣……”
項西沒說話,程博衍后面說了什么他都沒聽清,就覺得這聲音在耳邊輕輕撓著,很好聽,而且很……性感。
“經治療效果不佳,遂出院回家休息十余天后再次入院治療,行臭氧治療,臀上皮神經……”程博衍不知道在念著什么。
“聽不懂啊,”項西很小聲地說,就這么會兒功夫,聽著程博衍的聲音,他突然有種無法控制的感覺,“好了�!�
“嗯?”程博衍停下了,“聽夠了啊?”
“聽夠了,你回家吧,”項西說,“拜拜!”
沒等程博衍那邊說話,項西就把電話給掛掉了。
然后把手機往床上一扔,翻了個身側躺著弓了弓腰,又伸手扯了一把褲子。
這他媽真是血氣方剛啊……
☆、第55章
項西早上提前了十分鐘起床,洗了個澡,順便把昨天的衣服給洗了。
衣服都是晾在小屋后窗戶外面,就是超市的后門,有條小通道,沒什么人走,一般就是樓上的住戶會把電動車什么的停過來。
平時晾什么都沒什么感覺,今天項西去晾內褲的時候突然有點心虛,晾好以后又迎著光瞅了瞅,然后才低頭走開了。
其實什么也看不出來,就算看得出來,也沒誰經過這兒的時候還仰個腦袋盯著別人晾的內褲仔細看的,還是條男式內褲……
項西的早餐一般就在超市門口解決,門口路邊有個早點攤,攤主是個大姐,每天都笑瞇瞇的,項西愿意在她那買早點,心情好。
“還是要牛奶和包子嗎?”大姐一看他過來就笑著問。
“今天要玉米糊吧,”項西想了想,“再要倆包子……再來杯豆?jié){吧�!�
“好,今天比平時吃得多啊,”大姐麻利地拿個袋子給他裝上包子,“夏天消耗大吧�!�
“……大概吧�!表椢饔悬c兒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
消耗大?
也沒……多大吧……
消耗是消耗了一點兒……
不知道程博衍平時消耗不消耗?
不消耗那是有病吧!
項西拿了袋子轉身回超市的時候嘖了一聲,這腦子里成天都想什么玩意兒呢!
今天顧客還是不少,旁邊體育館的活動還有兩天,項西在店里轉悠著,賊還是有,昨天晚上那班的同事下班前清點東西就發(fā)現(xiàn)少了商品。
項西覺得來這兒順東西的未必都是專業(yè)賊,主要是同事不會看人,上這兒根本偷不著什么值錢的,真賊這會兒都在體育館扎堆兒呢。
以前他跟饅頭……
想到饅頭,項西的思路突然就斷了,斷在饅頭昨天消失在白色日光里的那個身影上。
他輕輕嘆了口氣,靠著貨架看著幾個正挑東西的顧客。
忙完一天,張昕又張羅著叫他們幾個去吃飯,何小如一臉期待地等著他的回答。
“不去了,我晚上有事兒,”項西說,“挺重要的�!�
“喲,什么重要的事兒��?”于保全在一邊問了一句,“吃完了再去不行嗎?你是跟人去吃飯?”
“嗯,”項西點點頭,轉身往小屋走的時候又補了一句,“女朋友�!�
這句話本來可以不用說,但他還是說了,何小如的態(tài)度讓他有點兒不忍心,小姑娘害羞,估計再等幾個月也等不來她開口了拒絕的機會。
這么無意提一句也挺好的,不太傷自尊。
“我靠——”于保全笑著喊了一聲。
張昕和何小如都沒有聲音,項西也沒回頭看,這還是他頭一回說這種話,也不好意思回頭看,埋頭直接回了小屋。
今天很累,不過他還是打算隨便吃點兒就按程博衍給的地址去找那個陸老頭兒,休息日還有好幾天,他等不了。
你好好的。
如果沒有再次見到饅頭,沒有聽到饅頭的這句話,他也許不會這么著急。
可現(xiàn)在,他有些害怕,他怕自己任何一點的“等待”都會讓自己往回滑過去,他害怕像饅頭那樣,害怕饅頭那種最后也不知道原因的平淡語氣。
這語氣他很熟悉,自己曾經就那樣,平淡像是看穿所有,其實無非是無奈和絕望。
去找陸老頭兒也沒什么可準備的,本來想帶點兒禮物,想想又覺得人家錢都不樂意收,買了東西人也不稀罕,而且也不知道帶什么好。
輕了沒意思,重了舍不得。
其實主要還是舍不得錢……
項西背著包,也不打算去哪兒吃了,就從超市里帶了兩個小棕子,邊走邊吃。
吃完了站在公車站等車的時候,程博衍的電話打了過來。
“你今兒這么閑?”項西有點兒意外,這個時間一般程博衍都在爭分奪秒想抓緊時間把還在等著的病人看完。
“不閑,我在廁所呢,憋一個多小時了,”程博衍說,“抽空給你打個電話,你下班了吧?”
“嗯,正在等車準備去找那個老頭兒,”項西樂了,“你尿完了沒?”
“完了,”程博衍笑笑,“你現(xiàn)在就去?”
“不然什么時候去啊,早去早知道結果啊,”項西說,“你說我空手去合適嗎?”
“空手就空手吧,沒事兒,可能別人都拿著東西,就你一個沒拿的,比較醒目,人一提你就立馬想起來了,哦就那個什么也沒帶的小子……”程博衍的聲音有點兒顫,估計是在往診室走。
“你這話是損我還是安慰我呢!”項西有點不滿,“我這兒正緊張呢。”
“安慰你,認真的,”程博衍說,“不過去了別開口就叫人老頭兒啊,叫陸師父陸大師陸爺爺都成�!�
“知道知道,我還不至于這話都不會說�!表椢髡f。
“想起來了……”程博衍笑了起來,“你說話是強項,真話假話都說得跟真的似的�!�
項西嘿嘿樂了兩聲,他知道程博衍指的是以前自己滿嘴瞎話蒙人的時候。
笑了一會兒他又慢慢收了笑容,往車站的廣告牌上一靠,輕聲說:“你說,我這人是不是特……冷漠?”
“嗯?”程博衍愣了愣,“怎么冷漠了?”
“就是……就是……就見死不救朋友落難也不搭把手什么的。”項西皺著眉說得有點兒費勁。
“是說饅頭嗎?”程博衍問。
這還是程博衍第一次主動提到饅頭,項西頓了頓:“就比如是饅頭吧�!�
“這事兒一兩句說不清,”程博衍沉默了一小會兒,“你只能做你能做的,這跟冷不冷漠沒關系,沖動和腦子發(fā)熱才最可怕�!�
項西沒說話,過了幾秒應了一聲:“我明白了�!�
“先把自己的事做好,”程博衍說,“這事兒你要想聊,我們找個時間聊聊�!�
“好�!表椢餍πΓ睦锾嵙瞬簧�。
陸老頭兒家離得挺遠的,項西對公交車線路不熟,換了三趟車才到了地方,下車的時候都一身汗了。
他進了個商店,吹了一會兒空調,涼快了才又出來繼續(xù)按地址往陸老頭兒家走。
這片是茶研所和旁邊一個什么廠的舊住宅區(qū),一個大院子,很多一樓的開放式小院子都帶一小塊空地,有些種上了菜,有些就荒著,長滿了野草,還開著不少小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