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君瑤端坐榻前,正等著漢王發(fā)問。問過了山是何山,此是何地,便當(dāng)問她為何救她,救了她,又為何攜她入深山。
不想等了許久,也未見漢王開口。君瑤見她多半不問了,便欲離去。正要起身,又聽漢王那軟軟的聲音:“你在山中悶不悶?”
君瑤道:“不悶�!�
啊?竟是不悶么?漢王失望。此處離臨淄很近,若是悶,她以后也可常來尋她解悶的。不想她竟不悶。
可若是君姐姐的話,漢王又偷偷地看君瑤,君瑤穿著一身白色衣衫,眉宇沉靜,風(fēng)姿內(nèi)斂�?v然靜止不動(dòng),也可想象一番,裙裾翩翩,杳若天人的風(fēng)采。
若是君姐姐,想來縱然覺得悶,也不會說出來的。漢王十分了然地想道,山林寂寂,無人陪伴,無人言談,怎能不悶。
“我將來常來看你,好不好?”
君瑤皺眉:“不必。”
漢王十分了然地望著君瑤,稚嫩的小臉上努力顯出慈愛的模樣:“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會獨(dú)自前來,不帶侍從,不攜親朋�!�
君瑤:“……”
她欲再度拒絕,卻看到漢王紅腫的眼眸,與因疼痛褪去了血色的雙唇,拒絕之語便又吞了回去。
罷了,待殿下傷好下山,她自會離去,到時(shí)便是殿下再來此地,尋不見她,也只能作罷。眼下不如讓她高興一會兒。
漢王見君瑤不開口,只當(dāng)她默許了,果真高興。
看吧,她就知道,其實(shí)君姐姐孤身獨(dú)處,也很孤單的。
漢王覺得她們相處三日,又說過許多話,應(yīng)當(dāng)算得上有些熟悉了,她的話也跟著多了起來。
“我赴臨淄是去就國,說是就國,其實(shí)并無熟識之人,也算是獨(dú)在異鄉(xiāng),做了異客。你放心,便是我想與人同來,也尋不出能與我結(jié)伴之人�!�
既是隱居山林,可見不大喜歡人事紛擾的,漢王再三保證,必不會攪擾君瑤清靜。
君瑤不說話,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以示她在聽。
漢王越發(fā)有談興,一雙亮晶晶的眼眸望著君瑤,繼續(xù)絮叨:“我還是喜歡洛陽。只是洛陽很亂,大家都爭來爭去,繞著一個(gè)皇位……”
說到這里,漢王頓了頓,遲疑著望向君瑤,不知她曉不曉得京中大事。
隱士多半極有能耐,譬如當(dāng)下在京中攪弄風(fēng)云的那位衛(wèi)先生,原先便是在邙山做隱士的。足不出山,而知天下事。
但邙山究竟在京郊,要打聽什么也容易得很。
西山便不同了,地處偏遠(yuǎn)。且君姐姐冷冷清清的,看上去便是對世事漠不關(guān)心的模樣。她興許是個(gè)不問世事的真隱士。
漢王想了想,便說得明白了些:“如今在位的是我侄兒,叫蕭德文。我還有四位兄長,一名幼弟,他們都想做皇帝,便不大服氣陛下。我阿姐受先帝遺詔,做了顧命大臣,要保扶皇帝,幾撥人便爭來奪去,京師也不大安寧�!�
她眼角低低垂著,語氣間含著困擾與心煩,卻又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樣,仿佛說起的是對門鄰舍有幾個(gè)孩子,很不爭氣,繞著一份家資打得頭破血流。
君瑤莞爾,繼續(xù)聽她說下去。
漢王見她沒有聽得不耐煩,頓時(shí)很高興。她就知道,君姐姐獨(dú)在山林間,必是很悶的,多與她說話,她雖不笑,心中定是愛聽的。
“雖叫紛擾所攪,但洛陽還是有許多好去處。若是春日,最好往洛水畔�!睗h王露出一個(gè)努力回憶的神色,仿佛是回想春日洛水的風(fēng)采,一面想,一面緩緩說道:“洛水澄澈如鏡,兩旁山坡都鋪了一層青翠的綠茵,一眼望去,這綠意仿佛延綿到了天際,兼之和風(fēng)蕩蕩,楊柳依依,是踏青的好去處�!�
君瑤一笑,洛水她也去過的,的確如殿下所言,風(fēng)景秀美。殿下剛換了藥,該睡一覺才好。她欲起身,好留漢王獨(dú)處。漢王卻又道:“倘若錯(cuò)過了春、色,便該往廣平寺了。山間桃花開得晚,一旦綻放,卻是世間獨(dú)有的盛況�!�
她說著盛況,語氣間分明是有些遺憾的。
君瑤心間一動(dòng),有些料到漢王要說什么了。
果然,只聽漢王嘆息一聲,將小眉頭皺得緊緊的,很惋惜道:“可惜最大的那棵樹,不開花的�!�
作者有話要說:
回復(fù)一下評論中的幾個(gè)疑問,這卷肯定沒有卷一長。
最后也是he,漢王轉(zhuǎn)世,總會遇到適宜修煉的體質(zhì),王妃會等她的。
第七十三章
漢王既上了心,
自也仔仔細(xì)細(xì)詢問了這棵桃樹是何境況,
結(jié)果卻得知此樹從開花。
“這么大,
世間罕見,
倘若能開花,不知該多好看呢�!睗h王一說起便是道不盡的惋惜,
她還欲尋求贊同,望向君瑤,
問道:“對吧?”
君瑤沉默:“……”
漢王等了一會兒,
未等得君瑤符合,
便又期許地望向她道:“必是最好看的,是吧?”
若不答她,
還不知她要問幾回。君瑤遲疑片刻,
勉強(qiáng)道:“是。”
漢王得了贊同,當(dāng)即滿意地彎彎眼角笑,還很高興道:“是吧,
就說好看的。”
君瑤沒來由一陣羞意,看了漢王一眼,
不再開口,
起身離去。
說得好好的,
她就走了,漢王撓撓腦袋,很不解。沒人陪她說話了,她只得又一人呆呆躺著。
在山間,時(shí)日仿佛過得格外快。
君瑤在此處,
與在廣平寺中,無甚差別,一樣是清修參佛,只是此處還多了個(gè)小東西。君瑤清修之余,還需照料漢王。
她原是每日與她粥吃。但過了三五日,漢王雖口上不說,也努力地一口一口,將粥都咽下,然光看她那吞咽速度,便可知,十分勉強(qiáng)。
幾日下來,殿下似乎都瘦了,本就小小的臉頰,都小了一圈。
君瑤有些發(fā)愁,不知凡人小崽該如何喂養(yǎng)才適宜。稍加思索后,她下了趟山,入臨淄城中看了看。
漢王頓頓食粥,早覺得膩煩。只是山中清貧,搜羅不來許多美味珍饈,她便也不說,每頓都努力進(jìn)食,好愈合快一些,待她下山,便送許多好吃的來給君姐姐。
誰知還未等她傷口痊愈,這日晚膳,便得了肉吃。
肉是雞肉,取一山雉,喂二斤黃酒,山雉醉酒,酒入肌理,香入肉中。過一夜,殺之,去首尾,切塊,置砂鍋中,佐以藥材香料,燉一夜,鮮香入湯中,肉質(zhì)酥爛可口,湯色乳白鮮美。
君瑤將湯盅端出,置于矮幾上,湯盅頗大,端拿不便,君瑤又取一小小瓷碗,將雞湯盛出。
雞湯還是熱的,香氣陣陣,光是聞著,便已食指大動(dòng)。
君瑤心想,今日可使殿下飽食一頓了。
誰知她盛好了雞湯,端與漢王之時(shí),便見漢王臉上,不現(xiàn)喜色,倒是有些憂愁。
君瑤頓了頓,溫聲道:“殿下沒胃口?”
漢王搖了搖頭,開口欲言,想了想,又閉了口,止住了,轉(zhuǎn)頭往湯盅里看了看,盅中雞湯所剩不多。
君瑤見她并非沒胃口,便將瓷碗端給了她。漢王傷口未愈,已比最初好了許多,可自己翻身、端碗。
漢王接過,低首舀了勺湯,并未自己用,而是送到君瑤唇邊,道:“你喝�!�
君瑤一怔,卻已來不及退卻,木勺觸到了她的下唇,暖暖的熱氣蒸騰,香味溢滿鼻息。她只得開口飲下。
“好不好喝?”漢王問道,不見方才憂愁,反是十分期待。
君瑤辟谷兩千多年,早已隔絕了凡間吃食,乍一入口,只覺清香鮮美,回味無窮。這般滋味,難怪不少精怪分明辟了谷,還時(shí)�;燠E凡人間,尋人間至味來享用。
君瑤點(diǎn)了下頭。
漢王仿佛受了夸獎(jiǎng)一般高興,舀了第二勺,又去喂君瑤。這回君瑤反應(yīng)過來了,身子微微朝后避了避,道:“不必�!�
漢王疑惑:“不是喜歡么?”話音剛落,她便神色一亮,自以找到了緣由,道:“我胃口小,喝不了這么多的。你替我分擔(dān)一些�!�
小殿下熱情相邀,偏生君瑤方才點(diǎn)了頭,此時(shí)自不好再說不喜歡。
若說拂袖而去,倒也不是不行。
漢王還在等著,稚嫩的眉宇間滿是喜意,仿佛她喜歡,比她自己喜歡更要緊。
君瑤心軟,若是不發(fā)一言,起身而去,殿下想必又要傷心了。君瑤心中嘆了口氣,小事罷了,何必令殿下傷心。便由著漢王喂她。漢王興致勃勃的,黑漆漆的眼眸清澈單純,望向君瑤時(shí),又滿滿的只她一人。
君瑤靜默不語,又兩勺,她道:“夠了�!�
這回,漢王未再相邀,自己將余下的喝完。同一只木勺,她似乎未覺有什么不妥,君瑤的目光在木勺邊緣停了停,便轉(zhuǎn)開眼去,望向別處。
湯盡,漢王很飽了。
君瑤照常收拾碗勺。漢王看著她,似乎有話要說,又不知如何開口。君瑤也不問她,只略略放緩了動(dòng)作,多留了片刻。
終于,漢王鼓起勇氣,鄭重道:“今日,多謝你了�!�
君瑤等她開口,不想竟是這般認(rèn)真的道謝。
漢王看看湯盅,面上顯出愧疚來:“這一道湯品,花費(fèi)頗多吧?”漢王對吃食不大講究,但知道的不少。這一道雞湯,雖常見,卻頗多講究,若按宮中的做法,少說也得花費(fèi)百金,民間不至于這般奢靡,恐怕也是花費(fèi)頗巨。
她方才憂愁的,正是這個(gè)。君姐姐很節(jié)儉,卻為她破費(fèi)許多。
她們萍水相逢,她不但救了她,還對她這樣好。
漢王這般想著,望著君瑤,真誠道:“你喜歡,往后時(shí)時(shí)都有�!�
眼下有她了,百金雖巨,于她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君姐姐待她好,她一定會待她更好,來回報(bào)她的。
她這般認(rèn)真,君瑤倒不知說什么才好了。漢王見她不答,有些急了,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袖,道:“真的,你不喜有人擾你清靜,我便親自送來,我會對你很好的�!�
見她著急,君瑤反倒有些釋然,就是個(gè)孩子,愛憎分明,好惡皆在臉上。她一笑,點(diǎn)頭:“那便先謝過殿下。”
她信了。漢王松了口氣,她說到就會做到,縱使君姐姐此時(shí)只是口上應(yīng)付她,往后漸漸的,她就會知道,她是真的會對她好的。
說來,漢王也覺得很奇怪,她生來至今,近廿載,與她親近的人不多,唯一知曉她身份的母親多年前便仙逝了。
她一直孤身一人,既是不懂交際,無甚勢力,京中諸人皆看她不上,也是她自己,不愿與人太過親近,露出馬腳,惹得殺身之禍。
誰知一場刺殺,竟讓她結(jié)識了君姐姐。
她知曉她的秘密,她在她面前不必隱瞞,她為人也很好,為她治傷,與她說話。
倘若,能一直與君姐姐相處便好了。漢王悄悄看君瑤,臉頰紅紅的,自己也鬧不明白羞什么。
肩傷總有好的時(shí)候。何況是君瑤親自救治,更是好得與傷前一樣,連傷疤都愈合極快。
漢王震驚,原來君姐姐不止是名隱士,還是很厲害的大夫。
她好了,便不好再留在山中,該下山去了。從人不見了主上,只怕急得要入京去請罪了。漢王終究堂堂親王,她再不在意,身上所負(fù)重?fù)?dān),總歸是在的。
先前負(fù)她上山的那匹馬仍在,漢王便騎了它,下山去了。
她一走,君瑤也隨之離開。
木屋乃是她變出來的,而今離去,當(dāng)收回才是。君瑤略一沉吟,卻是留下了它。倘若來日殿下興起,來此尋她,不見了人倒罷,若連木屋都沒了,不免說不過去。
由是君瑤留下了木屋,獨(dú)自離去。
她從前便是孑然一身,而今甩脫漢王那小麻煩,又復(fù)孑然,該是頗覺松快才是,不知為何,君瑤又惦記起漢王來。
殿下身上璽綬俱在,一入城,往府衙,自有大臣相迎。想必生不出什么波折。
但君瑤仍是不放心。
她下山時(shí),曾游歷至洛陽。洛陽,都城所在,王氣坐鎮(zhèn),但凡是妖,避之唯恐不及,少有往王都去的。
但君瑤與仙籍只差一天劫,對此倒不那么恐懼,只消不近帝王之身,那王氣也傷不到她什么。
王氣乃一國之君獨(dú)有,與國運(yùn)息息相關(guān)。
魏傳二世,至當(dāng)今皇帝,國力強(qiáng)盛,倉廩充實(shí),百姓安居樂業(yè),當(dāng)是蒸蒸日上,王氣馥郁才是。
然而實(shí)際,卻是截然相反。
君瑤所見,洛陽宮禁上方,帝王之氣微弱,猶如風(fēng)中殘燭之光,勉力支撐。
由此可見,這皇帝怕是做不得多久了。且倘或只那皇帝一人命途多難,王氣不致衰微至此,魏國國運(yùn)只怕也是到了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漢王殿下乃是高帝第八子,皇帝親叔父,位列親王之尊,魏國若是沒了,她又豈能得好?
兼之殿下天真乖巧的秉性,恐是下場凄慘。
作者有話要說:
一邊哭一邊修煉?嗯?
漢王也是有脾氣的,你們這樣,她要生氣的。
第七十四章
一念之仁,
竟救出一場牽腸掛肚。
君瑤終是放心不下,
又返西山。時(shí)距漢王下山已過去一月。
入了盛夏,
天況悶熱,
山林間草木茂密,綠蔭遮蔽,
比起山下,清涼舒爽。木屋是她離去時(shí)的模樣。漢王去了一月,
養(yǎng)傷那間屋舍中,
她的氣息已散盡,
可見她不曾回來過。
君瑤一時(shí)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胸口一塊石頭好似就此落下,
漢王不來,
再無瓜葛,自是她所愿。然而她心間又有一道聲音,隱隱道,
那小麻煩許是脫不開身去。
她是漢王,身系良多,
失蹤了許久,
再回去,
必有許多事務(wù)要處置,何況她方就國,漢王宮也不知建好了不曾,諸多屬臣也要熟識,想來定是忙得腳不沾地。
這一猜想合情合理。君瑤卻說不清,
究竟是果真如此,還是她情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