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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剛繞過將側殿分作內外二室的屏風,便見君瑤坐在棋盤一側,手中正自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側殿的棋子并非晉王所贈琉璃棋子,

    只尋常玉石打磨,不起眼得很。那不起眼的棋子在君瑤潔白如玉的指尖,

    卻似添了無盡光彩。

    漢王覺得,

    再平凡的物件,

    到了君姐姐手中,都會變得好看。

    她找到君瑤了,不知不覺就止了步,站在屏風旁,呆呆看著。君瑤本就是妖,

    三千年修煉,仙露灌溉而啟的靈智,容貌豈有不美的,偏生她修了佛,清心寡欲,清麗絕塵,更是美得脫俗。

    漢王看得入迷,連眨眼都不愿。

    君瑤早知她來了,見她不靠近,抬眼尋她,一見她那呆呆的模樣,不由輕柔一笑,這一笑,好似驅散了三千年冷清出塵,三千年青燈古佛,變作一個溫婉的平凡女子,寵溺一個呆呆的小東西。

    漢王看得移不開眼,她暗自握拳,有了宏大志向。她一定要娶到阿瑤,這樣每日醒來都可看到她了。

    “殿下醒了?”君瑤道。

    漢王忙跑過去,點點頭,又看了眼棋盤。君瑤自與自對弈,黑白二子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棋路,好似是二名性情迥然的棋士博弈一般。

    “阿瑤,你下棋?”漢王一面說,一面與君瑤靠得近,直至二人衣衫相觸。

    “醒來無事,見殿中有棋�!本幍溃戳丝礉h王,見她尚未更衣,中衣睡得散了,領口微微敞著,細嫩白皙的肌膚時隱時現(xiàn),君瑤移目,耳根都紅了一圈,還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來,“殿下且去著衣�!�

    漢王懵懂不覺,只當阿瑤恐她受涼,哦了兩聲,又入內室。

    此處側殿,并未備下她的衣袍,她暫將昨夜披著過來的外袍穿上,穿好了,正要回去君瑤身旁,忽想到什么,回頭看了眼臥榻。

    臥榻上被褥凌亂,二人相擁而眠的體溫猶未散盡。

    昨夜阿瑤抱抱她睡覺了。漢王想得小臉微紅,再度下了決心,她定要娶到阿瑤,這樣每夜都能有阿瑤抱抱入睡了。

    有了宏大志向的小殿下,今日格外元氣滿滿。

    用過早膳,漢王原要與君瑤歸山的,國相卻遣了人來,請漢王議事。漢王隔三差五離宮,處理政務,卻十分勤勉,每回離宮歸來,皆會召臣屬議事。故而諸位王臣照舊來了正殿,等候漢王。

    自不好讓臣下白等一場的,漢王便將君瑤安置在正殿后的小退步中。

    這間退步與前殿一墻之隔,前殿言語,皆聽得分明,近得很。君瑤在此處,漢王很安心。她與君瑤道:“你等一等我,待我議完了事,我們便走�!�

    君瑤頷首。

    漢王轉身往前殿去。

    君瑤安坐榻上,不過片刻,前殿傳來臣屬拜見殿下的聲響,漢王道了句免禮。

    君瑤不禁一笑,殿下聲音頗為穩(wěn)當,不知她神色如何,是否極力將小臉板得嚴肅,好使自己瞧上去威嚴一些。

    殿中屬臣不多,六七人而已,依次稟了近日要務,皆是關乎民生的要事。漢王聽的時候居多,極少開口,便是開口,她也會令臣下先說一說看法,她或擇一方從之,或令再議,皆稱得上沉穩(wěn)有度。

    君瑤聽著殿中諸人言談,倒也不覺無趣。

    議過民生,又議刑律,有觸刑律而官府難決者,皆稟宮中,請漢王殿下決斷。漢王于此,便生疏得多了。君瑤明白,刑律枯燥,殿下的性子,必是不喜研讀的。她令掌管刑獄的屬臣,會同國相、御史,一同審理,審后再來稟她。

    三司會審,便可少冤獄了。

    由此,也可見殿下性情。心軟,見不得百信含冤,且不會不懂裝懂,她不明白便令明白的臣屬去辦此事,又令國相御史協(xié)理,盡量公正。

    不知是有人教她,還是殿下自己揣摩的,她就國不過一年,已能做到如此境地,稱得上仁主了。

    議過國中要事,國相稟起朝廷大事來。

    漢王就國來,秉行無為而治,輕徭役,薄賦稅,與民生息,從不擾民。漢國雖小,因此蒸蒸日上。余者封國卻非如此。

    趙王、晉王、荊王、代王四王,一就國便征兵丁,加賦稅,有何用心,昭然若揭。朝廷自不能坐視郡國強盛,一面調集兵馬,一面詔令諸國送世子入京讀書,名為讀書,實為質子。

    漢王沒有世子,也不知怎么辦,遣使入京問了一下。

    此事朝中有回應了,使臣今晨歸臨淄,先稟了國相。

    皇帝本欲借此,令漢王回京,濮陽大長公主替她擋了回去,說是既無世子,便等生了世子再送入京。大長公主權重,皇帝自不得不與她幾分顏面,被迫允了此議。

    “朝中越發(fā)亂了,臣也以為,殿下此時回京,必受波折,遠不如在藩,來得周全�!眹嗟�。

    余者諸臣皆附議。

    漢王也是這樣想的,她時常想著何日得歸洛陽,然而洛陽險地,她若歸去,只怕尸骨難存�;实鄄缓孟嗯c,幾位王兄更是虎狼之輩,她便是欲中立都難。

    漢王憂心忡忡:“寡人只憂心大長公主處境艱難�!�

    上回刺客,便是皇帝派來的,若無行刺之事,大長公主興許還能允皇帝召回漢王,然知他險惡之心,哪里肯讓漢王明知是虎山,猶向虎山行。

    國相默然,只得道:“大長公主必有良策�!�

    漢王便沒有說話了。君瑤見不得她的面容,然而光是想一想都知殿下此時必是極為沮喪的。

    國相輕咳一聲,道:“臣以為,當前大事,莫過于殿下婚事。”

    諸臣皆附議。

    漢王聽到國相此請,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了下頭,看了眼后殿。阿瑤在后頭,必聽見了。

    她忙道:“不急。”

    國相張了張口,還欲再說,漢王唯恐他再說出什么奇怪的話來,搶先截口道:“諸卿無事,且退下吧�!�

    國相不滿,又有些傷心,殿下必是嫌他煩了,然婚姻大事,怎好拖延,他決心定要再好生勸勸殿下。

    漢王仍憂心京中情形,陛下年輕氣盛,又急欲掌權,少不得與阿姐沖突,她離京一年,不知京中如何了。

    走到后殿,看到君瑤,她又想起國相方才所請,小心翼翼地看君瑤一眼,放慢了步子,十分心虛。

    君瑤聽到國相提起殿下婚事,便如殿下又看了別的花一般,很是不悅,但一見漢王怯生生地回來,她又不忍責備她了。

    這本也不是她的錯。

    “阿瑤。”漢王挪到君瑤身旁,小聲喚了她。

    君瑤彎了彎唇,道:“殿下議完事了?”

    漢王點點頭,目光落在君瑤臉上。阿瑤若是因國相的話生氣了,她定會不知所措,但她若是全然不曾往心中去,她會更難過。

    只是君瑤的心思,若是不想讓她看透,她又如何能知。漢王怎么也猜不出君瑤究竟是何心思。

    漢王看不出,就更急了,偏生這又不能問,她一面怪自己笨,一面拉著君瑤的手,道:“你在宮中住上幾日可好?”

    京中那事,恐還有變故,她又擔憂大長公主,此時不好離宮�?伤絹碓诫x不開君瑤,只想時時刻刻都能見到她。

    君瑤頷首。

    她答應了。漢王開心,坐到君瑤身旁,與她道:“待忙過了這一段,我便與你去西山。”她想,阿瑤既然一直住在山上,想來還是更喜山中清幽的。

    君瑤仍是頷首。

    仿佛漢王說什么,她都會答應。漢王頓時生出無限歡喜來,輕輕道:“阿瑤,你真好�!�

    君瑤笑了笑,看著漢王,問道:“殿下可是要成親了?”

    漢王一驚,忙搖頭。

    君瑤仍看著她,漢王不敢與她對視,便低下頭,心卻又亂跳起來,絞盡腦汁地想,阿瑤是生氣了,還是不過隨口一問。

    若是前者,便好了。

    漢王又不傻,阿瑤若是生氣她娶旁人,便是她心中對她,也是有意的。

    她暗暗念叨,阿瑤,你生氣一下,你生氣一下,今后,我一定好好聽你話,乖乖的,再也不讓你生氣。

    然而,君瑤又怎會輕易顯露心思,她只是道:“殿下再不成婚,怕是不論朝中,亦或諸王,都要介入了�!�

    漢王若不成親,諸王必會爭相與她聯(lián)姻,好將她綁到自己船上。

    這疑慮是合情合理的,漢王卻聽不出君瑤是氣話,還是正經(jīng)為她考量。她看了看君瑤,君瑤容色尋常,無一絲破綻。

    漢王只好答道:“朝廷諸王,我都不好得罪,可以拖一拖。何況有阿姐在朝,各方相互掣肘,都不敢做得太過,我又非雄主,也未必非要我相助,聯(lián)姻一事,未必可慮�!�

    君瑤眼中添了笑意,溫柔地望著漢王。

    漢王不知她答得對不對,很是緊張。君瑤忍不住逗她,便問:“如此,殿下是不想成親?”

    漢王點頭,點了一半,又忙搖頭,結結巴巴道:“我、我想的�!�

    第八十章

    君瑤讓開一些,

    讓漢王在她身旁坐下。

    一方席榻,

    跪坐了二人,

    也不嫌擁擠。漢王坐下了,

    端端正正地將手在膝上擺好,顯出些不安來。

    先前她沒有想到娶君姐姐的時候,

    是很輕松的,只要與她一處,

    做什么都高興,

    然而一興起那念頭,

    她便不能如原先那般適意,總執(zhí)著于君姐姐的心,

    猜想她心中,

    是不是也有她。

    都怨國相,漢王暗暗埋怨,她還是喜歡原先那般輕輕松松的。

    “殿下想成親?”君瑤又問。

    漢王瞬間豎起了耳朵,

    點頭,認真道:“我長大了,

    長大的人要成親的。”說罷,

    小眼神極為殷切地望著君瑤。

    君瑤忍著笑意,

    再問:“殿下可是已有心儀之人?”

    漢王一下子紅了臉,再不敢看君瑤了,目光游離,不知落到何處方妥當,半晌方輕輕地道:“嗯。”

    她一貫皆是什么心思皆擺在面上的,

    君瑤從前以為殿下單純,不會隱瞞,然而方才聽她在殿上言語,又知殿下雖單純,卻非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對她不設防,什么都愿告訴她,什么都不瞞她。

    漢王心中糾結極了,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既盼著君瑤問她那人是誰,又盼她不問。若是阿瑤問了,她說是不說。倘若只是她一廂情愿,阿瑤知曉了她的心思,興許就不愿與她玩了。

    “那殿下是真的長大了�!本幝曇糨p柔。

    漢王一顆高懸的心落回胸口。阿瑤沒有問。她松了口氣,隨即無限失望起來。阿瑤連問都不問一句,想是對她無意的。

    落回胸口的心,又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難受極了。但她仍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這一聲與方才羞澀又隱隱歡喜的那聲全然不同了。

    君瑤心疼,又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無措來。

    凡人的心意,當是不值一提的。偏生,那是殿下。

    君瑤被她打動,愿陪著她,可她心中執(zhí)念乃是成仙�?嗫嘈扌腥辏鏊鶠榻允菫橛谐蝗�,位列仙班,哪里是說放下便放下的。

    陪伴殿下一時無妨,便是殿下一世都想與她一處,也無妨,凡人壽數(shù)有限,這一世過了,便也結了�?伤齾s不同,倘若當真做了夫妻,她又該如何自處,總不能生生世世地尋她。

    漢王眼角低低地耷拉著,滿滿都是傷心。君瑤看得愈加心疼,又不知如何安慰。然而不需她多為難,漢王已將自己安慰好了,君姐姐眼下還不喜歡她,可她乖乖聽話,對她好,興許將來,她就會喜歡她了。

    “阿瑤,你悶不悶,我攢了許多話本,與你解悶好不好?”漢王說道,仿佛一稚子,急于將她以為最好的東西,皆贈與喜愛之人。

    君瑤教她說得心軟,不由將她攬到懷里。

    唔,阿瑤抱抱她了。漢王高興,靠在君瑤肩上,輕輕蹭了蹭。她忽想,縱使她努力過,阿瑤仍不喜歡她,也不要緊的,她們如眼下這般相處就很好,阿瑤抱抱她,摸摸她,她也會很開心。

    漢王這樣一想,心中卻有一處空蕩蕩起來,仿佛缺了君瑤的喜歡,那一處便永遠空著,填不上了。

    她靠在君瑤懷中,軟軟的,將腦袋靠在她的肩上,也不說話,只依賴地靠著,很是乖巧。君瑤摸摸她柔滑的后頸,柔聲道:“殿下乖�!�

    漢王蹭蹭,十分順從。她想,阿瑤這樣好,又善良,她若知曉了她的心意,怕是會為難。她不能教阿瑤為難。漢王暗自握拳,做下決定,倘若她對阿瑤很好,她也不能喜歡她,那她就將她的心意藏起來,不讓阿瑤知曉。她不知道,自也不會為難了。

    漢王覺得自己真是聰明,這樣不論她能不能娶到阿瑤,都不會攪擾她了。

    議完事,方近午,二人在退步中說了一會兒話,殿外侍從入門來,詢問何處用膳。

    漢王望向君瑤,以目光詢問,君瑤笑道:“聽殿下的。”

    漢王備受鼓舞,想了想,道:“便在清涼殿�!�

    清涼殿,光是看名,便知乃是宮中避暑之所。漢王宮乃是朝廷撥款修建,漢王到后,并未動一磚一瓦,更不必說如滕王那般在國中興建宮殿,供以享樂。

    朝廷替她建的王宮是何模樣,眼下的漢王宮依舊是何模樣,與其他幾王宮宇相較,堪稱簡樸。但漢王并不覺有什么不好。一路往清涼殿去,一路興致勃勃地與君瑤介紹。

    至殿,殿中饌飲已備。漢王與君瑤入席。

    清涼殿三面環(huán)水,水中水草茂盛,碧波蕩漾,想見若是夏日,清風過水,涼意習習,水中蓮葉鋪展,葉上蓮花亭亭玉立,是何等美景。

    君瑤皺了眉頭,去歲夏,殿下與她在西山,不曾見那群水蓮,今夏興許就要見到了。殿下愛花說不準便要看得移不開眼。

    漢王不知君瑤想得這樣遠,正高高興興地享用美食。宮中庖廚是她自洛陽帶來的。深知她口味,每道菜皆是恰到好處。

    君瑤叫她滿足的模樣感染,也樣樣都嘗了嘗,配著身旁小殿下乖乖用膳的模樣,凡間美食,也變得格外誘人。

    用過了午膳,這一日便無事了。有侍從上前撤去饌具,漢王便與君瑤留在清涼殿中。屏退了從人侍婢,將面水三面的簾子拉上去,清涼殿便成了一大大的亭子。

    殿中貴妃榻擺開,漢王與君瑤擠一擠,躺在上頭。只午膳剛過,二人皆無睡意,漢王便靠在君瑤懷中,與她說話。

    君瑤道:“殿下不去處置政務?”

    漢王搖頭,她一搖頭,腦袋蹭到君瑤的衣衫,癢癢的,她又抬手撓了撓,方慢吞吞道:“有國相與臣屬便夠了�!�

    一舉一動皆像個不緊不慢的小老頭。

    君瑤笑。

    漢王見她笑,便顯出不解,好奇問道:“阿瑤,你笑什么?”

    “圣天子垂拱而治。我笑殿下頗有圣明天子風范。”

    漢王恍然,只她很有自知之明,君瑤這樣夸她,她也不得意,反而一本正經(jīng)道:“漢國小,只三郡而已,自可垂拱而治,若是九州四方,垂拱而治便不奏效了�!�

    眼下諸王封地,并非今上所封,乃是先帝封的。其中趙國最廣,連綿數(shù)十城,晉國最富,晉王冠上寶石,乃是無價之寶。相較而言,漢地的確最不起眼。

    君瑤在山中,不知其中細況,便問道:“先帝立長孫為嗣,長孫年少,不免力弱,又將諸王封得這般強橫,便未想過后患無窮?”

    弱主強藩,亙古難題,先帝開國之君,不至于想不到此處。

    漢王與她解說:“君父起始是欲在趙王兄與晉王兄間擇一而立的。德文的父親燕王兄早夭,趙王兄行二,順勢成了長子。本該立他,但君父說他粗枝大葉,只有莽夫之勇。晉王兄便要細致些,可君父又覺得他耽于細務,多謀而量窄,難當大任。都不合他心意。左右考量,立了長孫。也算從禮法了。”

    “立長孫后,君父便著手削減諸王封地,但幾位王兄氣候已成,連在一起,便是君父,也難輕易撼動。且那時先帝身子已不大好了,好不容易下了大工夫,使得諸王退讓,削了我與滕王弟代王兄荊王兄的封地,還沒來得及動趙晉二地,便猝然駕崩�!�

    于是便留下了這弱主強藩的局面。

    君瑤暗嘆,這就是氣運了,差一點,若是先帝多活上數(shù)月,境況又全然不同了。

    漢王皺皺眉頭,挺不高興的:“君父說晉王兄量小,其實德文氣量也窄,只是他裝得好。上回我遇刺,便是他派的人。諸王處皆派了刺客,幾位王兄兵甲森嚴,未受損傷,趙王兄還捉了一名刺客,將他直接押解入京,呈與陛下�!�

    這便是先帝所言趙王莽夫了,若是晉王捉了這刺客,只怕要做出一篇錦繡文章來,讓小皇帝下不得臺,而趙王卻圖一時痛快,將刺客送入京,將罪證送與皇帝手中,讓皇帝滅了口,再無話可說。

    他們都有勢力,有兵有甲,只有漢王凡事依制,從未私下招納兵馬,遭了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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