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從天亮到天黑,眾人才對這一段艱難的旅程有了實感。
彼時婁語已經(jīng)去了半條命,
躺在節(jié)目組包下的酒店昏睡。栗子怕她今天太消耗會生病,干脆在房間里守著。
期間婁語睡得很沉,沒有夢話,
沒有翻身,手還維持著被牽住的姿勢,
悄悄地攥著被子。
栗子一邊刷著手機(jī),
時不時抬頭確認(rèn)她的狀況,
卻在看到婁語臉上無意識的表情后陷入怔忪。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微笑,
卻讓栗子覺得好陌生。
這兩年她跟著婁語,
自認(rèn)為什么樣的情緒她都見著過。婁語工作和私下是相當(dāng)分明的兩種狀態(tài)。私下里她總是很平靜,面無表情的。栗子起初以為這是大牌藝人慣有的冷漠姿態(tài),但不是這樣的。
她那時前腳剛應(yīng)聘上這份工作,婁語后腳拿了視后,同行們都說她運氣好,抱上了金大腿。要再晚一步,這份工作可沒她的份。畢竟她從前跟過的藝人都是小角色,哪有機(jī)會服務(wù)這種大牌。
她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婁語嫌她做得不好換掉。
要知道她從前跟的那些個十八線女藝人,可真是實打?qū)嵃阉?dāng)丫鬟使喚的。更別提精神上的折磨,心情不好拿她出氣罵兩句是家常便飯。
以致于她有段時間非常抑郁,覺得人生真他媽沒意思,難道自己真的有這么差勁嗎,連做別人的垃圾桶和老媽子都做不好。
為了讓自己好受些,她暗示自己,那些閃閃發(fā)光的人生來就是高她一等吧,沒關(guān)系的。
直到來到婁語身邊工作,她才知覺自己的想法不對,完全不對。
——“我演過很多角色,那些角色都很棒,但生活里的我和她們都不一樣,只是個很多臭毛病的人,希望你多多包涵�!�
這是婁語第一天就對她說的話。
能意識到自己有臭毛病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有臭毛病呢。至少,她從未被她呼來喝去過。有時候,栗子甚至有種自己可以和她是朋友的錯覺。
但婁語是個沒有縫隙的人。
她在情緒控制方面到了可怕的程度。只有一次,栗子剛?cè)肼�,誤打誤撞地在頒獎結(jié)束的后臺化妝間撞見過她的反常。
她推門而入,婁語正低頭翻來覆去地看著手機(jī),冷不丁抬起臉,露出微紅的眼眶。
明明這人剛拿了視后,光環(huán)加身,但臉上的表情卻那么寂寞。
婁語看見她進(jìn)來,立刻取過卸妝棉片輕捻眼角,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她聽:“這個卸妝油有點刺激�!�
她不懂為什么人要如此控制自己的情緒。但后來跟了一次婁語的片場,她就明白為什么了——婁語不是故意的,她在拍戲上真的消耗太多。
一條情緒崩潰的戲反復(fù)拍數(shù)遍,喊開機(jī)就得落淚,嘶聲力竭到嗓子全啞。補(bǔ)完妝后下一條,又開心到眼角眉梢都得飛起來。
栗子試想了一下讓自己這么來回切換,不得精神分裂都難。
因此婁語私下都是省電模式,幾乎只在片場調(diào)動情緒。
栗子終于反應(yīng)過來,雖然見過無數(shù)次她的喜悅,可那都是屬于各種角色的。而婁語本人的笑容呢?她沒見著過,才覺得陌生。
原來真正的她笑起來是這個樣子的,平靜到讓人覺得有點難過。可能是多年控制下來的慣性吧,喜悅都是靜悄悄的。
是在做什么好夢嗎?
栗子忍不住好奇,婁語這樣功成名就的大明星,還會因為什么那么開心呢。
*
睡夢中的婁語之所以會開心,是因為她夢到了十年前。
離大明星遠(yuǎn)著呢,還在《昨日之詩》的劇組當(dāng)著替身,遠(yuǎn)赴阿維伲翁的小鎮(zhèn)拍戲。人生中第一次出國,拍攝間隙偷溜去路邊的冰淇淋攤就能讓她滿足。
幸福的閾值因為新鮮變得很低,在阿維伲翁的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除了最后一天。
劇組在這里的拍攝是最后一站,聽上去漫長的時間竟然轉(zhuǎn)眼就要過去了,看著通告單上的殺青大吉四個字,婁語產(chǎn)生了即將解脫又不想結(jié)束的復(fù)雜情緒。
就像迎來了枯燥的學(xué)生時代再一次的畢業(yè)式,這次的“畢業(yè)式”上,有她分外不舍的人——那個和她面對面走位了個把月的“同桌”。
上一次產(chǎn)生這種不舍,還是初中時代的畢業(yè)典禮。她偷偷暗戀過坐在她斜前方的男孩,但對方可能都不記得有過她這么號人。
這不怪對方。他們的學(xué)校除了周一升旗儀式要求學(xué)生必須穿校服出席,其余時間都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于是很多女生都穿得很時髦,大家花枝招展,唯獨她幾乎一周五天全都是校服。
她也想穿得漂亮,可那個時候爸媽鬧離婚,她搬過去和阿公阿嬤生活。阿公是農(nóng)民,因此她的零花錢不多,更別說買新衣服之類的。
到了不得不換洗校服的時候,她穿上了阿嬤給她織的毛衣,紋路織得很精細(xì),但顏色卻是老氣橫秋的酒紅。她穿上到學(xué)校后,立刻被起哄說是土土的小老太太。
而在當(dāng)時,替她解圍的就是那個男孩。
事到如今,她已經(jīng)忘了他的樣貌,但卻還清晰地記得他拍著籃球過來,把球砸到起哄的人群中,嚷著,你們才土呢,這叫復(fù)古!
她偷摸喜歡上誰的瞬間,總是這樣的。
即便對方只是隨手解圍,可她越會被這樣的輕描淡寫吸引。
后來,她撞見過他和真正喜歡的女孩子在小賣部,他非常緊張地請她吃糖,才沒有替她解圍時的那樣游刃有余。而他喜歡的女孩穿著會擺在櫥窗前的荷葉裙,套著鵝黃色的針織衫,真的很漂亮。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穿過那件酒紅色的老氣毛衣,把它塞到衣柜最里面。
阿嬤大概是看出來她的嫌棄,也沒有再張羅著要給她織毛衣。只是某天早晨去上學(xué)時,阿嬤送她出來,順手在她的校服兜里塞了厚厚一沓錢。
她摸了摸她的腦袋,操著土話說:“小樓,去買件自己喜歡的衣服�!�
后來她才知道,那筆錢雖然不多,但卻是阿嬤織了很多條圍巾,趁她上學(xué)時去街頭擺攤掙到手的。
從前哪有二維碼,要不斷地取錢找零。阿嬤為了方便戴著露指頭的手套,那一個冬天,她的手指頭全是凍瘡。
而婁語就是靠著那些凍瘡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的。
好在那筆錢她沒舍得花,干脆用它給阿嬤買了雙更保暖的毛線手套,阿嬤收到后嘴上一直說著嫌棄,干嘛浪費給自己買這種東西,她自己都能織呢。但一到冬天,她就會寶貝地拿出來戴在手上。至于她,也重新把那件酒紅色的毛衣從衣柜里取出來,穿著它和校服交替著上學(xué)。
那就是她黯淡青春的全部了。
沒有跌宕的初戀故事,就像一筆粗糙的流水賬日記,在結(jié)尾處她竭力為自己制造了點情節(jié)——拍畢業(yè)照那天,她偷偷將位置移得和那個男孩很接近。
因此《昨日之詩》殺青這天拍大合影時,對于表達(dá)喜歡這一經(jīng)驗算是匱乏的她如法炮制,偷偷將位置換到了聞雪時身邊。
聞雪時很高,被排到了最后一排的邊邊,而要在他旁邊,以她的身高就會前頭的人擋住。
她哪管得了這些,一味地就想站到他旁邊去。
結(jié)果合影出來,聞雪時立刻笑話她:“往哪兒站呢?連腦袋都看不見了�!�
她心滿意足地偷笑:“沒關(guān)系啊。”
笨拙的她還沒意識到,為什么他會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她被擋住這件事。
劇組沒有辦殺青宴,一是原本就超支了,二是國外包餐廳太貴。制片主任干脆給劇組的大家每人發(fā)了個紅包完事兒。
領(lǐng)到紅包的聞雪時看著她,問說,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一頓屬于他們兩人的殺青飯,她求之不得,但表面上還是很鎮(zhèn)定地點頭說好。
聞雪時看了她一眼,眼里莫名其妙地帶上笑意。
這次時間尚早,他們不再至于淪落到去吃麥當(dāng)勞,精挑細(xì)選了一通,找了家街頭的餐廳,正對著一間小教堂,旁邊還是旋轉(zhuǎn)木馬。
他們用主任發(fā)的紅包共同點了份牛排和香蕉撻,一起分著吃。還各點了兩杯酒。她看不懂菜單上的酒名,瞎點的,侍者將酒呈上來之后她裝模作樣淺酌了一小口,臉上頓時皺成一團(tuán)。
他看著她的表情又笑了起來。
“點的什么?”
她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
他隨口一問你介意嗎,可不在乎她的答案,伸手就拿過她的酒杯,喝了口她的酒。
他嘴唇留下的位置就在她剛抿過的旁邊,有很輕微的交疊。
“是辣味杜松子�!彼炎约哼沒動的那酒杯推到她面前,“你記著以后別點這款,有點烈。喝我的�!�
她頓了頓:“你對酒很了解哦�!�
可看上去又不像是好酒的人,那次副導(dǎo)的生日趴他也沒喝多少。
聞雪時稀松平常道:“我還會調(diào)酒。”他做了個混酒的手勢,“大學(xué)在酒吧打過工,賺點生活費�!�
“時薪高嗎?我也有兼職打工,不過是幫人拍點平面照,不太穩(wěn)定�!�
他們就著這個話題聊到各自的大學(xué)時代,聞雪時畢業(yè)于另一所藝術(shù)名校,和她的學(xué)院素有不對付的淵源�?烧l在乎呢,至少兩所死對頭院校的畢業(yè)生此時和平地坐在一起,互相吐槽著給他們上表演課的老師,沒把人折磨成精神病。
婁語托著下巴道:“說起來,你當(dāng)時也是靠自己考上的吧?”
“是,不過我班主任有勸過我,說可能性很小。”
“你們老師也這樣啊……”
“你也碰上了?”
“嗯,因為我當(dāng)時有機(jī)會考上重本,但我想改走藝考生路,她不想失去一個潛在的重本,那意味著獎金和重本率就少了。有一天她把我叫到辦公室,我到那兒一看,除了她還有其他課的任課老師,他們一起圍著我要給我做思想工作。”婁語回憶著笑出聲,“那場面有點像一群健身教練過來塞傳單�!�
聞雪時也忍不住跟著笑。
“她見我油鹽不進(jìn),最后干脆打電話給我媽�!眾湔Z還是笑著,只是嘴角不自覺垂下去,“我和她久違地吃了頓飯,她也反對我�!�
“久違……?”
婁語大不了的語氣道:“她和我爸離婚了,兩人也都各自有家庭。我是和我阿公阿嬤一起住的。”
聞雪時抿了抿唇,似乎對貿(mào)然觸及到別人的傷疤這回事感到抱歉。
婁語卻沒想從他這能得到任何慰藉,對她而言,這個傷疤早就結(jié)痂了,擺擺手把話題拉了回來。
“我吃完那頓飯,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因為全世界的人都在反對我。于是那一年,我沒去參加藝考。”
聞雪時微微皺眉:“那就太可惜了。”
婁語抓了抓頭:“當(dāng)時是我媽有句話打中我了。說我應(yīng)該為阿公阿嬤考慮,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能給他們養(yǎng)老。最后填志愿的時候,我填了個他們想讓我填的師范。但我特別不甘心�!�
“……這確實很難選。”
聞雪時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不插話,也不敷衍地聽,會給予情緒上的共感和反饋,這讓她原本只想講一點點的過往,卻不自覺地講了很多。
“是吧……后來阿公阿嬤知道了這回事,阿嬤把我叫過去,她沒什么文化,講不出很好聽的大道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我說,小樓啊,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然阿嬤怎么閉得上眼睛�!�
她將語氣模仿地惟妙惟肖,仿佛坐在聞雪時跟前的真是那個小老太婆,大字不識,信任也盲目,支持著少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夢想。
“所以那一年我復(fù)讀了,重新走藝考,填了最想填的志愿,才走上現(xiàn)在的路。雖然現(xiàn)在……但當(dāng)年我考上的時候真的是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不光是我自己覺得離夢更近了點,還有就是,我沒有讓唯二支持我的兩個人失望�!�
聞雪時沖她舉起酒杯,在她的酒杯上輕輕碰了一下。
“你上次就是和他們在打電話吧?他們知道你出演了,一定會更高興�!�
婁語垂下眼,輕輕嗯了一聲。
這頓飯吃得很緩慢,他們繼續(xù)聊過去,聊食物,聊阿維伲翁,就絕口不聊殺青之后的事情。仿佛這仍是日常拍攝的一天,第二天起來,他們依舊能見面。
婁語看著時鐘,心想再過幾個小時,他們還會有再這樣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的機(jī)會嗎?
大概沒有了吧。
牛排到口中都失去了味道,聞雪時看她嚼半天,問道:“不好吃嗎?”
她掩住失落的表情:“有一點太熟了�?赡芪宸值臅谩�
對不起主廚,拿你擋槍了。
婁語在心里默默道歉。
就這樣,一直聊到了餐館打烊。
兩人走出店面,應(yīng)該沿著石板路原路返回。但聞雪時走錯了方向,婁語意識到了這一點,看向別處,沒提醒他。
他領(lǐng)著她走出一段距離,發(fā)現(xiàn)四周突然多出來的噴泉和古舊的大教堂,像是才明白走錯了,出聲道:“糟了,我們走反了?”
她有些心虛地垂下頭,摸了摸脖子:“嗯……好像是。”
連撒謊都很明顯。
聞雪時盯著她的發(fā)旋無聲笑了笑。
他們想找回原路,卻徹底迷失在錯綜復(fù)雜的小道中,拐進(jìn)暗巷,又從暗巷穿出,來來回回終于看見開闊的廣場。廣場中央傳來手風(fēng)琴的曲子,斷續(xù)了一會兒,等他們走近時,那位演奏的街頭藝人已經(jīng)開始收攤了。
婁語側(cè)目而過,用蹩腳的法語和對方說了句話,對方立刻笑著揮手。
聞雪時傻眼:“……你還會法語?”
“我不會啦!剛那句是我這兩天谷歌翻譯現(xiàn)學(xué)的�!眾湔Z不太好意思地,“前天不是在街邊拍了一整天戲嘛,我也沒事干,稍微走遠(yuǎn)了一點,發(fā)現(xiàn)街頭有很多這樣無人問津的歌手。我就想著如果有機(jī)會能給他們一聲鼓勵就好了。所以學(xué)了這個單詞,是好聽的意思�!�
他微怔,爾后笑笑扭過頭。
她聽見他模糊地說,嗯,居然能很好地表達(dá)了。
什么啊……他是在諷刺自己之前總是詞不達(dá)意嗎!
又漫無邊際地繞了一大圈,他們最后居然繞到了阿維伲翁的舊車站。
快到午夜,火車已經(jīng)停擺,站內(nèi)空無一人。
聞雪時探頭朝里看了看,提議道:“我們進(jìn)去看一看吧�!�
歐洲小鎮(zhèn)的火車站小而別致,進(jìn)門處還放置著一架黑白鋼琴。
聞雪時拉開椅子坐下,在她探頭探腦往別處張望時,聽到了鋼琴的奏響——他原原本本地還原了剛才那小段手風(fēng)琴的旋律。
婁語瞠目結(jié)舌:“……你還會彈鋼琴��?”
“嗯,也是現(xiàn)學(xué)的。”
他故意模仿她剛才的語氣,婁語聽著翻了個白眼。
他笑道:“不開玩笑了,我很小就學(xué)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手上有老繭。婁語頓時想起拍海報時他握著她的那份粗糙,又因為回憶起那份輕微的摩挲而躁動。
她不好意思地捏著手指,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捧場:“從小就學(xué),那你應(yīng)該很會彈吧!”
“還行吧,很久沒彈了,以前彈得最多的是一張專輯里的曲子。”他說完沉默半晌,忽然問她,“你想聽嗎?”
她連連點頭,立刻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他將指尖置在琴鍵上:“那你聽好了,這是為你彈的�!�
第一個音符按下,音樂如水流灌滿這座古老的午夜車站,也灌滿了她的呼吸。
他的手指敲打的哪是琴鍵,分明是把她渾身的骨頭拆碎了,咚咚咚敲響,她快站不直了。
一曲完畢,他起身,挨著鋼琴問她。
“好聽嗎?”
婁語很想吹吹彩虹屁,但最后只是樸實地向他比大拇指。在動人的音樂面前,語言都失色了。她想,他這水平就算不去當(dāng)演員,也完全可以去當(dāng)音樂家之類的。
“其實�!甭勓⿻r拉長語調(diào),“我剛剛彈的不是專輯里的,是我的即興�!�
她滾了下喉嚨,杜松子酒的辣味沁了出來。
“那你也太厲害了……說真的�!�
“是嗎,那我沒為你白彈�!彼牭娇洫�,瞇眼笑起來,“彈的時候還沒想好名字。不過現(xiàn)在我想好了�!�
“叫什么?”
月光順著鏤空的琉璃窗鋪滿他的面頰。
他看著她,輕聲細(xì)語:“First
Love,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