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如今來看唯有救渡一法,可又要如何去渡才能讓法顯最終放下呢?
情只會越陷越深,她想不透不占有貪執(zhí)的愛,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該怎么去頓悟。
正因此,她才如此猶豫不定。
“看來只有法顯一人看透了�!�
輕微嘆氣聲在耳旁響起,花千遇微一晃神沒聽懂這話是何意。
她抬眸望去。
看她略有茫然的神情,謝若詩頗有些無奈,果然平日里不論多理智的人一遇見感情之事,都會變得顧慮重重。
于是斟酌了片刻道:“昨日我曾問過法顯如何抉擇一件事情,他說看待事物要用真心,真心離念,沒有念頭的時候便不會有妄心,沒有分別執(zhí)著,得失之患。”
有法顯的耳濡目染,類似的話她聽過許多次,瞬間便了然沒有念頭并非不生念,是指消除雜亂的想法,跟隨本心走。
待回味其中之意,心底逐漸明朗,也想通了法顯為何不再強求。
他不去選擇是為順應(yīng)自然,并且也給她指了一條路,兩人同去涼州。
花千遇琢磨片刻,便有些氣惱。
枉費她想了一整宿,最后很可能還要按法顯說的走。
“我要……回去一趟�!边t疑的聲音慢慢道。
去看看法顯的心魔,若是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也就用不上她來滅。
聽她這么說便知已有了抉擇,謝若詩沉默下來,無言的看著她,眼底還隱藏著一絲擔憂。
她的顧慮花千遇怎會不知,可情又是最難自控的,知道并不意味著能做到。
“就知道勸不住你,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讓你對法顯棄之不顧,只怕是狠不下心�!敝x若詩喟嘆一聲,微微仰著下巴,面容上竟浮現(xiàn)出一點冷情的笑意:“你大可以幫他渡情劫,不論結(jié)果如何都要以自己為重,人生如此不斷相遇、離別,最終也只獨自一人面對生死�!�
不知是被哪一句話擊中,花千遇怔住了。
她明白這是在寬慰,若真到分別時不要太過傷痛,可話語間還是能品味出一絲佛性意味。
不覺高看了她一眼,在世道人情上謝若詩也是體悟頗深。
花千遇微微一笑,眉目舒展,充滿自信道:“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事我不會強求,到時好聚好散�!�
謝若詩見她恢復(fù)了些往日的神采,也抿起唇意味深長道:“話別說的太滿,諸行無常沒有什么是不變的。”
她似是玩味的神情,怎么都讓人看不順眼,況且還用著她的臉。
“怎的說話也開始神神叨叨了,以后不要再易容成我了�!被ㄇв鼍娴恼f,想了想又道:“借我一百兩銀子過些時日還你�!�
“……”謝若詩臉色一變,怒道:“你怎么不去搶!”
搶?
確實是在明搶,原本還愁身上銀子支撐不到去涼州,不宰她一筆怎消神靈珠被奪走的怨氣。
本來昨日便要開口只是未來得及,最后在她軟磨硬泡之下,謝若詩到底還是將錢給她了。
此時日光正濃,臨近正午。
兩人閑談不止沒發(fā)覺時間流逝,待微光變得刺眼時,花千遇才發(fā)覺出來的時間過長了,要盡快返回去解決法顯的事。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遂起身告辭:“今日一別再見怕要是等明年了,等事情都辦妥……請你喝涼州上好的葡萄酒�!�
話及此,花千遇眼神一黯。
那時就是真正的離別了。
當念頭升起時她竟然有些許不舍,真叫人想不通這么個損友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或許是有需要時她都在吧……
謝若詩慵懶的斜依在矮案上,撩起眼皮看去,有層層捉摸不定的情緒在她臉上縈繞。
這一刻她似是察覺了什么,但還是笑著說:“好,我等你回來。”
回到客棧徑直去了法顯的房間,門扉吱呀一聲被推開,客房內(nèi)空無一人。
心頭驟然一跳,猛地想到法顯該不會誤以為她不辭而別,心灰意冷之下就走了吧。
那一瞬間想立刻去找他。
同時一個隱晦的念頭也隨之浮現(xiàn),他既已回頭不如就此分別。
想法剛冒出來便當即掐滅了,現(xiàn)下不是打退堂鼓的時候先找到法顯確定情況后再做打算。
正思索間,見店小二端著銅盆從樓下走來,花千遇急忙攔住他問:“可知住在這間房的法師去哪了?”
對此店小二倒是印象頗深,畢竟最近幾天住店的只他一位出家人,遂回道:“那位法師在半個時辰前就離開了�!�
花千遇暗自計算時間,不正是她去找謝若詩不久后。
“小二哥還記得法師往何處去?”
“東南方,看樣子是要離開清河縣�!�
謝過店小二她又急忙往所指方向而去,距離法顯離開不過半個時辰,單憑腳程應(yīng)不會走多遠。
清河縣十多里外有一處村落,農(nóng)戶百十家,茅屋錯落,竹籬密密,村前路旁蜿蜒著一條清澈的溪流。
眺望一眼,整個村子便盡收眼底,沒看見熟悉的人影正要繼續(xù)趕路。
遠遠便見村后樹林里走出兩個人,一人身著粗衫布衣,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手里提著竹篾編織的竹筐,里面裝滿野菜。
他旁邊跟著一位僧人,身上背著一捆干柴。
花千遇在他僧袍上停留一瞬,目光落在他臉上,面容溫和而靜淡,正是法顯。
看著眼前這一幕,唇邊不覺露出一絲笑。
法顯還真是慈悲心腸,走到哪都不忘助人為樂。
兩人神情變動像是說著什么話,只是距離太遠聽不清楚,花千遇悄聲跟上去,看他們走的方向正是前面的村子,兩人進了村口一戶茅廬前,房子周圍沒有籬笆,三間茅草屋緊挨著。
法顯將干柴放下,旁邊就是堆滿雜物的廚房。
老人面露感激之色指著屋子,似是在邀請進去歇息,僧人搖頭謝過之后欲走,老人急聲挽留,隨后快步走進屋里,不出片刻便從屋內(nèi)走出。
他手里捧著一個土陶碗,里面裝著土豆、雞蛋、咸菜、粗面饅頭等食物,都快堆成小山了,熱情的遞給僧人,后者擺手推辭,奈何老人盛情難卻最后只拿了一個饅頭。
僧人微微一笑,對老人打了一個稽首,便回身沿著山野小路遠去。
望著越走越遠的身影,隱約只有一個渺渺的輪廓,她趕緊跟上去,不緊不慢地走在法顯身后丈遠。
山路綿延,清涼靜謐。
月白色身影的僧人走在道中,步履不疾不徐,在山林間竟覺生出一種離塵靜遠感。
看著眼前孤清的背影,無端間腦海中浮現(xiàn)他在萬佛殿前虔誠叩首的樣子,兩者漸漸重合……
心底忽然就生出些許茫然。
她真的能救度而不是使他嘗盡苦楚亦無法得道?
胸口沉沉地莫名有些壓抑,無法再繼續(xù)往前,她慢慢停下腳步,正在此時法顯駐足回過身。
恰對上那一雙清潤的眼神。
花千遇眼眸微睜,心里突然緊張了一下,轉(zhuǎn)念想到又沒做虧心事有何好心虛的,便也放松了下來。
望著眼前的人法顯面上現(xiàn)出一副思緒萬分的復(fù)雜神色,轉(zhuǎn)而又恢復(fù)一派淡然。
他靜立著沒有做聲,神情眉眼依舊是那么的溫厚。
被這樣一雙寬容的目光盯著,素來靈光的腦子竟轉(zhuǎn)不過彎了,一時語塞起來。
花千遇眼神飄忽,躊躇的走到法顯面前站定,打著哈哈道:“我說是路過,你信嗎?”
“……”法顯望來的目光里全然是不信任。
操,她在說什么胡話。
花千遇扶額,抬目看他一眼,神色靜淡無有異色,顯然早知她跟在身后。
方才并未刻意遮掩腳步動靜,察覺到也無可厚非,只是為何一直沒作聲,反而等到她停下才回身。
疑惑一閃而過,心里正著想怎么解釋現(xiàn)在的情況,故也沒在此事上多做深究。
第一百四十五章染塵
在心里盤算一陣漸漸有了思緒,重新將目光落在法顯身上,恍然發(fā)覺那雙墨玉似的黑眸隱隱帶上了幾絲疲憊。
看來他這幾日也未休息好。
一時間心底略有些不適,花千遇勉強笑了笑,為緩和一下僵滯的氣氛隨意問道:“法師這是要去哪?”
法顯知她在明知故問,啟唇回了一句話:“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這不等于沒說。
花千遇嘴角輕抽,覺得被搪塞了,轉(zhuǎn)念想到她離開在先,去找謝若詩也沒打聲招呼,讓他產(chǎn)生誤解,沒生氣已經(jīng)夠?qū)捜荽蠖攘耍簿蜎]在意他的冷淡。
不過,這話倒也不全是廢話,原本法顯離開寺門是為悟道,她不愿便只能去尋找來時的道。
花千遇微斂去笑容,正色問道:“在啟程之前,法師就不準備聽聽我的答復(fù)?”
“貧僧一直在等�!�
在等你還走?險些沒忍住吐槽。
這才發(fā)覺她好像也沒那么了解法顯,至少這一刻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分明舍不得卻又走的那么干脆,甚至有一種不再執(zhí)迷的錯覺。
但錯覺始終是錯覺。
只看他一眼,便知他從未放下過,不論表面上多么平靜,那雙塵事不染的眼底依然有她的身影。
哪怕她對法顯沒表露過多少情意,甚至幾次三番傷他,也不曾有半分改變。
花千遇眸光微微閃爍,心緒漸變煩躁,手指都掐出一道白印。
見她面上難言的神色,法顯輕垂了垂眼,嗓音平和道:“施主不必有所顧慮,悲歡執(zhí)著在于心念之間,歷經(jīng)情識終會看破迷障,況且佛道不止只有一條�!�
花千遇微帶詫異的抬眼看他,這是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了,法顯到底還是低估了她對他在意的程度。
她只說了一句話,輕飄如一縷清風(fēng)。
“那你的心魔又作何解?”
風(fēng)吹過心湖,霎時掀起千層浪濤,法顯一時怔然,平靜的眼神頓時變得幽深,神情間有幾許說不清的意味。
面對著花千遇詢問的目光,他眸底閃過一絲漣漪,嘴唇微微翕張,但最終只字未言陷入了沉默之中。
看他的反應(yīng)便已證實了先前猜測,心底釋然的同時又有一種頗為可惜的感覺。
這么好的一個和尚怎么就有心魔呢。
花千遇暗自感嘆一句,多少為他感到不值,分明能看透世情卻還是執(zhí)迷。
“你在天臺寺被關(guān)禁閉時神色就不對勁,當時雖有疑惑卻并未往那方面想,直到你說來找我悟道才覺出端倪,為何一直不告訴我?”最后一句反問以有一絲責(zé)難。
這是在怪他沒早些明說,法顯凝眸望著她,沉默半響才道:“佛魔本一體,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那心魔只是貧僧命定的劫難�!�
“命定?”花千遇皺起眉,察覺出了其中深意。
這話是在表達,心魔是他的劫和她無關(guān),但心魔是她又怎會完全不相干。
即便不想將她牽扯其中,她也早已難逃干系,事關(guān)修行之道終是要解決的。
“若心魔是命中注定又是從何時而起,在西域還是回歸中原之后?”
法顯沒回答,他清楚這個問題無論怎樣回答都表明心魔的緣由是她。
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花千遇深望他一眼,語氣輕卻堅定道:“法師若是不愿說,那我就一直等,反正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依照法顯固執(zhí)的程度,瞞這么久不想讓她知道,指望他主動承認是不可能的。
有些事不逼著,他是不會說。
看清她眼里的意思,法顯無奈搖一搖頭,低微的嘆息從唇間溢出,模糊到聽不出是什么情緒。
“已經(jīng)過去的事施主何必再尋根究底�!�
他望過來,那雙眼睛靜若云海。
聽他說的這般輕松,當即便要反駁回去,又一瞧見他這幅寡淡無味的樣子,就知道也問不出什么,花千遇煩悶地擺了擺手,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她已知結(jié)果,再爭論下去也說不清,況且他承不承認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如何去除心魔。
思及此,便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感覺,按照常理入了魔道直接殺了了事,她還未碰到過需要懺除業(yè)障,回歸本源的人。
常言道內(nèi)魔難降,修佛的僧人和凡俗人所生魔障是否一樣也難說。
得親眼看一看法顯的心魔了。
花千遇商量的語氣道:“既然不想讓我追究那就不再問了,聽說執(zhí)念越深,心魔越盛,讓我看一下你的心魔總可以吧�!�
心魔雖不能顯化,但入魔的人終歸和常人不同,周身流轉(zhuǎn)的真氣都會有一股子煞氣,若不刻意壓制一眼便可分別。
這也是為何魔教中人偽裝的再好,一旦出手動用真氣便會露陷的原因,那種深入骨髓的殺戮血腥是消除不掉的。
法顯唇線微抿,猶豫了片刻。
還是將手掌抬起掐了個法訣,金光流閃眉間浮現(xiàn)一朵金蓮虛影,純凈佛光里混雜著微紅光芒,最外層的幾片蓮瓣已染成血色。
金輝旋動泛著一絲紅芒映在臉上,溫潤的眉眼看上去竟有些冷。
法顯還是那個法顯,此刻再去看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花千遇當場愣住,滿目愕然。
“菩提心怎么會變紅呢?”驟然提高的急亂語氣中透著難以置信。
她再也淡定不下去了。
實在沒忍住湊過去瞧個仔細,兩人瞬間離近她急著去細看也沒注意距離有些過于近了,臉對著臉幾乎就要碰到一起。
溫?zé)岬臍庀⒃诒舜撕粑g交融。
法顯眼簾輕顫了顫,往后挪了少許,不想他一動又被拽了回來。
蔥白指尖朝向眉間伸去,將要撫上的那一刻突然想到金蓮不過是虛影根本觸碰不到,手又頓在半空緩緩攥緊。
微抬的秋水明眸,怔怔地望著染紅的蓮影,佛光黯淡朦朧失色。
她微微失神。
在此之前曾見過二次菩提心,第一次是在金光塔,彼時的金蓮純凈無暇,圣潔不染。
第二次在克孜爾石窟,呈現(xiàn)隱約暗淡的樣子,那時便問過法顯,金蓮若是失色會發(fā)生何等變故。
他說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雖說不信,卻也沒過多在意。
如今是第三次……
從怔然中回過神,花千遇依舊有一種恍惚感,也是直到今日才明確,法顯的執(zhí)念究竟有多重,才會被心魔浸染的如此之深。
她后退一步,站在法顯面前,神色復(fù)雜。
情況遠比她設(shè)想還要糟糕,先前無非是擔心走之后法顯不能斷執(zhí),才一直沒決心幫他渡劫,哪里能想得到他執(zhí)念這般重,不等她最后離開,這菩提心就有可能完全被染紅。
那時……恐會入魔。
霎時后背竄起一陣涼意,花千遇眉頭緊皺,凝重問道:“這心魔該如何消除?”
法顯沒作答,只是松開指間法印,佛光一閃金蓮瞬間消弭,清雋的眉目間干干凈凈,單看他慈悲柔和的樣子,誰又能想到被困于心魔多時。
她怔怔的看著,很快發(fā)覺法顯不是不回答,只是太難做到又怎會說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