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誒,對,你在這緩緩,”孫繼豪看向齊經(jīng)理,“咱們進去吧�!�
“唐老師,你……”齊經(jīng)理顯然不大放心,一扭頭,突然想起什么,“小李,你和唐老師認識啊?”
果然他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那么孫繼豪一定也聽見了,只是還沒來得及問。
唐蘅背對著李月馳,甚至不敢轉(zhuǎn)身,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驟然縮緊,發(fā)出咯咯的戰(zhàn)栗聲。
李月馳笑道:“對,我和唐……老師,”他頓了一下,故意似的,語氣加重了,“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沒想到在這碰見了。”
“是的,”唐蘅轉(zhuǎn)過身,仍然不看他的臉,“沒想到�!�
“你們是——校友?”齊經(jīng)理瞪大雙眼,興奮道,“這可太巧了!那你陪唐老師待一會!”
孫繼豪站在一邊,驚訝地揚了揚眉毛。
李月馳痛快應(yīng)下:“沒問題�!�
齊經(jīng)理和孫繼豪進了小店,巷口靜下來,只剩唐蘅李月馳兩人。不過幾秒鐘,方才亂糟糟的空氣和光線仿佛被瞬間抽走,四下里,盡是寂靜和黑暗。
唐蘅仍舊望著地面,不抬眼,卻知道李月馳望著他。
他們之間似乎填滿了某種透明膠狀物,擠壓得四肢無法動彈,唯有視線能穿梭其間。唐蘅恍惚地想,他們六年不見。
李月馳忽然輕笑一聲,隨即抬腿向唐蘅走來,只走四步,他很瘦很長的影子便與唐蘅的影子交疊進同一片灰暗,仿佛親密至極。
“唐——老師,”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帶了幾分玩味,“我把你惡心成這樣?”
唐蘅不應(yīng),只覺得芒刺在背。他不想解釋說我暈車了,盡管六年前李月馳對他暈車的毛病再清楚不過。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說不出口,只覺得像做夢。他知道李月馳老家在銅仁石江縣——但是怎么就這么巧?
李月馳又笑著問:“你來這兒干什么?”語氣就像他們真的只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
唐蘅用力擠出兩個字:“工作�!�
李月馳“哦”一聲,頓了頓,學(xué)齊經(jīng)理的話說:“我們這地方窮山惡水,真是辛苦了�!�
窮山惡水么?唐蘅分明記得當(dāng)年他口口聲聲說,以后帶你回我家,夏天的時候山里很涼快……
唐蘅無言垂眼。掙扎了片刻,逼迫自己開口:“你有煙嗎?”抽支煙,總比這么干站著好些。
李月馳問:“你抽煙?”這次倒是不笑了。
“我胃里不舒服�!碧妻空f。
“抽煙就舒服了?”
“嗯�!�
“什么時候開始抽的?”
“我忘了,”唐蘅忽然煩躁起來,“你有沒有?給我一支。”
李月馳的左手伸進褲子口袋:“黃果樹還是紅塔山?”
“紅塔山�!�
“哪個都沒有�!�
“……”
唐蘅被噎了一下,反問他:“你不是抽煙么?”
“戒了,”李月馳的手從口袋里伸出來,手心空空如也,“在里面沒得抽,就戒了。”
一瞬間,唐蘅沉默下去。
夜風(fēng)像一盆冰水迎面撲來,令他打了個不顯眼的寒戰(zhàn)。他忍不住慢慢地揚起臉,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從李月馳的白色運動鞋的鞋尖,到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最后,到達他的臉。
那是一張任誰看見了都很難不看第二眼的臉。
六年前的很多很多個深夜里,他曾用濕熱的手心重重撫過這張臉,這應(yīng)該是取北方荒原野馬的尾尖制成山馬筆,蘸過最濃最濃深不見底的焦墨,一提一頓,工筆勾勒出漆黑的眼睫,筆直的鼻梁,和略微下壓的唇角。他無數(shù)次打量過、撫摸過的這張臉。
六年不見。
李月馳迎著唐蘅的目光,平淡地說:“我是前年出來的�!�
“前年……什么時候?”他記得李月馳的刑期是四年零九個月。
“前年冬天,”李月馳說,“表現(xiàn)好,減刑了兩個月�!�
“……”
那么就是四年零七個月。唐蘅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什么——難道祝賀一句“重獲自由”,或是“改造得不錯”?
最后只好把目光轉(zhuǎn)向前方的小店,問他:“你和女朋友開的?”剛才齊經(jīng)理說,李月馳去找他女朋友了。
李月馳的目光也從唐蘅臉上移開,轉(zhuǎn)過頭一道望著小店的招牌,干脆地說:“對�!�
唐蘅說:“挺好的�!�
李月馳不應(yīng)聲。
這時小店里傳來學(xué)生們的笑聲,鬧哄哄的。然后又聽見孫繼豪響亮的大嗓門:“都逛完了沒有?準備回去了!”
隨即是齊經(jīng)理的聲音:“那我讓司機過來接咱們!”
凝滯的空氣好像重新流動起來,唐蘅暗地里松了口氣,說不出心里什么感覺。
李月馳轉(zhuǎn)過頭來,似乎想說什么,唐蘅連忙搶在他前面開口:“我這幾天都有工作,如果有空,請你喝酒,”只遲疑了一秒,補充道,“也叫上你女朋友�!�
李月馳盯著他,忽而露出個冷冰冰的笑:“你都喝吐了,還敢喝?”
“不是因為喝酒——”
“還要叫上我女朋友,怎么,”他的聲音很低,“你是想確認我究竟喜不喜歡女人么?”
唐蘅整個人,被他的話釘在原地。
“用不著,”唐蘅一字一句地說,“你喜歡女人,我知道。”六年前就知道。
李月馳面無表情,左手又插進口袋里,竟然掏出一只小巧的白色煙盒。他把煙盒遞到唐蘅面前,冷聲說:“我已經(jīng)不抽黃果樹和紅塔山了,這個,你想抽就拿去�!�
店里又傳出孫繼豪的聲音:“你們別墨跡啦,走了走了�!�
下意識地,唐蘅一把抓過煙盒塞進口袋,動作迅速得無端帶了點狼狽。
李月馳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進小店。唐蘅聽見他熱絡(luò)地招呼他們:“老師們有什么想吃的嗎?我們現(xiàn)在正在做活動……”
回程時唐蘅坐在副駕,吐過之后身體舒服多了,他把車窗搖下一道縫隙,任夜風(fēng)把前額的頭發(fā)吹起來。
孫繼豪和齊經(jīng)理坐在后排聊天,齊經(jīng)理問:“孫老師,您看我們這的牛肉干怎么樣?現(xiàn)在產(chǎn)量大起來了,我聽說他們還想賣到澳門呢�!�
孫繼豪笑呵呵道:“挺好的,包裝也不錯,但是……澳門那邊口味清淡些,估計吃不了這種辣的。”
“有原味的啊,那種不辣,您剛才沒嘗著原味的?”齊經(jīng)理立刻說,“明天我讓小李送點過來,大家都嘗嘗。”
“別,這不合適,”孫繼豪一口回絕了,轉(zhuǎn)而又說,“那家店也弄得不錯,老板——小李是吧——還開著網(wǎng)店呢?我看屋里堆了好多紙箱�!�
“是呀,小李可是我們這有名的……”齊經(jīng)理頓了一下,“有名的大學(xué)生�!�
“他這是大學(xué)生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俊�
“唔,這個么,”齊經(jīng)理含糊道,“算是吧�!�
唐蘅沒搭話,只默默地聽著。他知道齊經(jīng)理大概是有所顧忌——確實誰都想不到,他和這偏遠小縣城里的小老板,竟然是大學(xué)同學(xué)。既然有這層關(guān)系在,想必齊經(jīng)理摸不準他是否知道李月馳入獄的事,因此也不敢多說什么。
孫繼豪卻是什么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問:“師弟,你和那個李老板,你們早就認識啦?”
“嗯,本科的時候認識的,”唐蘅淡淡道,“但是不熟�!�
孫繼豪自然就以為唐蘅和李月馳是本科同學(xué),挺感慨地說:“他從你們學(xué)校畢業(yè)了,還愿意跑回來創(chuàng)業(yè),不容易啊�!�
“對,”唐蘅說,“不容易�!�
齊經(jīng)理連聲應(yīng)和:“小李這個人很有能力的——淘寶店開起了,重慶那邊還有人來找他訂貨呢�,F(xiàn)在廠子里的貨除了進超市,就是在他這里賣,高材生確實不一樣哈�!�
是,高材生。唐蘅在心里接了一句,可惜是入過獄的高材生。否則以李月馳的心高氣傲,怎會愿意回到這偏仄小城,做一個左右逢源的小老板?
其實這幾年他偶爾會想,李月馳出獄之后會去干什么呢?大概還是去大城市闖蕩吧?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
幾句話的功夫,車子在酒店門口停下。學(xué)生們各自回房間去,齊經(jīng)理與他們寒暄幾句,也走了。這時已經(jīng)十點半過,偌大的酒店一片靜謐,唐蘅和孫繼豪走出電梯,大理石地面隱隱倒映著二人的身影。
孫繼豪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師弟,你之前來過貴州啊?”
唐蘅沉默,心想果然他也聽見了那句話——“沒想到你又來貴州了�!毖矍坝指‖F(xiàn)出李月馳晦暗不明的臉。
“來過一次,在貴陽�!碧妻枯p聲說。
“噢,是去旅游?”
“去吊喪。”
孫繼豪停下腳步:“……啥?”
“以前談過一個對象,貴州人,”唐蘅面無表情,“后來死了,我去吊喪�!�
“……”
半晌,孫繼豪拍拍唐蘅的肩膀,干巴巴道:“都過去了,師弟,這個……你,節(jié)哀�!�
唐蘅點頭:“嗯,我沒事。”
像是為了逃離這尷尬的情形,孫繼豪把暈車藥塞給唐蘅,飛速刷卡進了屋。走廊里只剩唐蘅一人,他伸手去掏房卡,指腹戳到尖銳的棱角,是那只煙盒。
小巧的白色煙盒上寫著:SevenStars
唐蘅掀開蓋子,里面只有兩支煙,細細長長。
七星牌女煙。唐蘅知道李月馳不會買這種煙。六年前李月馳最常抽的是五塊五一包的黃果樹,偶爾也抽七塊五一包的軟裝紅塔山。那時候他還在樂隊里唱歌,為了保護嗓子所以并不抽煙,但是很喜歡把李月馳的煙搶走吸兩口,然后故意在濾嘴上留下一圈咬痕。
李月馳會有點無奈地看著他笑。
唐蘅忽然收緊手心,用力,把白色煙盒攥緊,捏扁。幾秒后他徒然地松開手,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是李月馳的女朋友的煙。
第3章
“貼上”
早上七點半,唐蘅站在酒店自助餐廳外,他起得早,已經(jīng)吃過了早餐,而其他老師和學(xué)生尚在用餐。
凌晨時分似乎下過一場小雨,此時天已晴了,陽光落在微微潮濕的青灰色地面上。唐蘅正望著青磚的紋路走神,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盧玥背著個雙肩包,沖唐蘅笑笑:“師弟,昨晚沒睡好?”
“有點失眠,”唐蘅也沖她笑了一下,“我臉色很差?”
“黑眼圈有點重。”
“哦,我沒事。”唐蘅心想,怪不得剛才幾個學(xué)生碰見他都像見了鬼似的,迅速道一句“老師早上好”,踮起腳溜了。
“我聽說你昨天吐了,”盧玥把幾縷碎發(fā)挽到耳后,關(guān)切地問,“昨晚喝多了?”
“也不能指望師兄一個人喝,”唐蘅笑道,“今天悠著點。”
盧玥點頭,聲音帶著幾分歉意:“今天應(yīng)該還有飯局,明天進村調(diào)研就好了�!�
“沒事的,師姐。”
兩人不再言語,各自眺望著遠處蔚藍的天際線。唐蘅心中生出幾分悔意,昨晚孫繼豪問他之前是不是來過貴州,他報復(fù)似的說來給對象吊喪……現(xiàn)在怕是盧玥也知道了。冷靜下來想想,說這話純粹是逞一時口舌之快。李月馳好好地開著小店談著戀愛,倒是他,為自己憑空造了個謠。
從昨天下午高鐵抵達銅仁,到現(xiàn)在,糟心的事一件連著一件。這調(diào)研為期十天,據(jù)徐主任說,工作安排得很滿——唐蘅希望果真如此。他稀里糊涂地被徐主任拉來出差,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順利完成工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發(fā)生。
至于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也最好裝作沒有發(fā)生。
七點四十五分,所有老師和學(xué)生在自助餐廳外集合,今天的安排是兵分兩路,唐蘅孫繼豪帶學(xué)生去肉制品加工廠調(diào)研,徐主任盧玥帶學(xué)生走訪下游銷售鏈。當(dāng)?shù)卣蓙淼能囈呀?jīng)到了,走出酒店大門,只見長長一串黑色七座SUV,首尾相連地停在路邊。
唐蘅愣了片刻,孫繼豪在他身旁低笑道:“沒想到吧,這陣仗�!�
“你們?nèi)ツ暝谫F陽也是這樣?”
“比這還夸張,當(dāng)時我們住市里嘛,交通更方便,當(dāng)?shù)貙iT找了個禮儀隊,每輛車前面站一個禮儀小姐,手里舉著‘歡迎蒞臨’的牌子——都穿旗袍啊,你想象一下那個畫面。”
唐蘅:“……”
雖然沒有禮儀小姐,但這長長一串锃亮的SUV也足夠令人恍惚——他們不是來貧困縣考察扶貧么?這陣仗像人大代表進京述職。
徐主任和盧玥率先帶領(lǐng)學(xué)生上車,孫繼豪還在和廠里派來的副董寒暄,這位副董自稱姓黃,看上去四十歲出頭,連聲請孫繼豪叫他“老黃”,孫繼豪說,黃董太客氣了!黃董說,不不不,您就叫我老黃吧,孫教授!孫繼豪說,哈哈,那……那就老黃吧,你也別喊我孫教授呀,怎么搞得這么嚴肅……老黃和孫繼豪客套夠了,又轉(zhuǎn)來握住唐蘅的手,一雙倒三角眼炯炯有神,唐老師!我冒昧問一句,您貴庚啊?我猜啊不超過二十五歲,絕對不超過二十五!
唐蘅昨晚沒睡好,本就懨懨的,當(dāng)下更覺得頭大,冷聲敷衍道:“您猜錯了。我們抓緊出發(fā)吧�!�
老黃見風(fēng)使舵,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咱們現(xiàn)在就出發(fā)!”言罷親自把唐蘅帶向車隊中第二輛SUV,司機已經(jīng)打開后座的門,恭敬地站在一旁。
唐蘅沒多想,躬身坐了進去。車廂整潔如新,空氣中泛著淡淡的檸檬香味,然而唐蘅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雖然他故意沒怎么吃早飯,但或許這頓暈車還是免不了。
他對暈車藥反應(yīng)強烈,每吃必吐,所以從來只用暈車貼。昨晚孫繼豪買暈車藥時他也沒說什么,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暈車貼,就先自己扛一扛。外面鬧哄哄的,老黃又在和學(xué)生們寒暄,唐蘅閉了眼,輕輕靠在座椅上。司機還在車外站著,密閉車廂難得地安靜。
又過一會兒,外面的人聲漸漸小了,唐蘅聽見“咔噠”一響,是車門被打開。唐蘅知道司機上車了,他仍舊閉著眼,檸檬香味熏得他頭暈,不想說話。
等了約摸半分鐘,車卻未動。這司機也不吭不響,靜如一團空氣。唐蘅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然后一瞬間,就清醒了。
李月馳坐在副駕,正轉(zhuǎn)過身來,直勾勾盯著他。
他穿一件灰色立領(lǐng)夾克,牛仔褲,寸頭剃得極短。他就這么不加掩飾地盯著唐蘅,半分鐘,或許更久。
唐蘅驀地想起昨天晚上,他說“你是想確認我究竟喜不喜歡女人”時,臉上那抹冰冷而嘲諷的笑。
“……你怎么在這?”他以為他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們叫我來接待領(lǐng)導(dǎo)�!崩钤埋Y把“領(lǐng)導(dǎo)”兩個字咬得極重。
唐蘅無言,片刻后說:“另一隊才是調(diào)研銷售鏈的�!彼刖退憬裉炖钤埋Y被叫來接待,接待的也不該是他。
“你看不出來么?”李月馳嗤笑一聲,“他們覺得我和你‘認識’,想靠我和你套近乎�!�
“……”
唐蘅被他堵得接不上話,說什么好呢?他和李月馳的確是認識——又何止一個輕描淡寫的“認識”?他們之間是一筆爛賬,不如不說。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和李月馳發(fā)生過什么,大概會想盡辦法,叫李月馳不能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唐蘅擠出一句:“不耽誤你做生意嗎?”轉(zhuǎn)念又想,“哦……你女朋友能幫你看店吧�!�
李月馳輕哂:“對啊�!�
唐蘅閉嘴不說話了,李月馳也轉(zhuǎn)過身去,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樣子。唐蘅默然看著他的后腦勺,烏黑的發(fā)茬令他想起六年前,那時李月馳的頭發(fā)比現(xiàn)在長一些,長到——他的手指穿梭在他發(fā)絲之間時,堪堪能被遮住。
李月馳忽然開口:“昨天你是不是暈車?”
唐蘅愣了愣,說:“走得急,沒帶暈車貼�!�
李月馳伸手進衣兜,唐蘅瞬間警覺起來,生怕他再掏出一包女煙。
然而快得來不及細看,李月馳把紙盒擲進他懷里,低聲說:“貼上�!�
是一盒暈車貼。
第一天的工作量并不大,整個上午只走訪了兩家工廠,一家生產(chǎn)牛肉干,一家生產(chǎn)臘腸。唐蘅和孫繼豪帶著二十來個學(xué)生走走停停,老黃跟在一旁殷勤地介紹著,在他們身后,又跟著隨時待命的工廠領(lǐng)導(dǎo)和工人,陣勢十分浩大。
“孫老師,您看,這是我們的風(fēng)干設(shè)備,德國進口的,”老黃指著一臺機器介紹道,“去年澳門的資金到了之后,廠里才有錢去買。”
孫繼豪抱著手臂,笑了笑:“噢,不錯�!�
“那真是!沒有澳門的援助,我們這個廠子根本開不起來!”
“是的,是的,”一個中年女人湊過來,她穿著廠里統(tǒng)一的綠色工作服,“尤其是我們這些女的,又不能像他們男人出去打工,只能在屋頭閑著呀,現(xiàn)在好了,廠子就在家門口,又方便,又有工作了……”
孫繼豪頷首道:“這是最好的,扶貧么,肯定要給大家解決就業(yè)問題�!�
聽他這樣講,又有幾個工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廠里一個月發(fā)九百塊錢,比種果樹賺得多多了;國家政策好,給他們找了工作;領(lǐng)導(dǎo),你們澳門真有錢啊……一時間,氣氛熱烈得仿佛表彰大會,孫繼豪大概見慣了這種場面,臉上掛一個波瀾不驚的微笑,時不時回以“應(yīng)該的”“確實”“是的”之類的話。
唐蘅卻有些不自在,他們不過是受澳門中聯(lián)辦的委托,來此地考察扶貧項目的落實情況,說白了,他們既不出錢又不出力,一群大學(xué)老師和大學(xué)生,更和“官員”沾不上邊。
這些人熱情得近乎諂媚,其實只是因為,他們的調(diào)研結(jié)果會影響之后澳門政府對此地的扶貧投入。
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聲音,唐蘅有些無聊地回頭,一眼看見李月馳站在人群的末尾。他個子高,肩膀?qū)挘疑珚A克戳在一片綠色工作服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側(cè)臉望著一臺機器,似乎在發(fā)呆,神情難得地柔和。